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树边看报纸边喝着咖啡,一个格子花样的便当袋冷不防放地放到他的面前。
「这是今天的便当。我做了你喜欢吃的炸鸡,不要忘记带去上班哦!」
「谢啦,不好意思,老是麻烦你。」
弘树将报纸折好,满怀感激地接过便当。除了上课之外,他几乎都泡在研究室里,常常会忘记吃午餐,所以有了这个便当,他就不用担心会忘记吃午餐了。
弘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野分在脱围裙。野分对上弘树的视线,对他微笑说道:
「要把便当吃得乾乾净净哦!」
「我哪一次没吃乾净过?话说回来,你也有工作要做,不用每天帮我做便当啦!」
虽然他很感激野分每天不辞辛劳地帮他做便当,不过他担心这么一来会不会造成野分的负担。
忘了从哪一天开始,野分突然说他吃腻了医院餐厅的菜色,所以只要有时间就会自己做便当,结果也顺便做了弘树的份。虽然野分说做便当不费上太多的工夫,但他所準备的菜色总是非常丰富,也有考虑到营养均衡的问题。
如果只是偶尔为之那倒也罢,就怕每天都让野分準备便当会造成他的负担。
「準备一个便当跟準备两个便当没什么两样,你不用放在心上。」
「要是觉得麻烦就要老实说出来哦!如果你吃腻了餐厅的菜色,偶尔让我帮你做便当也没关係。」
「都说了你不用放在心上。你已经负责煮晚餐了,準备便当这点小事就让我做吧。而且,做饭也是一种转换心情的方式,你不用太担心我啦!」
「是吗……?不过,你不能勉强自己哦!」
弘树怕自己太固执反而会引起争执,所以这次他选择先退让再说。
基本上野分对弘树事事顺从,但在奇怪的地方会莫名地固执。要是弘树坚持己见,只会让情况陷入胶着。
「我知道了,谢谢你。」
听了弘树的话,野分的脸上漾起了一个笑容。看到这个幸福得难以言喻的微笑,弘树也提不起坚持己见的力气了。
(该道谢的人明明是我啊……)
弘树认为野分这个太过善解人意的个性,既是优点,也是缺点。但同时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你今天会回家吗?」
「会。如果没有急诊的病患,我应该可以準时下班。」
「总之,我会先回来做晚饭。不回来吃的话,记得先传个简讯给我。」
「我知道了。」
像这样千篇一律的对话,已经是口拙的弘树所尽的最大努力了。
如果不刻意去说话,其实弘树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太说话,而野分的个性也比较沉静,所以即使两人难得聚在一起,通常也不会有什么交谈。
因此,为了和野分多讲几句话,弘树其实煞费了苦心。
(在课堂或学会上,我明明可以口若悬河地侃侃而谈……)
每当弘树想和恋人閑聊几句话时,就会突然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中一个原因是,对野分只要说「这个」或是「那个」,野分就会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即使不说话,他和野分之间也没有沟通困难的问题。
弘树一边在心里感叹自己的笨拙,一边将手伸向放在一旁的报纸。当他的眼角余光瞥见时针所表示的时间时,不禁大吃了一惊:
「哇!已经这么晚了啊!?」
平常这个时间弘树早就已经出门了。他本来以为时间还剩很多,但只要和野分在一起,时针移动的速度似乎总是特别快。
星期五是弘树唯一早上有课的一天。不只是对报告的内容,对出席也极度严格,被学生私下称为「魔鬼副教授」的他怎么可以迟到?他总是在上课前十五分钟就到教室,在讲台上做好授课的準备。
「哇,再不出门,你会赶不上电车。」
「我先去上课了!」
弘树一口气喝光冷掉的咖啡,急急忙忙地拿了便当站起来。
「弘树,有没有东西忘记拿?」
「没有,我都带了……啊,我忘了拿定期车票!」
弘树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的口袋,却吓了一大跳。他忽然想起自己把车票放在昨天穿的外套口袋里,于是本来走向玄关的身体又突然转了回来。
「是放在你昨天穿的那件外套的口袋里吗?我去帮你拿,你赶快準备出门。对了,今天傍晚可能会下雨,把雨伞也带着。」
弘树在玄关一边穿鞋,一边寻找收在鞋柜里的摺叠伞。野分帮他把皮製的车票夹拿到了玄关:
「让你久等了。」
「抱歉,谢啦!」
