倏地,幽暗的浴场里冲出了一个全裸的女人,她站在更衣室的出口,一副要往河里跳的姿势,高举双手,大声叫喊。一丝不挂的裸体,那就是舞娘。看着她白皙的胴体,我的心如清水般澄澈,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后,情不自禁地轻笑了起来,原来是个孩子啊。发现我们的喜悦让她赤裸裸地飞奔到太阳底下,她是个拚命伸长了手的孩子啊。
引用自 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娘》
和人一般高的落地摆钟滴答滴答地摆动着秒针,偶尔吹进来的风掀动窗帘的声音,在砚台上磨墨的声音,这些声音掺杂在一起。
玉响图书馆二楼最角落的房间里……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只有一半大小的置物间。房里正中央的墙面上摆放着一座老旧的落地摆钟,房内还放了各式各样的杂物。
千穗一边享受着这些杂物奇妙的融合,坐在几乎被掩没于其中的红棕色皮製沙发上,放鬆到像是睡着了,但她的眼睛微微睁开,茫然地眺望着跪坐在窗边地板上的人影。
跪坐在地板上的白火,褪去了平时穿在身上的黑色帽子及黑色外套,捲起了草绿色和服的衣袖,裸露出来的白皙手中握着一枝纤细的笔。
笔于摊开在地面上的和纸游走,逐渐成形,这一连串动作的沉静让千穗不禁望得出神。
「……总之,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白火放下笔,望向了她。
「出乎意料之外的快速呢。」
「是呀,毕竟已经很熟练了。」
「这样啊……人家都说习惯起来就能画得快,看来是真的呢。」
「是呀,我认为那么说是有道理的……接下来,要进行最后的加工了。」
白火向千穗投以微笑,视线再次落到了即将完成的图画上。接着他握紧了笔,和刚才一样,用细腻的手法让毛笔的尖端在纸面上游走。
千穗坐在沙发上继续望着他的身影,是个非常和平的午后时光。
然而,千穗的胸口有股黑影骚动不已,原因是昨天白火向她说的话。
「其实,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间图书馆。」
事情是发生在千穗一如往常地打扫完图书馆,沏了茶,在白火的房间里谈天了好一会儿后,他带着平时的沉稳口吻和泰然自若的嗓音突然这么说道。
突如其来发生的事让千穗错愕不已,但另一方面,她心里早就有底了。在处理佐佐木那件事时,白火要福助代替自己随行一事让她感到纳闷,而且她还听见了白火和苇田争执的内容。
然而,这还是第一次听他亲口说出来,纵使心里有底,但还是会感到惊讶。
「不对,『没有办法离开』似乎有点语病,正确来说,并不是无法离开……而是一旦我离开了这里,就会消失。」
平时留声机播出来的音乐也消失了,虽然偶尔会从窗外传来鸟叫声,但也只是替房内又添上了几分寂静。
「消失……?」
千穗像是在细细咀嚼他话中的含意般,缓缓地重複道。
「是的,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过去,我和人类过度牵扯,以致引发了某个事件。」
「事件?」
「……是的。」
一直以来平静地娓娓道来的白火突然支吾其词,同时,他的表情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笑容也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那是一件令人不愿去回想的事件……我因为这样开始憎恨人类,于是——我被苇田封印起来了。」
「被苇田先生给……」
还是令人难以置信,虽然千穗听见了苇田和白火的对话,但她还是不敢相信那个温柔的苇田居然会把白火封印起来。
然而,白火的神情不像是有任何虚假,倒不如说,他那沉重的样子正是在诉说所有事情的真实性。
(究竟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呢……)
千穗完全无法想像。那个温柔的苇田为什么要封印白火呢?为什么要将他束缚在这间图书馆里,不准他离开呢?开始思考起这些事,一直以来对苇田怀抱的亲切感开始有些僵硬。
此外,她也非常明白白火因为那起事件而开始憎恨人类,一直以来,他对待千穗以外的人类总是十分苛刻,如果这是因为那起事件所造成,就不难理解了。
(话说回来……他终于肯告诉我了呢。)
千穗忽然想起了这件事,至今为止,他总是对于自己厌恶人类的理由及和苇田之间的关係避而不谈,如今能够听见白火亲口说出来,纯粹让她感到很开心。
「吶……那起事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千穗忍不住向下追问。
越想越对那起事件好奇,她认为白火已经对自己敞开心房,应该愿意告诉自己的。
然而——
「……抱歉,千穗。」
片刻过后,白火如此道歉。
「关于那件事……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对不起。」
他再一次道歉。
这简直像是他在明确地表明自己「无话可说」、「无法说」、「不愿说」的意志,又像是划清了彼此之间的界线。
因此,千穗也无法再多说什么。
「好……千穗,完成了。」
替画进行最后加工后,白火抬起了头。
「啊……好。」
千穗像是为了摆脱这些思绪般,慌慌张张地回应。即使如此,这些事情仍牢牢缠绕在她的心头上。
「那个,怎么了吗?」
「呃、没什么,没事。」
「这样啊。」
试图敷衍的千穗简短地回答后,白火开始收拾画具,似乎没有打算继续追问。
他恐怕早就已经知道千穗在为什么事情烦恼,现在又在想些什么。不过,一直以来都对千穗过度保护的他却刻意不去触及这些事,这反而让千穗觉得他的态度似乎太过乾脆了。
