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整个房间变成一个巨大的万花筒。自动装置喀哒喀哒地旋转,在数十尺高的镜子三角筒中,从花店搜括而来的花花草草、万紫千红就像吸食鸦片后做的梦一般,一片花瓣映照出来居然有一张榻榻米那么大,成千上万朵花瓣幻化成五色彩虹,又化为极光颠覆了观赏者的世界。他超凡脱俗的裸体在其中乱舞着,粗大的毛孔如月球表面。
江户川乱步《创作侦探小说集 第四卷》(镜子地狱)
「……啊啊,不行,脖子不要这样转。」
跪坐在榻榻米上,右手拿着笔的白火抬起头。身上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色和服,没有束起的长髮自然落下。特有的微笑一如往常,但却没有隐藏的忧郁。
这是一间陌生的和室,房间不大,正中央有一个地炉。地炉上方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挂勾另一端,开着的拉门后方阳台上端坐着一名女子,她正回头看着这里。
「对,可以再笑一笑吗?像平常那样可爱的笑容喔。」
白火这样一说,女子举起苺红色的衣袖捂着嘴,羞涩地笑了出来。白皙纤瘦的脸庞随即染红,光泽黑髮飘散肩上。其中一丝秀髮轻轻垂落在颈边,更加衬托出她雪白的肌肤。
「这样……可以吗?」
「嗯嗯,很好很好。那请暂时看着我这里。」
「暂时是多久呢?我能忍住不动吗?」
「嘻嘻,当然要等我画完啊。请与我一起撑到最后吧。」
白火用玩笑的语气说着,女子无奈地笑了。从她从容自在的样子,可以看出两人的好交情,恐怕不只是单纯的朋友关係吧。
「因为我想要将你的美——永远保存下来。」
一片红叶缓缓飘落在阳台。
接着是另一片,当又一片红叶落下时,幻象也消失成为泡影。
怎么样都无所谓,一点都不在意。反正和自己一点关係都没有。
千穗不断挥去脑海中浮现又消失的幻想,用自动笔快速地书写着。但因为指尖太过用力,笔芯断了好几次,精神完全无法集中。
「考试时间还剩下一半!」
最糟糕的是现在正在考试,答案纸都还没有填满,应该要屏除一切杂念才对。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想到这些……!)
千穗用手背擦拭脖子上的汗水。但写到奈良时代的佛教文化时,恼人的幻想又再度浮现,手中的自动笔笔芯又啪地一声断了。
而且再怎么按笔芯都不出来,千穗焦急地拿出新笔芯想装进去。但是笔芯却在手中断成两半,千穗的烦躁感达到顶峰。
(到底是怎样……?)
忍耐终于来到极限的千穗,用拳头咚地捶了桌子。周围的同学们看起来瞬间弹跳了一下,下一秒又回覆寂静。
在重新找回宁静的教室中,千穗对自己感到讶异。
(我在考试的时候做什么啊……)
千穗的双眉自然地皱起。
(对,我会这么烦躁都是因为——)
想起来了,昨天发生的事。千穗擅自窥探白火的房间,对自己的行动感到生气,对白火也有很强烈的罪恶感。
但是现在最让千穗心烦的是在白火房里找到的那一张画。
那不是他平时画的寂寥水墨画。要比喻的话,就像是上村松园或镝木清方笔下的美女图,华丽而优美的笔触所描绘出的美丽女子。
一开始以为那是掺杂其中的他人作品,但那幅画上也以雅号「白仙」署名,所以千穗才确定自己的想法。
证据不只如此。拿起那幅画的瞬间,千穗深刻感受到白火投入画中的感情,看到他过去的记忆。记忆中的他对那名美丽女子微笑,精心描绘她的美丽姿态。
这些事实对千穗而言,意外地难以承受。
(因为白火那时不是说不会画人物画吗?)