弘树把野分给他的车票夹与摺叠伞收进公事包里。他看了一眼手錶,正打算走出家门时,野分忽然唤住了他:
「对了,弘树,你明天有空吧?」
「我才没有排其他的行程。倒是你,也不想想是谁老是被紧急召回医院。」
两人明天难得同时休假,所以他们约好一起去看电影。明天要去看的是系列作的续集,第一集他们在电视上看过,觉得还挺有趣。所以野分提议一起去电影院看第二集。
野分难得会像这样说出自己的愿望,所以弘树二话不说便答应他了。虽然,弘树这次也像平常一样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不过,弘树其实也非常期待能和野分一起去看电影。
「这次保证没问题。明天就算突然有急诊,我也找好学长帮忙代班了,所以到晚上都不会被打扰。好久没和你约会了,我好期待。」
「约……约会!是你说有一部你很想看的电影,所以我才……!!」
自从和野分同居以后,弘树便感觉到,自己似乎对这方面的话语和动作变得比以前还更加难为情了。因为他们的关係都已经亲密到同居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对约会这类的事满心雀跃,所以更让他觉得丢脸。
大概是因为他意识过剩的关係吧?虽然他总是告诉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要沉着稳重一点。但是,每次只要一看到野分,他就会慌乱得无法冷静。
「说的也是,对不起。不过,我还是很期待。」
「不用说那么多次啦!我要去上班了,再见!」
不想被野分看到自己脸红的样子,弘树连忙背过身去。当他正要走出家门时,野分又唤住了他:
「啊,弘树,你有东西忘了拿。」
「啥?不会吧——」
听到野分说他又有东西忘记拿,弘树便下意识地回过头来,他的唇却毫无预警地被另一对唇堵住。当弘树因这突如其来的吻而僵得忘了做任何反应时,野分便蜻蜓点水般地离开了他的唇:
「快去吧,路上小心。」
被野分笑容满面地送出门之后,弘树便步伐僵硬地走在公寓的走廊上,羞耻的感觉也随着他的脚步逐渐涌上心头。
(那臭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啦!)
如果把这个问题拿去问当事人,他一定会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在想弘树的事。」而这个想像也让弘树的心情更加郁闷。
眼前没有人能让他发泄怒气,所以弘树只好将这股想乱吼乱叫的冲动压抑在心里,他紧握的手心也因羞耻渗出了汗水:
「可恶,野分那个臭小子……」
弘树念念有词地为自己的羞耻找借口,卯足全力沖向车站,以防赶不上电车。
(还好今天有来……)
趁着上课的空当,弘树来到二手书街寻找论文要用的资料,并且在他随意走入的一家二手书店里找到了可遇不可求的商品。
而且,他还是以非常便宜的价钱就买下它了,现在他正再三地回味这难得的幸运。弘树恨不得早一刻回到学校,在研究室里翻开那厚重的书皮。
弘树兴高采烈地从车站快步走向学校,冷不防地,某个冰冷的东西滴落在他脸上。他用手背拭去,第二颗水珠紧接着滴落在他另一边的脸颊上:
「呜哇,不会吧!?」
本来只是在柏油路上描绘出黑色小圆点的雨势,也开始逐渐增大。
弘树在离开研究室的时候就觉得云的走向不太妙,没想到这么快就下起雨来。
但是他只带着钱包就离开学校,特地从家里带出门的雨伞却被他放在研究室里。
弘树本来想乾脆回到车站附近,到便利商店去买一把塑胶伞,可是那段距离跟回学校的距离差不多,所以他最后还是决定用跑的奔回研究室。
为了避免只用薄薄的纸袋包起来的书被雨沾湿,弘树连忙脱下自己的外套,小心翼翼地将书包起来。衣服或身体淋湿了只要烘乾或擦乾就好,但是以纸和墨水做成的书一旦弄湿就再也无法恢複原样了。
(这么稀有的书,我怎么可以让它就此变成一堆废纸!)
一回想起在二手书店的书架上看到书名的喜悦,弘树到现在还会兴奋地浑身颤抖。他不由得打从心底感谢起自己的心血来潮,进入了一家他平常不会涉足的二手书店。
「……可恶,不是说傍晚才会下雨的吗?」
弘树一边咒骂比早上的天气预报还要早变天的气候,一边回到了研究室里。一滴滴的水珠从他的发梢滴落,衬衫也已湿透。虽然时节即将进入夏季,但身上穿着湿淋淋的衣服还是让他觉得有点冷。
若是被同研究室的上司看到他这副模样,上司一定会皱起眉头。幸好他去上课了,现在不在研究室里。
弘树找出备用的毛巾,先擦拭湿漉漉的头髮。他记得研究室里有放换洗的衬衫,但是到底收在哪里呢?