不对,不只是这样而已。自从昨天那件事情以后,白火对于千穗的言行举止在各方面都比以往要来得有所顾虑,甚至让人感觉到些许的冷淡。
(……不对,我想太多了。)
千穗微微摇了摇头,阻断杂念。即使如此,掀起波浪的内心却迟迟无法平静下来。
「——哦,这样啊,结花回来了吗?」
「是呀,和上次相隔了一年半了呢。」
「她过得好吗?」
「托福托福,她在那里的工作似乎也满顺遂的。虽然……有一段时间因为无法从事想做的工作而委靡不振了好一阵子……不过现在已经非常有精神了。」
「……这样啊。」
千穗离开白火的房间,走下一楼,正打算从柜檯里的门出去,準备开始今天的打扫工作。
她看见苇田和一名陌生男子站在玄关面对面交谈,两人谈天的模样看起来和乐融融且交情甚好,比起客人,更像是左邻右舍的感觉。
千穗为了避免打扰到他们,决定去沏壶茶。但他们的声音也传进了茶水间,反倒让千穗像是在偷听。
「啊,对了,这是结花带回来的土产,她拜託我转交给你。」
「这样好吗?」
「儘管收下吧,这是特地为苇田先生买来的呢。」
「哎呀,真是令人高兴呢。」
「不过本人却无法前来,她也拜託我一併转达她的歉意。明明曾经受到苇田先生诸多关照的啊……」
「别这么说,想必结花也很忙碌的嘛。」
这时,男子沉默了一会儿。
「关于这一点……其实她这趟回来似乎会待上一个星期,所以我要她自己过来打声招呼……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说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来图书馆……」
「哦……」
「就是这样啊,所以我才代替她过来的。苇田先生,你有什么头绪吗?」
「唔……我也不清楚呢。」
「说的也是呢,那就这样吧。我也不方便叨扰太久,就先告辞了。」
「好的,请替我转达感谢之意。」
「好,我会转达的。再见。」
门铃喀啷、喀啷地响了。当千穗沏完茶,走出茶水间时,玄关处已经不见男子的身影。
「有客人吗?」
千穗端着装了茶的托盘,向手里拿着疑似装有土产的纸袋的苇田问道。
「啊,他是北山先生,住在这附近。他一个人独居,女儿刚好回来一赵,还带了土产过来。这么难得的机会,千穗你也一起享用吧。」
「可以吗?」
「那当然,毕竟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呀。」
就这样,千穗和苇田一同在等候室的桌边坐了下来。土产是高级的豆大福,幸亏今天泡的不是咖啡,而是绿茶。
「这么说起来,当时的结花和现在的你年纪相仿呢。」
以茶配大福一起享用的途中,苇田突然提及送了这份土产的人。
「咦?」
「就是刚才那个北山先生的女儿呀,她叫做结花,以前常常会来这间图书馆呢。虽然她不像千穗这样是来帮忙的,但当时她常常到这里借书、玩耍呢。」
「哦,这样啊。」
听了苇田的话以后,千穗对这名叫做结花的女性产生了些许的亲切感。但她又立刻回想起北山说过的「她却说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来图书馆」,心情有些複杂。
「那为什么本人没办法自己过来呢……?」
「唔……这我就不清楚了。」
在那之后,夕阳西沉,千穗稍微打扫阅览室后,準备收拾东西回家。但是,当她在整理包包时,发现自己把装有便当盒的手提袋忘在阅览室里了,她又匆匆地回到了阅览室。
「千穗,你不是该回家了吗?」
正当她要踏进阅览室前,桔梗如此问道。
「是的,可是我有东西忘在这里了。」
「忘了东西喵?」
「对呀,猫八你有看到吗?我的手提袋。」
千穗和猫八的关係已经很融洽了,她揉了揉猫八条纹状的猫毛,如此问道,但回答问题的人却不是猫八。
「喂,是不是这个啊?」
一道懒散的嗓音传来,千穗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了躺卧在地板上的柳宜,他过长的头髮一如往常地让人摸不透他的眼睛在哪里。
「啊……就是那个!」
他手里的东西确实是千穗的手提袋,千穗走向他,弯下腰想接过手提袋。然而,当她靠近柳宜的那一瞬间,柳宜突然扯住她的衬衫袖口。
「呀……!做、做什么?」
意料之外的举动让千穗错愕地问道。接着,柳宜像是在回答她的疑问般,拍了拍她的衬衫袖口。千穗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看,旋即,被他拍打过的地方飘起了白色的粉末。
「你刚刚吃了什么?麻糬吗?都沾到粉了。」
柳宜傻眼地抬头望着千穗,千穗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
「啊,那个……豆大福。」
「呃,真的假的,吃得挺奢侈的嘛。」
「我也不是天天都吃得到啊,那是刚好今天有客人来……」
「唔,客人吗?倒是没来这里呢。」
「是呀,因为他只有在玄关前聊聊几句而已。是那个客人带来的土产,说是他久违返乡的女儿带回来的。」
「哦……那他女儿为什么不自己来啊?」
柳宜果然也和千穗抱持着相同的疑问,但千穗也不晓得真正的原因,所以只能回答出含糊不清的答案。
「我也不是很清楚呢,就连北山先生好像也不知道。」
「……北山?」
千穗说出口的名字让柳宜露出讶异的神情,但那并非只是单纯地复诵突然出现的人名而已,感觉似曾相识又有些挂心——柳宜些许複杂的神情似乎透露出这样的心情。
看见柳宜的表情后,千穗像是要协助他回想起来般,补充说明道:
「是呀,是北山先生。虽然不知道他叫做什么名字,但他的女儿好像叫做结——」
然而,当千穗话说到一半时,眼角余光看见了摇曳的紫色和服,下一秒有人用力地拉了千穗一把。
「千穗,可不能待在这种没用的男人身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