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欧正在克兰德家从前僱用的园丁约瑟夫家里。
不知为何,他很快就理解到这是一场梦。
这一定是人生最后一次做梦,在临终永眠之际的梦。
现实中,克雷欧只去过约瑟夫家一次,因为重病的约瑟夫说他想在死前见克雷欧最后一面。由于他的徒弟竭力向马卡斯争取的关係,克雷欧获准外出。
现在,他就像当时一样站在约瑟夫床前。
原本体魄强健的约瑟夫彷彿消瘦了一圈,变细的脖子上浮现许多青筋。他的脸色很差,双颊凹陷,瘦得几乎可以看出头盖骨的形状。
儘管如此,他的眼神依然没变,带着强而有力的光芒温柔地注视克雷欧。
「少爷,欢迎您光临狭窄破旧的寒舍,我马上去拿张椅子——」
克雷欧慌忙制止拚命想要起身的约瑟夫。
「……我都病得站不起来了,真是抱歉。」
「请别介意。」克雷欧摇摇头回答。想道歉的人反倒是克雷欧才对。
「对不起,我本来想代替你看霸王树开花……可是做不到了。」
「这样吗……真遗憾呢……。」
约瑟夫寂寞地仰望天花板。
「不过我还算挺满足的,虽然这段人生并不长。」
「哎呀?少爷似乎遇到好事情了。」
即便是梦境,这好歹也是与久违的老友重逢。克雷欧想告诉他,如今的自己绝非不幸。
「我有了喜欢的女孩。」
「喔!」
约瑟夫瞪大眼睛,先是咧嘴一笑,最后哇哈哈大笑起来。虽然笑声沙哑却依然残留着过去豪爽的影子。
「这真是再好也不过罗!她是个怎样的女孩?」
「嗯~~外表是普通的女孩。呃,也有一点不太寻常的地方。如果见到她,约瑟夫你一定也会吓一跳。」
「喔、喔!我还真想见她一面。不过少爷,很少有事情能让我约瑟夫吃惊的。」
「很难讲呢~~这里有什么能画图的工具吗?我画给你看。」
约瑟夫咧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不~~那就留到下次再说吧。」
「咦?」
「等我们下一次重逢的时候再请您画给我看。放心,还不到时候。人啊,无论是谁都会迎接那一刻,不过少爷还早着呢。您就在那边多待一阵子,我先走一步,过去和夫人一起悠閑地等待您吧。」
约瑟夫的身影忽然像薄雾般变淡。
克雷欧回过神时,周遭的一切都发白模糊起来。墙壁、书桌、照亮房间的油灯,连天花板都是如此。
「约瑟夫!这是……?」
约瑟夫再度对困惑的克雷欧露出微笑。
「少爷,视您和那女孩幸福。给您一个忠告,绝不可以惹女孩子哭喔?」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后,世界融化成乳白色消失。
等克雷欧回过神时场面开始转变。
世界从白色变成黑色。等视野变得清晰之后,克雷欧立刻看出这是熟悉的风景,是他在森林生活里当成床铺使用的空树榦,内部被阴影覆盖的天顶。而克雷欧正仰躺在睡袋上。
他猛然跳了起来。
(这也是梦?)
在混乱中抢先造访的真实感是强烈的饥饿和口渴,那剧烈的内脏感觉逼真到完全不像做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树榦裂缝外略显昏暗,应该正值拂晓前或傍晚时分。
克雷欧一从裂缝探出头便有柔和的微风轻轻抚过脸颊,汗毛被轻抚的触感非常真实。
(不是梦?可是我……)
克雷欧搜寻记忆。他记得自己和两名狩猎者对峙,后来绯绯色铁之剑粉碎,当他注意到时已倒在地上。全身使不上力,连听觉与视觉都变得模糊不清,意识渐渐飘远。啊,这就是死——克雷欧当时有如此感受。
(可是我还活着……)
他走出空树榦,附近不见萝莎莉的蹤影,呼唤也没得到回应。取而代之的是他在地上发现大量血迹与沾满血渍的绯绯色铁之剑。
在不安驱策下,克雷欧奔向「朝阳很美的悬崖」。这时他感到双腿似乎有点不太对劲,简直可用健步如飞来形容,他以前曾跑得那么快、那么轻盈吗?克雷欧停下来看着双腿。
克雷欧的腿不是原来的那一双。
肤色明显不同。大腿跟部下方有一圈令人光看都觉得痛的伤痕环绕大腿,其下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克雷欧对这双腿有印象,这是——萝莎莉的腿!
