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星群之回

我还以为自己被抛到夜空中。

整个人轻飘飘的。四面八方有无数的星星围绕，全都绽放耀眼的光芒。会让人觉得伸出手或许就能触碰到，但我突然发现星光那边有些影像出现，这才停下手边的动作。那是年幼的佐久奈。他们一家四口还围绕在桌边，看起来很幸福的样子──这下我才恍然大悟，这应该是佐久奈的记忆。

【心识回读】。小说之类的若是进入回想片段，常会带入这种魔法。用了可以让别人看见自身记忆的一部分──那我不就等同进入佐久奈的心灵世界了。

我再度为她在魔法方面的才华叹为观止，这时突然察觉有人靠近。

「这个夜空四处都有我的记忆存在。欢迎妳来，黛拉可玛莉小姐。」

来人是佐久奈，而且跟平时的她不一样。

是全裸的佐久奈。

「……妳怎么没穿衣服？」

「精神世界不容许我们把异物带进来。」

「是喔……我的衣服也不见了！？」

陷入慌乱的我想找个地方藏身，可是这边没地方让我躲藏。

好吧，反正这里只有佐久奈在。于是我转念一想接受了。变态女僕又不可能在这。若是觉得丢脸才会更丢脸，我应该要表现得大方一点。

「这里的每个星星都是我的记忆，就像收藏记忆的天文馆。」

「是、是喔，好漂亮。」

「不，一点都不漂亮──请看，那个是最初的记忆。」

佐久奈要我看其中一段记忆。在那段影像中，佐久奈和她的姐姐正在交谈。虽然看不出她们在谈什么，可是两人脸上都带着灿烂的笑容，可见在那段记忆中，她们经历了开心又祥和的时光。

「这是我的姐姐，可玛莉•梅墨瓦。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总是很体贴笨手笨脚的我，还会分我吃原本要拿来当点心的闪电泡芙，念各式各样的书给我听……不只这些，当我去学院被人排挤的时候，她还会安慰哭泣的我。」

记忆中的「可玛莉」跟佐久奈一样，都有着银白色的头髮。

和妹妹不同的是那双眼睛，给人好胜又意志坚定的感觉。而且那双眼睛真情流露，眼神间透露出对妹妹的担忧，她是真的很担心妹妹。想必这对姐妹感情很好──看着在周遭流动的记忆，我如此想着。

「那真的是一段祥和的日子……我们一家人感情真的很好，之前信件上也有写到，放假的时候，大家会一起到帝都郊外的小山丘上观星。我们会在那边整晚不睡，搭帐篷看星星。我的父亲是神圣教神父，很熟悉跟星星有关的神话故事，夏天可以听见猫头鹰和昆虫的叫声，他会用手指指着星座，跟我们说许多故事。所以我才会那么喜欢星星。」

听她的语气，活像在述说故人的陈年旧事。我心中浮现不祥的预感，以至于无法插话。这时佐久奈脸上浮现悲伤的笑容，并发出叹息。

「可是……那些日子如今回想起来，会让人觉得或许只是黄粱一梦──黛拉可玛莉小姐，妳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能够杀掉神的邪恶存在』？」

「那是什么……」听都没听过。

「神就是魔核。在现代社会中，魔核被人当成像神一样的存在。有一群人想要抹杀掉魔核──他们就是『逆月』。」

这我知道。之前米莉桑德加入的恐怖组织就叫那个名字。

「他们会不择手段破坏魔核。甚至会用神具残忍杀害如此和乐的一家人，过程中没有丝毫犹豫。」

佐久奈将其中一颗星星拉过来。

这个星星比其他的还要污浊许多，暗示这段记忆是场悲剧。

「我的家人无预警遭到杀害。当我从学院放学回家，大家都死在饭厅那边，身首异处。」

我怀着害怕的心情观看那段记忆。

看了不由得屏住呼吸。

那景象直让人想遮住双眼。整个房间一片血红。透过那段记忆，彷彿连尸臭味都能闻到。佐久奈的家人被分解成好几块，身体切得破破烂烂，而且还像是在丢垃圾那样，弃置在房内的各个角落。我不禁将目光别开。好过分，实在太过分了。

「这、这是……可是只要有魔核在，他们还是能复活吧？」

「不会复活了。我的家人都被神具杀掉。那是能够让魔核失效的武器。」

记忆之中的那个佐久奈，她正呆愣地看着那些遗体。

我也只能獃獃地望着这一切。

「怎、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谁……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