那时的对话让千穗十分在意。当里见建议白火「要不要把千穗当模特儿来画」的时候,他分明说自己不擅长人物画也不曾画过。
事实却并非如此。他不但会画人物画也曾经画过。而且从那幅画看来,人物画相当得心应手。因此才会让千穗如此震惊。
(为什么……不能画我,却画得出那个人呢?)
白火当时为何说谎?明明画了那名女子,却说不会画千穗。说到底——那名女子到底是谁?
(对……结果这才是重点。)
千穗最后想问的就是这个。那位美丽成熟的女子是何许人物,想到这里,就会有种想猛抓头的冲动。
莫名地焦躁、气愤,坐立难安。即使现在是考试还是什么的都不重要,只想立刻夺门而出,随便跑到哪里都好。
(啊啊,感觉好厌烦……我的个性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易怒。)
紧紧握住自己发抖的拳头,千穗闭上双眼。
自己也愈来愈不了解自己了。
千穗的性格是不会干涉别人的类型,除非自己受到很大的损失,否则也不会对别人发脾气。面对白火,虽然至今有一些不满,也不曾生这么大的气。
但是现在居然怒火中烧。到底是什么原因也不清楚,却怎么样都无法冷静,心情感到非常糟糕。
(算了……随便!)
接着千穗终于想起现在是考试时间,再次开始认真作答。总算勉强赶上结束时间,答案在最后一刻都填完了。
「呼!考完了耶千穗!暑假开始啰!下礼拜还有令人期待的祭典!千穗当然会一起来吧!」
斜后方的铃音边做伸展边说着。千穗下意识地点点头,忧郁地心想,自己现在的心情即使放暑假也不可能放晴。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千穗一直很烦躁,在学校的时候,铃音总说:「千穗你的表情很可怕喔?」母亲也说:「千穗,你有什么心事吗?」连父亲也说:「千穗,你吃坏肚子吗?」千穗都只是摇摇头。
秋人也来问:「难道是和白火发生什么事了吗?」千穗虽然惊讶,但一样摇摇头,看起来已经被秋人察觉。
因为千穗听到秋人之后愤愤地喃喃自语:「居然让姐姐难过……果然不能相信。」最近秋人的身心似乎都开始急速成长。
在图书馆当然也是一样。对她来说,不去图书馆是不可能的,所以还是和以前一样几乎每天报到,但不见白火。白火也因为察觉千穗的心情感到不自在,上次被千穗看到的那幅画让他很在意。
「哎呀!小妹妹你来啦,小弟弟看起来也很好呢。」
「嗨!美丽的姐弟俩,今天也和我一起玩乐吧。」
某个周末,秋人拉着千穗一起到图书馆,和在玄关等候自己的福助与里见打过招呼后,準备在白火下楼前急忙逃离。
「我……我得去跟苇田先生打招呼,福助啊,苇田先生在哪里?」
「嗯?老头的话……今天不在二楼,应该是在阅览室吧?」
「是喔,谢谢。」
留下一脸疑惑的福助一伙人,千穗匆匆离开。为了避开白火进入阅览室。
当千穗进入阅览室,却不见苇田的身影。福助不可能说谎,那应该是苇田离开去了其他地方吧。
即使如此,千穗也不可能现在立刻回到等候室。秋人他们还在,这么快回去一定会被怀疑,而且白火恐怕也下楼了。
千穗只好无奈地坐在阅览室的椅子上稍作等待。经过十几分钟,等候室也差不多回归安静,千穗才轻手轻脚开始移动。
「呼……」
夹杂着安心与苦恼的叹息后,千穗终于趴在等候室的桌子上。
二楼传来差劲的钢琴演奏声。应该是里见开始在二楼摆放钢琴的房间,教导秋人钢琴吧。
不知道白火是否一起参与?或是独自回房去呢?想着这些事,千穗的思绪又陷入奇怪的迴圈。
「——咚。」
「咿啊!」
因为想得过于入神,当柜檯传来放置物品的声响,千穗惊讶地跳了起来。
糟糕,白火下楼了吗——千穗心惊胆跳地回过头,苇田的身影从阶梯下方的门后出现。千穗这才放心地鬆了一口气。
「啊,苇田先生……!」
「哈哈,千穗,吓到你啦。」
「没、没有,没事的。」
千穗双手不安地动来动去,回答得很模糊。
