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光天化日的车站内,中条弘树为眼前的突髮状况感到不知所措。 
「够了!我实在无法再跟你交往下去了。」 
女友郁闷地用指尖拨了拨及肩的长髮,语气中夹杂着叹息。 
「你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学国文的,你听不懂日文吗?我说我要跟你分手!」 
「所以我才问你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啊!」 
女友情绪激动的原因不外乎就是他没有注意到她刚剪的刘海、昨天的简讯没有回信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从学校回家的电车上开始的争执,一直延续到电车到站仍未停歇,她终于在下了电车的瞬间将情绪爆发出来。 
弘树也知道自己对于一些琐碎的小事因为嫌麻烦而漠不关心,他也知道她对此有所不满,但他不明白这跟分手有什么关係? 
而且,他自认已经尽己所能地做了最大的努力。 
再说,自己对她也不是没有不满的地方,就这点来说他们只是彼此彼此。弘树不觉得自己必须承受她单方面的责备。 
(——但是,为什么?) 
女友对着满腹疑问的弘树爆发心里最大的不满。 
「因为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怎……怎么会……」 
弘树吞吞吐吐的,声音愈说愈小。老实说,他对自己的心情也没有自信。 
会和同属N大文学院的她相遇,是在朋友的强迫下勉强参加的联谊。从那次之后,她就开始积极接近他,在大学里也常常与他攀谈。 
「我喜欢你。」他们的交往始于她的告白,弘树是在赶鸭子上架的形势下答应的。他虽然欣赏她开朗的个性和时而表现出的娇羞,但老实说,他不清楚这份好感是否就是恋爱的「喜欢」。 
不只是她。弘树从来不曾有过满脑子想着一个人、为那个人的一举一动而心跳加速的感觉。 
他总是想,在交往后应该就会渐渐喜欢上对方吧?而这次也抱持着相同的期待。 
「怎么不会!你至今曾说过你喜欢我吗?!」 
「这……?」 
面对一针见血的质问,弘树顺势含糊其辞地说,至少有一次吧?却见她眼神锐利地瞪着弘树。 
「没有!一次也没有!」 
「男……男人才不会没事把那些情啊爱啊挂在嘴边!」 
「就算不说出来,平常也该用态度来表示吧?!连我的生日你都不记得,礼物也一次都没送过,整个暑假都说在写报告、论文和打工,都不肯拨一点时间陪我!!」 
「唔!那是……」 
被挑明身为男友的怠慢,让弘树毫无反驳的余地。 
不过,每逢那种状况她虽然会抱怨几句,却没有继续闹下去,所以弘树丝毫没想过她会这么在意。 
「一般人都会想为喜欢的人做些什么吧?!弘树,你一定没有心。反正你一辈子也无法喜欢上任何人!」 
「……!!」 
尖锐的言语让弘树一时语塞。 
他无法反驳,是因为他心里某处也有些同样的想法,但是他没想到内心那份隐隐约约的不安,会在这种情况下被人公然讲明。 
「你就一个人终老一生好了!」 
她火冒三丈地撂下一声咒骂,「喀喀」地踩着高跟靴子,走下车站的阶梯。 
(……一辈子也无法喜欢上任何人……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弘树没有挽留住她,一个人留在月台上若有所思。 
自从他懂事以来,他不曾和任何人有过长久的来往。 
最大的理由是,他无法对任何人产生「好感」之上的感情。 
话虽如此,他并非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提不起劲,也不是个性孤僻。 
只是任何人都无法剧烈地动摇他的情绪。 
到目前为止,他几乎将所有的人生都投注在大学里主修的「日本文学」上。 
小时候,从绘本开始,他几乎读遍了所有童话书,沉溺在阅读的世界里;升上国中、高中,他总算确立了成为文学研究者的梦想。 
他喜欢书本,也喜欢学习跟兴趣有关的东西;为了满足他的兴趣,花他再多时间和精力也在所不惜——然而…… 
(「恋爱」到底是什么?) 