他再度迈步奔跑。
他发现树皮烧得焦黑的树木,地上散落着无数折断的树枝。虽然是马后炮,不过他正光着脚丫子。这双光脚丫即便毫不在乎地踩烂树枝往前沖也不会觉得痛。克雷欧穿过低处的树枝冲上悬崖。
克雷欧「啊~~!」地大喊一声。
他不是因为焦黑的地表处处坑洞而吃惊,那情景只是单纯的视觉讯息,被大脑掠过不管了,另一个场面才是他吃惊的原因。
他在突出的悬崖中央发现萝莎莉。
发现她正要迎接朝阳升起的背影。
只是她的身体位置异常的低,一大片雨衣下摆摊在地上。
简直就像腰部以下的部分全埋在土里一样。
「萝莎莉!这到底怎么回事?萝莎莉!」
呼唤她的克雷欧想要冲过去。
萝莎莉背后霎时飞出藤蔓。几条藤蔓钻出雨衣上烧焦的破洞袭击克雷欧。克雷欧不明所以地被绑了起来,一条藤蔓缠住他的脖子并使劲往上吊在半空中。
「萝莎莉……为什么……?」
他不明白萝莎莉为什么要攻击自己。在他昏迷的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克雷欧抓住缠绕颈部的藤蔓拚命挣扎,一边呼吸困难地喘着气一边竭力呼唤:「萝莎莉,住手。为何你要这么做……萝莎莉!!」
执行绞刑的绳索在此时迅速鬆开。
克雷欧被藤蔓高高举起,悬崖下的森林迅速跃入他颠倒的视野中。难道她打算将他扔下去?当克雷欧吓得浑身寒毛倒竖——立刻被静静放在萝莎莉的眼前,捆住全身的藤蔓跟着解开。
「谁叫你忽然靠近,我还以为是野兽袭击呢。可以小心点吗?」
萝莎莉不悦地皱眉。
她厌恶地瞪着克雷欧。
2
「萝莎莉……?」
面对那锐利的眼神射来,克雷欧吓得如冻结般动弹不得。
萝莎莉厌烦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是萝莎莉。」
「咦……?」
克雷欧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对她不同平常的语气感到困惑不已。
「你无法理解也无可厚非——那孩子经常和脑海里的人交谈吧?我就是那个人。那孩子叫我本能,假如有必要的话你也那么称呼我吧。」
「本……本能小姐?」
她的语气像克雷欧昔日的家庭教师们一样冰冷、毫不动摇又傲慢,克雷欧不禁加上「小姐」敬称。
「没错。」
见她点点头之后,他战战兢兢地问。
「请问,萝莎莉究竟……?」
本能再度瞪了过来。克雷欧一阵发抖,忍不住在跌坐姿势下后退一步。虽然萝莎莉生气时也很恐怖,但「恐怖」的性质与现在的她截然不同,完全判若两人。本能不耐烦地从鼻子哼了一声,接着向他说明详细情形。
「你应该也发现这双腿原本属于萝莎莉了吧。」
克雷欧的腿受创极深,若放着不管必死无疑。因此萝莎莉将她的双腿转让给他。在不逊于地狱酷刑的剧痛下,萝莎莉一直坚持到最后。就像树榦受损时会分泌树液癒合伤口一样,萝莎莉的血液也在短时间内癒合两人身体的接合面,不过肌肉与骨骼的融合需要更多时间。
「萝莎莉拿树枝当支架,用她的藤蔓固定住后耐心等待着。」
过程中不容许一瞬间的鬆懈,萝莎莉连续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地等待着。为了让大量失血陷入衰弱的克雷欧尽量补充营养,她还割开身体喂克雷欧喝血。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重複着。
「若是以这孩子的身体来说,骨折的骨头只要经过三天就能接上,因此我说『应该不要紧了』。可是为了保险起见,她想再多等一会——」
萝莎莉又忍耐了两晚。
睡眠中的克雷欧双脚终于在几小时前怱然抽动了一下,这是神经已经接合的证据。等看到这一幕之后,萝莎莉紧绷的身躯终于放鬆。
「不过为了救你,这孩子伤害自己伤得太深,肉体与精神被她搞得满目疮痍了。所以她才会这么进入沉睡。」
据说萝莎莉失去的双腿迟早会恢複原状,但不知道得花费几年才能复原,而萝莎莉会一直沉眠至双腿复原为止。
克雷欧的泪水夺眶而出。
泪水毫无止尽地从眼角流下。
(都是我害的……她为了我这种人……为什么……?)
萝莎莉身上那袭布满焦痕的雨衣口袋高高鼓起。
因为里面装满克雷欧至今画给她的每一幅画。她很珍惜地贴身收藏着。
那就是答案。
半晌之后,本能继续道。
「这是她自己下的决定,因此我无意责备你。不过不好意思,这孩子无法再保护你了。你们每天早上不是都到河边洗脸吗?只要沿着河往上走,迟早会连接到河川主流,接下来再往主流下游前进——大概得走上几天,迟早能走出森林。」
她的声调比先前多出一丝温暖。
可以感受到她是替克雷欧着想才这么说的。
但是克雷欧摇摇头回答。
「我……要留下来。我想要和萝莎莉在一起直到临终为止。」
冬季已近在眼前。饥饿的肉食动物大概正在森林徘徊游走并寻觅数量减少的猎物,万一遇上掠食动物就完蛋了。既然如此,克雷欧希望直到临终前的最后一瞬为止都陪在萝莎莉身边。
「这孩子可是赌命救了你耶,而你现在打算让她的努力付诸流水吗?」
这一点他也明白。
既然有一丁点活着离开森林的可能性,不这么做就是背叛萝莎莉的心意。
然而,纵使如此。
克雷欧的心激烈地动摇着。
即便沿着河流走,也无法保证他能平安回去。
不过,有一件事几乎是无庸置疑的。如果克雷欧离开此地,不管是沦为肉食动物的大餐或顺利重返克兰德家宅邸,他都再也见不到萝莎莉。再也无法……永远都见不到她。
(不要……我不要……!)
克雷欧的心彷彿快被撕裂成两半。
他想留下来却必须离开这里。
本能无奈地叹口气。
「真是令人伤脑筋的孩子。唉,如今的你,或许可以在这座森林里活下去。」
咦?
克雷欧瞪大双眼。
「看来你没发现自己的头髮和眼睛都变成绿色了。」
「你拔一根头髮来看看」本能说道。
克雷欧轻轻拔下一根头髮——颜色果然和萝莎莉一样。
「这是……!」
此时朝阳从山边探出头,金色的光芒笼罩克雷欧的身躯。
他的头髮沙沙地摇动,他彷彿收到某人命令般做了个深呼吸,体内跟着涌现不可思议的力量。
光合作用。
萝莎莉的生命已在克雷欧体内扎根。
「等你完全适应那双腿,一定可以跑得和这孩子一样快。够快的脚程起码能够让你逃离危险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