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下课的钟声一响,庆祝放学般的娇媚嗓音随即扬起。
「千咲,要不要一起去卡拉OK啊,?走嘛,」
「告诉你们喔~我练了一首新歌呢。千咲你就一起来嘛。」
「嗯~对不起,我今天还有校庆执行委员的事情要忙。」
这里是桃武台高中——简称「桃中」,学生总数高达两千名,是一所规模庞大,成绩还算中等的一般公立高中。
「咳——算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喂,那边那群回家社的男生!」
「「「「嗯?」」」」
「你们等下閑着没事做吗?」
「「「「嗯。」」」」
「我们要去卡拉OK。」
「「「「嗯……」」」」
「你们要一起去吗?」
「「「「耶————!」」」」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明天见啰,千咲,掰掰。」
「「「「嘿、嘿、嘿、嘿!」」」」
在女同学的邀约下,班上负责搞笑的男同学们纷纷兴奋地举起食指,即兴起舞。有些学生迅速收好书包走出教室,还有一些参加运动性社团,穿着运动服的同学进进出出。教室里闹哄哄的,同学问互道「明天见」、「掰掰」的声音此起彼落。
就在这个时候——
——砰!
「呜?哎呀。」
尖锐的惨叫声响起,有人被猛然撞倒在地。男同学们跳舞跳得太起劲,没注意到一旁有人,就这么撞上了同班同学。
任谁听到那声惨叫,都会以为摔倒的赴僩女孩子。嬉闹的男同学们无不吓得背脊发冷,僵直了身子。
但是,狼狈地摔在地上的是个男学生。
他的名字叫做兔田晃吉。
男同学们一发现自己撞到的是兔田,紧张感瞬间消失,甚至——
「噢,抱歉!」、「哈哈哈!等等等一下,给我等一下!你们太疯啦!兔田都被你们撞死啦!」、「兔田你还好吗?你的声音哑掉啰!」、「站起来,兔田!疼痛会让你变得更强!」
男同学们放心大笑,一个个出言讽刺兔田。
撞倒人却不道歉,未免显得蛮横。
儘管如此,被撞倒的兔田却是——
「……啊……唔,对、对不起……」
他嘴里吐出和刚才的惨叫声截然不同的低沉嗓音,脸上还不忘摆出谄媚的笑容。
「好了啦,你们别管这个外星人了,快点去卡拉OK吧~」
「「「「耶————!嘿、嘿、嘿、嘿!」」」」
女同学们打从一开始就把兔田当成路边的小石子,很快就带着一群男同学匆匆离开教室。
「…………」
一个人被抛在教室的兔田透过浓密的浏海隙缝,目送同学们离去的背影。他的眼神带着一抹怯懦,死气沉沉。他那实在看不出已经是个高中一年级学生的矮小身材与瘦弱体型,让他的模样更显狼狈。而他跌坐在地,班上却没有一个同学出言关切,反而朝他投去轻蔑的目光与冷笑,也为眼前的状况增添了不少哀愁气氛。
(……哈哈,算了,反正每次都是这样。)
儘管算不上霸凌,班上同学却都揶揄兔田是「外星人」,把他当成笑柄,这在一年C班来说是很常见的景象。
至于班上同学为什么会笑他是外星人,这都得归咎于他弱小的体格和说话方式。他说起话来细若蚊鸣,听也听不清楚,又说得吞吞吐吐,抑扬顿挫莫名夸张,简直像是外星球来的生物努力想与地球人沟通般。由于这样的说话方式与外貌,同学间便自然而然地叫他外星人。
悲哀的是,正因为这个理由,他在学校不只没有朋友,还饱受轻蔑。大家先是瞧不起他不起眼的外表,他一开口,又会因为说话方式惹来嘲讽,甚至是讶异、厌恶。
不过,他认为自己的身分活该受到众人冷落,倒是没什么怨言。
桃中是所大校,学生类型五花八门。其中大多是过着庸庸碌碌的生活,人畜无害的学生,但也不乏努力向学、成绩超越明星高中的资优生,还有组成乐团,成天在少女的尖叫声中度过的学生,也有继承茶道流派的千金大小姐。此外,还有一群没有融入学校生活的学生,包括天天到保健室报到的学生以及逃学的学生、未来很有可能犯罪的流氓学乍、做变性打扮的人妖、一天到晚戴着拳击手套且手拿摄影机的怪人。
这所学校人才众多,说是社会的缩影也不为过。正因为如此,其中的成员可分成赢家与输家,幸运与倒霉,高贵与低贱。
兔田有自知之明,他明白自己属于低贱倒霉的输家,唯一的存在意义就是突显那些高贵幸运的赢家。
自己会受到这样的待遇也是理所当然,他不得不接受这就是现实。
因此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悄悄离开教室,听着班上同学在他背后窃窃私语,嘲笑着他——
「——喂~兔田同学。」
兔田沿着走廊一走到底,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他没有朋友,会这样用亲切的语气叫住他的人,他只想得到一个。