「今天也是来整理书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同时,千穗忽然冒出一个疑问。
刚刚苇田是从阶梯下方的门后出现,那个门位在往二楼的楼梯转折处。但是千穗从来没有看过那扇门打开。
「那个……苇田先生,您从那扇门进来的吗……?」
千穗小心翼翼地发问。对白火是如此,她对苇田也还有许多未知的部分,所以很担心要是无意间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该怎么办。
但是担心是不必要的。听到千穗的问题,苇田笑了笑点点头。
「嗯嗯,这间图书馆有地下室。」
「地下室?」
听到新的资讯,千穗惊讶地后退几步。千穗进出这间图书馆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来几乎每天报到,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有地下室。
「啊哈哈,抱歉我没有跟你提过。其实我也很少去那里。」
「咦?那扇门一直都在吗?」
「嗯嗯,是啊。」
不过仔细想想也不无可能。楼梯下方的门后大多是仓库,不然就是通往地下的楼梯入口。
「地下室其实也有书架。藏书量大约和上面的阅览室差不多。」
「这、这样吗!」
藏书量如果与阅览室相同,空间恐怕也是很宽敞吧。
「但是,经常是关着的吧……?意思是不能进去阅览……吗?」
连每天报到的千穗都不知道的话,一般人更不可能知道了。
这时苇田的语调忽然变得低沉。
「地下书库的所有书都是禁止出借的。」
「禁止出借——?」
千穗慢慢地重複苇田的话。禁止出借听起来有些令人不安。
「这是怎么回事呢?」
「嗯……千穗,你没有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苇田关上通往地下室的那扇门,一边上锁一边说。
「一般人说的妖怪,通常是指邪恶恐怖的东西。视人类为敌,有时甚至会把人给吃了。」
的确如此,千穗刚开始的时候,看到白火和福助都吓得昏了过去。
「但是这里的书妖们和大众认知的妖怪不同。大家都很善良沉稳又容易亲近。」
「嗯嗯,对啊。」
没错,就因为他们都很容易亲近,所以千穗才决定像现在这样常常过来。所以苇田下一句话给千穗带来很大的冲击。
「但那是因为——他们是经过挑选的。」
「——咦?」
千穗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挑选……?」
「除我之外没有人进去过的地下禁止出借书库。栖息在那里的反而才是普通的妖怪。他们对人类抱持敌意,甚至对妖怪同伴也抱着敌意而活。他们憎恨、诅咒自己的存在和周遭的世界。」
「请等一下。您的意思是……地下的书妖们和阅览室的书妖们不同,而是可怕的存在吗……?」
「嗯嗯,是的。他们很危险。对人类而言十分残忍凶暴又拥有强大力量。不过妖怪本来就是憎恨、诅咒、报复的结果,其实说奇怪也不奇怪。」
「是这样啊……」
心情不知不觉感到悲伤,千穗低下头。长时间在地下室怨恨着、诅咒着而活,会是多痛苦的一件事。
「对了,上次千穗看到山目了吧。那本来也是应该放在地下室的书,应该是我挑选的时候太宽鬆了。」
千穗也点点头,那时神崎的确差点要被山目给杀了。
「但是为什么妖怪会被这样分类呢?」
「理由有各式各样。但可以说大多与原本的性格和妖怪诞生的过程有关。你看,像是福助,本来做为家庭守护神的他只要住在人类家里就会被重视。像这样被好好重视的话很难变成坏妖怪。相反地,被人类讨厌忌讳的就容易变成兇残的妖怪。」
「原来如此……」
「吸取愈多憎恨的情绪,力量也愈强大、性格也愈凶暴。」
「原来是这样啊……」
「嗯嗯……说到这里,他以前也在那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