环顾杂乱无章的研究室一圈,弘树忽然发现沙发上那件包成一团的外套:
「啊,我的书!」
弘树忽然想起那本宝贵的书,连忙将书从外套里拿出来确认书的状况。印有书店标誌的纸袋吸收了一些水汽,不过包在里面的书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还好没湿……」
看到刚买回来的书完好无缺,弘树这才鬆了一口气。
(看一下下,应该没关係吧?)
弘树知道自己应该先换上一件乾净的衣服,但是他实在抵挡不住翻开那书皮的诱惑。弘树心想只是阅读开头的部分应该没关係,但是开头的部分根本无法满足可以说是铅字中毒的他。
果不其然,弘树已经完全沉迷于其中,翻动书页的手完全停不下来。
(反正都已经夏天了,衣服等一下就会自然干吧。)
弘树在心中擅自合理化自己的行为,然后沉醉于书本的世界中。
(……哈啾!)
沉迷在字里行间的弘树因自己的喷嚏而回过神来。大概是因为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他觉得身体有些酸痛。
那件一直被扔在一旁的外套早已变得皱巴巴了。弘树看了时针一眼,发现自己回到研究室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
「糟糕,已经这么晚了啊!」
弘树太过专注于看书,似乎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失。
因为手边没有书籤,所以弘树记下位于角落的页数。当他把书放在桌上时,又打了个喷嚏:
「哈啾……身体好像着凉了。」
他觉得有点冷,头也有点痛。虽然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他身上的衬衫已经乾的差不多,但他的体温也在这段时间里逐渐流逝:
「去泡杯茶来喝好了——啊……奇怪……?」
喝些温热的东西,身体应该就会暖和起来吧?一做好打算,弘树便站起身来,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双腿一软。弘树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东西来支撑自己的身体,却推倒了在他身旁堆积如山的书堆:
「呜哇,天啊……」
崩倒的书山又撞倒旁边的另一座书山,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到了最后,弘树已经看不到四周的地板了:
「这该怎么办才好……」
弘树呆立在引起雪崩的书堆中,为自己的失态叹了口气。不儘快把散落一地的书恢複原状,和他共用一间研究室的上司大概会对他抱怨连连吧?
和弘树同样专攻日本文学的上司——岩城,在新锐的学者之中,是名气响亮、数一数二的优秀人才。弘树从以前就通过论文而知道岩城的存在,所以当他知道自己能和岩城在同一地方工作时,他不禁高兴得手舞足蹈。不过,一个人对文学研究的态度并不一定等同于对日常生活的态度。而岩城是属于比较偏重于研究的人吧?
这一座座的书塔在弘树眼中看来,只不过是随意堆叠起来的书堆罢了,然而岩城在堆书时似乎有他的一套规则。有一次弘树因为看不过去而帮岩城整理,结果却被岩城抱怨说他这么做害他无法工作。
弘树想儘快把散落一地的书收拾好,但一旦意识到头痛之后,他全身的力气凈被这股痛楚夺走。刚才他以为自己是因为维持同一姿势太久,所以才会全身僵硬,不过,照这样子看来,他应该是关节酸痛。
(应该是感冒了吧……)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发现温度比平常还要来得高。他的精神无法集中,应该也是发高烧所致吧?一定是因为他一直穿着湿淋淋的衬衫的关係。
倘若被野分知道他得了夏季感冒,野分一定会非常错愕。再说,他们已经约好明天要一起去看电影了。
现在可不是发愣的时候。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让感冒在今天之内痊癒才行:
「好!」
弘树硬是为自己打气,振作起沉重无力的身躯。他将散乱在地上的书一本一本捡起来,堆回原来的地方。此时,上完课的岩城回到了研究室:
「你在做什么?」
「啊,教授……对不起,我马上收拾乾净。」
弘树本来想在岩城回到研究室之前收拾乾净,但看样子还是赶不及。他满心歉疚地向岩城道歉,果不其然,岩城对他露出「真伤脑筋」的表情。
「你在这种地方摔跤了吗?」
「不是,只是没站稳……」
「没站稳?你的脸好红——喂,你的头好烫啊!」
岩城伸手摸了一下弘树的额头后,皱起眉头说道。
「是哦。」
「还『是哦』!你的头髮有点湿,难不成你出门没带雨伞吗?」
「呃,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