一回头,果然不出他所料,站在那里的正是他的同班同学——和泉千咲。在这里顺带一提,千咲不只是同学,还是个认真高洁、眉清目秀的美少女。
「你刚才还好吧?」
千咲关心地问道。她脸上浮现的澄澈微笑,令兔田不禁胆怯。
「呃,啊,嗯……」
千咲还是一样可爱,兔田平常讲话就不太流利,这时更是结结巴巴。美少女当前,紧张与自卑让他连话也说不好。
「……我、我没事。谢、谢谢……」
「这样啊,那就好。」
「嗯…………」
「…………」
兔田好不容易用低沉的嗓音悄声回应,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只能任尴尬的气氛蔓延在沉默之中。
拙于言词这点也是造成他与同学疏远的原因之一,但千咲不仅没有摆出一丝厌烦的表情和动作,还主动开口,让对话延续下去。
「我不是劝你跟他们吵架,不过遇到那种情形,你就算抱怨个一两句也没关係吧?外星人这种叫法实在太过分了,对不起哦,我想亚由美他们说这话没有恶意。」
「别、别这么说。刚刚、刚才是我不好,不应该愣愣地站着不动。」
「兔田同学真是谦虚呢。」
千咲叹了两声,耸了耸肩,脸上挂着温和笑意。兔田见状,打从心底认定:「嗯,千咲果然是个善良的女孩。」
千咲散发出的清澈气息也传到了兔田心里。
她无所顾忌地和自己说话,不会有事吗?她不怕和自己说话会被排挤吗?——这样的顾虑和紧张总算不再盘踞在兔田心头,他很明白,这不是什么特别待遇,千咲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只不过,他从未遇过愿意和自己聊上两句的女孩子,光是她像个普通朋友一样对待自己的态度就让他喜不自胜,甚至是感激涕零。
「你等一下要去社团吗?」
「嗯,对。和泉同学是校庆执行委员吧,辛、辛苦你了。」
兔田一表示关心,千咲脸上娇羞的微笑立刻升华为骄傲的笑容,淡樱色的粉唇交织出轻柔的嗓音。
「对啊!事情多到出乎意料,真是忙得我焦头烂额。不过因为我没有加入社团,时间还算充裕,要是不把握这种机会参加校庆,就没办法留下什么回忆了,所以就算忙也忙得很开心呢。」
千咲说着,脸上闪耀光采,美得就算是以女神或天使来形容也毫不逊色。
「——哎呀,对了,我差点忘记自己还有事要忙,哈哈哈。兔田同学在轻音乐社也要加油哦。」
说完,千咲赶过杵在原地的兔田,一个人匆匆忙忙跑走了。
还想再多聊一会儿的遗憾令兔田心痛。不久,千咲的背影消失在他眼前,他也朝另一个方向迈开脚步。
他正走向社团大楼——一栋位于校舍走廊另一头的老旧木造建筑物。看似回家社的兔田会走到社团大楼,为的正是千咲刚才提到的轻音乐社。可是——
(唉……他们今天应该也在吧。)
难得的社团活动时间,兔田却一脸阴郁,脚步沉重。
他走到三楼北侧最里面的教室——一间有双开门的宽敞社团活动室前,竖耳倾听。活动室里传来大笑声,吉他、贝斯的调音声,以及试打的鼓声。
(啊啊,果然在里面……)
一听见活动室里的声音,他就沮丧地垂下肩,提心弔胆地走了进去。
「……打、打扰了。」
兔田畏畏缩缩地打了声招呼,走进活动室。
「喂,你是说真的吗!」、「绝对没错,公车女香山跟棒球社的石川有一腿。」、「搞什么鬼,那只五分头猩猩有哪里好啊——!」、「话说回来,志鹰,你和那个最近偶尔会一起出去的高一学妹怎么了?你们上床了吗?」、「没有,校庆快到了,我打算来个浪漫告白——」
「…………」
不过,社员的高声谈笑抹去了他的声音,也没人理会他,向来如此。不管是在教室还是社团活动室,兔田受到的待遇大同小异。
在众人的无视下,兔田偷偷沿墙壁移动,拿起立在角落的吉他盒。那里头放着的正是兔田的电吉他,他总是把吉他放在这里。其实他很想把吉他拿到教室,放在触目所及的地方,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国中时,他有一次曾经把吉他带到教室里,结果引起众人的嘲笑。其他(相貌出众的)同学把吉他带到学校,得意洋洋地在大家面前弹奏,收到的是热烈喝采声,他却只收到「行动吉他架」这类的揶揄,遭同学在背后指指点点,经历了一次惨痛的教训。
「呃,那个,对不起,志鹰学长、志鹰学长。」
兔田好不容易在绵延不绝的对话中找到时机切入,战战兢兢地朝社长志鹰京平叫了一声。志鹰一听,厌恶地蹙起眉头,总算把眼神转向兔田。
志鹰有着适合中长发的端正相貌,穿起制服很有自己的风格,看上去格外时髦,是个既具成熟魅力,又不失大男孩顽皮个性的男人。
桃中里有好几个受到全校学生憧憬与羡慕的名人,志鹰肯定名列其中,和在阴影处偷偷摸摸过活的兔田形成强烈对比。