平常这个年纪的大学生,比起念书、专题研讨和阅读文献,他们对恋爱、联谊和性爱抱持更大兴趣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在大学里大家清一色都关心着:谁喜欢谁、谁和谁正在交往……对恋爱充满兴趣。 
但是,弘树对于身旁的人热衷于恋爱一事,头脑虽然能理解,但感觉上却无法接受。 
对弘树来说这并非一件好事。 
虽然憧憬故事里所描述的疯狂的情感,却不曾对任何人产生剧烈的感情;他觉得自己似乎缺少了什么,看着身旁的人对某人如痴如狂的样子,便开始怀疑:无法对任何人产生恋爱感情的自己是不是不正常? 
(我……在感情面有所缺陷吧……) 
弘树心想:或许也因为这种「缺陷」,才使得他不曾因为听不见某人的声音、看不见某人的身影而感到焦虑。 
他并不是对女人没有兴趣。他也有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性慾,身体机能也很正常,或许是略为下弯的眼角和色调偏淡的发色,使得他乍看之下给人「游戏人间」的感觉,让只想逢场作戏的女孩子们对他趋之若鹜,有时他身边根本下乏女友做伴。 
她也是受到弘树的外表吸引而接近他的人之一,但是弘树不懂得讨女孩子欢心、专心致力于研究的样子,与她心中所描绘的理想男友相差千里。 
(但是她也没理由这么说我吧……) 
『你就一个人终老一生好了!』 
弘树反覆思考她的话,心里顿时沉重了起来。深埋心底的自卑情结被人一语道破,让他有一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感觉。 
(我果然无法喜欢上任何人吧……) 
弘树伫立在原地,一股无可言喻的空虚向他席捲而来,他的眼角滚落一滴泪珠。 
「——奇怪……?」 
弘树为落泪的自己感到震惊。或许她所说的话比自己所想的更让他感到冲击。 
(自己虽然多多少少有所自觉,但是还不曾彼人当面讲明啊……) 
弘树只能如此自我分析。倏地,他感到一道强烈的视线凝视着自己。 
「……?」 
搞什么啊!他缓缓地问看视线的来源,发现一名身材颀长、穿着学生制服的高中生站在那里。 
(被他看见了吗……?!) 
弘树慌慌张张地用手背擦拭眼眶,这才回想起自己身在何方。 
他猛然环顾四周,发现月台上虽然除了那名高中生之外,就只有站务人员,不过记忆中刚下车时周遭还有几名乘客。 
在众目睽睽之下丑态毕露的羞耻,让弘树刷地羞红了脸。「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这句话,就是在这时候使用的吧! 
「……!!」 
弘树一刻也不愿久留,转过身去,朝女友离去的相反方向快步离开。 
(那小鬼搞什么!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有什么好看!) 
一想起来就让他一肚子火。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争执的他们有错在先,不过一般人都会对这种情况视而不见吧? 
那双坚定、深邃的黑眸令人印像深刻,加上黝黑的头髮与制服,在映入眼里的光景中,唯独他的身影深深烙印在弘树心里。 
那名高中生的表情不是轻视,也不是愕然,而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得入迷。 
(反正一定是被她的气势给吓傻了吧。) 
弘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他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忘记那双眼了。 
* 
弘树与女朋友分手的消息,已经在友人之间传得人尽皆知了,每个人见到他都是一脸担心,语带同情地安慰他。 
(那女人真是大嘴巴……) 
她应该是到处向人抱怨分手的经过,以及至今所有的不满吧! 