「是逆月。他们的动机只有一个，想要让我深深感到绝望，任由组织摆布。我对他们来说似乎有利用价值。」

「利用价值……？」

「对。我拥有烈核解放【星群之回】。这种特殊能力能够在杀掉某个人后，操控他的记忆。」

这番话让我听了瞠目结舌。

佐久奈则是淡淡道出那段令人震惊的事实。

「透过某种手段，逆月发现我拥有这股力量，然后就计画将我拉进组织。最后我被他们算计了。当时我呆站在逝去的家人面前，有个人突然出现，对我这么说──」

──真遗憾。但妳若是愿意加入逆月，为我们卖命，我可以教妳「找回家人的方法」。

「年幼的我只能照办。这个就是加入逆月的契约证明……虽然没有任何魔法约束力，我却一直被这个刻印牵制着。」

佐久奈用双手强调她的腹部。

那里有两种刻印。其中一个我也有，是姆尔纳特的国徽──代表当事人成为七红天大将军的契约魔法之印。另一个是有缺口的月亮。小说之类的作品写到神秘组织时，常常会套用这种用来加强集体意识的契约魔法，这肯定是那个。

「有了这个，我被迫成了恐怖分子。交代给我的工作都很单纯，就是杀掉敌人，然后操控他们的记忆夺取情报。就只有这些。」

几颗星星飘过来，聚集在我周围。每一个都很污浊。

记忆里头的佐久奈专心和敌人作战。有的时候会利用黑暗做掩护，从事暗杀行动。有时则是正面跟敌人硬碰硬。

这时我看见一段令人吃惊的影像。

就是佐久奈赤手空拳贯穿我爸爸的腹部。

原来她就是政府高官连续杀人事件的犯人──

「虽然工作内容单纯，却不简单。我原本就不是很厉害的吸血鬼，就连一开始出任务都没办法彻底打倒敌人，有好几次都被对方反过来杀掉。」

佐久奈即将被杀死的影像窜入我眼中，害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这样的画面，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

「一旦失败，等待着我的就是体罚。就算是自己人，逆月对于失手的人也不会手下留情。我被他们殴打无数次……」

「已、已经够了！不用跟我说这些没关係啦！」

「不，我希望黛拉可玛莉小姐能够知道这些。所以才会跟妳说。」佐久奈看似难受地皱起眉头，嘴里继续说着。「我试图逃跑不只一次两次了。实际上也成功逃走过。可是……那样家人会被杀掉。」

一个黑暗的记忆靠到我这边。我不想看，赶紧把眼睛闭上。

「当下在心中浮现的悲伤情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后来我才明白……我没办法反抗逆月……我明明在心底发誓『不再反抗』，那些人应该也很清楚这点了，他们却还是替我套上枷锁。假如我在这次的任务中失败，我的家人、我很重视的家人……就会被他们杀掉。他们已经跟我放话了。次数多到数也数不清……每次我快要撑不下去，他们就会威胁说要杀了家人。说了好几次。」

佐久奈所说的话支离破碎，她的家人明明就已经死掉了。

我害怕地睁开眼睛，看见佐久奈抱着头髮抖。她以往经历过的人生，远远超乎我的想像，在这种时候随便拿些话来安慰她，感觉好像很不解风情，但我的韧性又没有强到可以基于义愤去找逆月发飙。

于是我选择问了一个老实说算是不痛不痒的问题。

「那『这次的任务』是什么……？」

「要调查魔核。」

让人意外的是，佐久奈答得很直接。

「只有政府单位的重要人员才知道魔核长什么样子。所以我必须杀了他们，才能『得知』。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佐久奈•梅墨瓦这个人拥有能够操作记忆的特殊能力。」

「怎、怎么会……」

「抱歉对妳说谎，其实我就是恐怖分子。」

「可是佐久奈妳不也被恐怖分子杀掉了？」

「那是为了伪装。为了以防万一，以免遭到怀疑，逆月那边要我自行贯穿腹部──虽然这样没什么意义。」

这时佐久奈自嘲地笑了。

「总而言之，那导致我还得杀掉七红天。先后顺序分别是贝特萝丝•凯拉马利亚、芙莱特•玛斯卡雷尔、黛拉可玛莉•岗德森布莱德。刚才已经把其中一位芙莱特小姐杀掉了，我也看见了，那个人什么都不晓得。」