「吵死了,你打断我们的话是想干嘛?」
「对、对、对不起,那个,我可以弹一下吉他吗……?」
「什么?当然不行啊,我们等下要练习在校庆上的表演,会用上每一种器材啊。」
果然不行啊。儘管他早猜到会得到这样的回覆,遭到如此斩钉截铁的拒绝还是很让他难过。
「何况你又不会在校庆上表演,哪有什么必要练习。」
「……啊,是,你说的没错。对不起……」
再过两个星期就是校庆,在校庆舞台上表演是轻音乐社的一大活动。因此,平常要不是没人来,就是閑来无聊的社员跑来聊天的社团活动室里,在进入下学期后,反倒挤满了为校庆表演前来练习的社员。
面对这样的现状,兔田只能沮丧地叹息。
之前活动室里空蕩蕩的,他可以自由使用器材,尽情地弹吉他,但是这一阵子遇到的都是相同的情形。平时懒得练习的社员——尤其是志鹰独佔全部器材,最后还抛下这么一句话。
「你要是那么想弹,我记得二楼仓库里有器材,随便你爱怎么用都行。只不过那些器材都很老旧,不知道还发不发得出声音。去,快滚,用跑的。」
「…………是。」
他这么说着,巧妙地逼走了兔田。
最近他只要被志鹰赶出活动室,就只能落寞地踏上归途,今天倒是意外地略有收穫。二楼仓库里似乎放置了一些老旧器材,儘管不知道是否能正常使用,还是值得一试。
社团大楼二楼聚集的全是些小社团的活动室,一向没什么人走动,此时走廊上更是不见人影。不只是走廊,四周寂然无声,兔田甚至怀疑二楼只有自己一个人,而且实际情形恐怕就是如此。他的耳里只听见操场上传来棒球社和足球社的叫喊声,以及自己的脚步声。
在二楼的最南侧,也有一间和轻音乐社活动室一样大的活动室,在那前面的一间小活动室就是仓库。那里美其名为仓库,用垃圾场来形容恐怕还更为贴切。举凡戏剧社的服装与大小道具、地质研究社的化石与天文模型、无人使用的传统映像管电脑萤幕,这些大型垃圾全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灰尘,胡乱堆在仓库里。由于仓库的锁坏了,学生因此可自由进出,随意丢置。
在隐约飘散着一股酸臭味的幽暗仓库里,兔田用寻宝的心态在垃圾山里翻找了好几分钟,终于找到了一只木箱,里头除了他想要的音箱,还有各种效果器等基本器材,凑成了完整的一套工具。这些应该是历届学长留下来的器材,在打开木箱箱盖的瞬间,他像是挖到宝藏,眼神闪闪发亮。不过,他马上发现一个致命的缺陷,目光也随之黯淡。
「……没有电源……」
他环顾四周,就是找不到插上器材电源的插座。原本应该安装在墙上的插座,恐怕都埋在架子和杂物堆后面了。教室里虽然有插座,可是还有同学留在里面,要是在他们面前弹吉他,肯定会被误认为在搞笑,惹来一阵捧腹大笑的嘲讽。
到头来,他还是弹不成吉他。
「唉~」
空欢喜加上白忙一场,兔田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大口气。
为什么每一件事都这么不顺遂呢?
他耐不住心中的郁闷,当场颓坐在地,从吉他盒里取出吉他,没接上音箱,直接用手弹了起来,想到什么就唱什么。
「人生,充满幻灭~♪总是落得悲惨的下场♪嘿♪」
他弹奏着比摇滚还要久远的民谣曲风,音色悲凉。
「喔喔~♪我没有在假睡~♪我只是喜欢~♪就像女孩子喜欢花纹,我热爱桌上的木纹~♪休息时间一到就趴下~♪」
嗅,不错嘛。意志消沉好像反而让我热血沸腾了起来,反正附近也没人在,乾脆在这里大唱一场算了。思及于此,他接着拉高了嗓音,用力甩头,弹下吉他弦。他更加狂野而且激动地在弦上弹出乾硬的乐音,同时扯开喉咙嘶吼。
「零钱从十几公尺高空落下,掉到我手中~~~♪摸到我的手会死吗,便利商店的大姊姊~~~♪」
说起来,这算是即兴演奏的人生哀歌。
日常生活中许多微不足道的不幸事件累积,他要在此时此地一口气宣洩!
这样才是摇滚!
「OK!吉他,e on!」
他兴奋得一头栽进吉他独奏,把实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许多凄凉情景全抛在脑后。他光是用手即兴弹奏还不过瘾,他忘我地咬住吉他弦,弹起以前练习过的牙齿弹吉他。吉他没有接上音箱,他的耳中只听见弦在嘴里嗡嗡作响,以及自己急促的鼻息,但用牙齿弹奏的乐声清楚响遍兔田的脑海。在他兴奋到极点时,他甚至用力地把吉他甩了出去。
「嘻——哈——!」
装上背带的吉他以兔田的身体为中心,如流星在空中旋转一大圈。他漂亮地接住转到身前的吉他,摆出如同过往超级巨星的架势!他在仓库中心喊出了心中哀感!
「Thank you!Toky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