但弘树已经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或许他会暂时为友人对他的顾虑感到厌烦,不过一个月后一切都会风平浪静了吧——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不管别人怎么想,只要自己想做的事不受影响就好了。 
「中条,你别难过。」 
「时间可以沖淡一切吧?要是想借酒浇愁的话我可以陪你!」 
「……啊啊,谢了……」 
弘树一脸敷衍地回答同学的安慰,匆匆忙忙地离开现场。要是他还傻傻地站在原地,铁定会被兴緻勃勃的大家打破砂锅问到底。 
(看来我似乎被设定成分手不干脆的男主角了……) 
弘树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人言可畏」了。 
他本来就没有任何「失恋的伤痛」,就算大家安慰他,他也不觉得高兴。 
老实说,比起被女朋友甩了,她所说的话更让他大受打击。 
身为一个人类,他一定是哪里不太止常吧?弘树不禁自嘲地笑了。 
(算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现在他必须专心一致在该做的事情上。为了进入研究所,除了毕业论文之外,他还有一篇论文要写。 
他转换自己的心情,来到研究室之前轻敲单薄的门扉。 
「打扰了,我是中条。」 
在听到回应之前,弘树就随手打开了研究室的门,同一时间,映入他的眼帘的是摇摇欲坠的「书山」,受到开门时的震动迎面倾倒而来。 
「唔哇!危险!」 
弘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出双手防止山崩。 
「……这个人,真是的……」 
蔓延在眼前的光景与差点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危险,让弘树不禁叹了一口气。 
弘树所属的N大文学院国文学系指导数授的研究室,还是一样令人叹为观止。 
教授对文学的态度,以及他所发表的论文部教人肃然起敬,但他马虎随便的生活态度却也让人看不下去。连弘树都不禁佩服起能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教授了。 
但现在不是佩服教授的时候,眼前的情况有点太过火了,他必须让教授好好自我反省才行。弘树提高音量地说道: 
「教授!我不是老是提醒您要稍微打扫整理一下吗!」 
弘树穿过难保不会再发生雪崩危机的「书山」,费尽千辛万苦来到研究室最深处的指导教授面前。 
「哦哦,中条啊,我等你很久了,那边随便坐。」 
「您以为这里还有空间能坐吗?有时间等我的话,不会稍微整理一下吗?」 
给访客坐的沙发已经被满山满谷的书堆给埋没,这要叫他坐在哪里啊? 
「等我想整理的时候就会整理了。」 
「那不就表示您一辈子都不打算整理了吗?」 
「不,我真的打算下礼拜就整理。」 
教授对弘树气势汹汹的质问习以为常地对答如流。老是说着「下礼拜」,事实上已经过了两年了。弘树不禁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又是骗人的吧……您说有事找我,请问是什么事?」 
弘树将构筑在沙发上的一座高塔移到桌子的空隙里,再将另一座高塔挪到角落后,总算是确保了一个人大小的空间。他在沙发上坐下,开口问道。 
「啊啊,对了对了,我有事拜託你。」 
弘树今天会来到研究室,明明是因为同学说教授急着找他,好像有事要拜託他。 
话虽如此,老是找他要办的急事,至今没有任何一件是真的急事,一定又是在应徵帮忙整理文献的工读生。 
考虑到自己毕竟受教于他,总不能冷淡以待。不过,要是为了论文的事要他帮忙倒是无所谓,但如果要他整理这个房间,弘树打算拔腿就跑。 
在弘树锐利的瞪视下,教授露出了明显不自然的笑容开口道: 
「中条,你现在有空吗?我听说,你除了毕业论文以外,毕业学分都已经修完了吧?真不愧是我们文学院顶尖的学生啊!」 
「我还有两.论文要写,一点也不閑。还有,您不用白费唇舌来夸奖我。」 
弘树旋即反驳道。 
从这时期就努力写毕业论文的学生并不多,但是弘树为了继续升学,他必须再写一篇论文,所以「閑暇」对他来说,其实遥不可及。 
(好像不太对劲。教授会夸奖我的时候绝没好事。) 
「啊——你想念研究所啊?不过多少可以挤出一些时间吧?我知道你一有空就会泡在图书馆里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