「其实妳、用不着做这种事情……」

「黛拉可玛莉小姐，我会杀了妳。」

她的眼神很认真，这让我惊慌失措地大叫。

「我怎么可能知道魔核在哪！就算杀了我也没用啊！」

「我也不想跟黛拉可玛莉小姐作战。黛拉可玛莉小姐……好强大、好可爱又好温柔，跟我这样的人恰恰相反，是很厉害的吸血鬼。所以我很喜欢黛拉可玛莉小姐。因此、因此……我才不想对黛拉可玛莉小姐有所隐瞒，才会像这样鼓起勇气，试着跟妳来场堂堂正正的对决。」

直到现在，佐久奈似乎还是对我有所误解。为了避免我真正的实力败露，这样的误解应该是很令人庆幸的，但在当前这种情况下意义不大，小到跟米粒差不多。

「来吧，跟我赌上性命战斗。」

佐久奈将手迅速一挥。

紧接着下一瞬间。

她身上喷发出庞大的魔力。那些星光顿时变得一片死寂，接着全都消失，原本包围我全身的飘浮感也不见了，彷彿那都是假象。【心识回读】已经解除了。

等到我回过神，我已经跟佐久奈面对面站在地面上。

脚边有红色宝珠的碎片，还有芙莱特被压烂的尸体，以及夏天温热的风。

我已经从佐久奈的记忆中脱离，回归现实。

她那双眼睛依然淌着泪水，脸上还有笑容。

「我真的很不愿意。像我这样的人，哪里比得上黛拉可玛莉小姐……但我还是必须作战，否则家人又会被杀掉……」

「等、等一下。妳说家人会被杀掉，我听不懂。佐久奈妳应该已经没有家人了吧……？」

「有啊，在这里。」

佐久奈用手指指着我。

「黛拉可玛莉小姐会成为我的姐姐。」

「姐姐……？」

「我都是这样找回家人的。找到拥有美丽星座形状的人，就把那个人的记忆替换掉。消除原本的记忆──放入爸爸、妈妈、姐姐拥有的记忆。那就是逆月他们教我的方法，用来『找回家人』。至今我已经重新找回家人无数次，但每次都被杀掉。」

我听了不寒而慄。

原来她之前都这么做──

恐惧感害我动弹不得，但我还是拚命争取时间。明明知道争取时间也只能让寿命再延长一点点。

「……可是，外表完全不一样吧？佐久奈原本的姐姐看起来那么白皙。」

「重要的是精神样貌，不会有问题的。例如我的爸爸──海德沃斯•赫本也只是打扮和亲生爸爸有点相似，可是他拥有美丽的『天鹰座』星座，所以他就是我爸爸。」

「原、原来是这样！所以佐久奈才会待在海德沃斯经营的孤儿院啊。」

「跟那个没关係。以前有段时间，我无家可归又身无分文，是爸爸他把我捡回去。爸爸他是跟逆月没有任何关係的吸血鬼，只是刚好拥有美丽的精神样貌，才让他当我的爸爸。所以他单纯只是我爸爸而已。」

「这、这样啊……」

「啊啊！我说错了。不完全是爸爸。因为爸爸他原本就非常强大，所以不完全是我的爸爸。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对我的烈核解放有所抵抗，只有在我们两人独处的时候，他才愿意当我的爸爸。黛拉可玛莉小姐，我该怎么办呢……？」

「…………」

「我想也是。妳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吧。可是我不会再失手了。我会彻底改写黛拉可玛莉小姐的记忆。只要能够杀了妳，取得魔核相关情报，之后不管我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反对吧。就连逆月也会允许我那么做。所以说──包括妳出生的地方、家庭、亲密友人、父母和兄弟姐妹，还有之前有过的经历，其他诸多的一切，跟真正的可玛莉姐姐毫不相衬的所有事物，全都让我用烈核解放消除吧。让我将妳塑造成真正的姐姐。从今往后只会为我着想。」

「………………」

我觉得她好扭曲。

可是那份扭曲并非与生具来的。「杀了他人来打造家人」──这种愚蠢的点子并非源自于她，全都是逆月想出来的，再叫她去执行。

如果是一般的人质，杀完就结束了。可是换成佐久奈，她会自行打造出可以用来当人质使用的人。对那帮人来说，没什么比这个更方便的吧。

也因为这样，他们才不可饶恕。

不能放过逼佐久奈这么做的人。

「请妳不要乱动。我会努力不弄痛妳。」

那白皙的手指伸向我。

我感应到魔力了，她大概是想在转眼间杀掉我吧。

凭我的实力没办法对抗她。

可是──

我还是伸手紧握。

「咦──」

我紧紧握住她的食指。

只因我觉得有那个必要。

「……我愿意当。」

佐久奈顿时浮现困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