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告诉大家吗?」
在天亮前的师团长室。杰克跟往常一样顶着一头乱翘的头髮,在听完话之后以沉稳的口吻这么问。
穿着贵族简装的蜜芮儿战战兢兢地点头。身上的衣服是刚到这里的时候安洁莉卡借她的,既然要离开第五师团了,就不能再穿骑士团的制服了。
「我也想去跟大家打声招呼,可是大家都还没起床,我也没有自信能讲得清楚,所以……不过瞒着所有人消失,我怕会让大家担心,所以才想至少向团长你说一声……」
「反正我都很早起嘛。」
杰克笑着接下去说。开朗的表情里看得到些许惋惜。
「结果你还是没来得及接受骑士团的入团考试。」
「啊……是啊。」
提出入团申请好像不过是昨天的事情,蜜芮儿曾经战斗力十足,有信心不管是怎样的考试都一定会克服,没想到那一天还没到她就要先离开了。
「不过看在你的骨气上,我可以特别推荐你喔,而且不用说,一定是担任艾沙尔伯特殿下的骑士。」
听到倚在椅背上,双臂环胸地团长这么说,蜜芮儿不禁眨了眨眼睛。
(我成为李察的骑士……?)
过去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过她觉得这是一个很棒的提案。这让她精神都来了,红着脸倾身向前说:
「这个点子很棒耶!」
「是啊,到时候我会收你当部下。」
笑着这么回应的杰克倏地板起脸对她说:
「我跟伊塞尔斯也聊过,我们都认为你要懂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才行,特别是卧底调查时就更需要慎重。我们其实都是朋友,所以并没有抓拿你,对你不利,然而真正的敌人对间谍可不会留情。过去你运气好,今后可就不一定了,这点你一定要牢记。」
「……是。」
「这世界上不是只有好人,真的很可悲。我看像你这么正直的热血少年还无法理解吧……」
他带着严肃的表情闭上眼睛,思地沉吟着,随即收拾起心情站了起来,伸出右手说:
「我对你有男人间的友情,希望你今后继续奋斗。」
蜜芮儿瞠目结舌地回望着他。
(到现在还认为我是男人……?)
她很难置信他居然到最后都没有看穿她是女人。是她其实是演技派?还是他特别迟钝?她不知道答案,不过既然没被识破,那也没必要专程提出来讲,她决定保持沉默。
「是,这段期间承蒙您照顾了。」
交握的手掌宽大且有力。有他在李察身旁,蜜芮儿觉得很安心,于是带着笑容跟他道别了。
已经好久没躺在床上睡觉了。现在虽然不是真正睡觉,只是到上午与神殿的使者会面之前的休息,不过想到过去只能坐在桌前打瞌睡的忙碌,这已经是很棒的享受了。
他会觉得如此安详,也许是因为清醒后的蜜芮儿比他想像中还要有精神的缘故吧。
「——少主。」
朦朦胧胧的意识里,突然闯进熟悉的随从的声音。时间到了吗?李察心想,愣愣地问…
「……什么事?」
「米歇尔大人不见了。」
听不懂什么意思,眉头微拢。他原本起床时就比较难清醒,重要的事情希望能说得更简单明了一点——
「没看到她的人,似乎已经离开了。」
「……」
李察跳了起来。
他用力甩动还保持作梦状态的脑袋时,一脸僵硬表情站在旁边的罗迪恩递给他一些东西。是一封信跟一个蓝布包裹的小盒子。李察不用打开盖子也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东西。是母亲的遗物,一对耳环。
「很抱歉,我一直有派警卫在她的房门前守候,不过她似乎是夜里从窗户出去的,下方的地面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从窗户……那里可是三楼啊。」
李察不知所措地这么喃喃自语,随即匆忙地打开信,只不过李察信都还没看到最后,人就已经冲出去了。
李察不愿意承认,但是那封信很明显是道别信。
上面写着要跟启程回亚德马利斯王国的瑞福男爵同行,虽然很突然,但是她决定要回去了;对过去给他添了许多麻烦的歉意;还有收到时非常开心,可是「月亮的泪珠」她还是不能收下等等——
「殿……殿下?」
途中一名好像是杰克的人叫住他,可是李察完全不理会地继续往外沖。
南门前马车的队伍大排长龙,而且正开始要出发了。李察越过好几台装满行李的带篷马车,搜寻前方的大型马车。
车里面做了区分,座位分为前后席的特製马车就是瑞福男爵的马车,所以蜜芮儿应该也在上面才对。
「等等!停下来!」
李察追上要找的马车,伸手制止马夫。驾驶座上的男子惊讶地说:
「李察孙少爷?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熟识的男爵家家僕。惊喜地迎接他的马夫急忙停下马车。
「男爵坐在里面?」
「啊,那个……」
在听他回答之前,李察从马车的窗户发现一颗金髮的头,立刻探向马车的门用力打开说:
「蜜芮——」
哇啊!里面响起尖叫声。瞠目结舌地俯视着他的少女虽然是金髮,却是跟蜜芮儿完全不像的别人。其他的乘客只有年过半百的妇女跟年幼的小男孩。所有人的脸上全都布满了惊恐,一动也不敢动。
「孙少爷,老爷已经先出发了,我们是后发队伍。」
听到从驾驶座走下来的家僕战战兢兢这么说,李察突然回神了,他问:
「他有没有带走她?金髮……年约十六、七岁左右。」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做少年打扮,李察问得很含糊,不过对方似乎听懂了,回答他说:
「有,有跟着老爷。」
「什么时候出发的?」
「好像是天还没亮的时候……六点半左右吧。」
李察急忙打开怀錶——八点多。快马加鞭应该追得上。
他强忍住想要亲自带她回来的冲动,他现在已经不允许离开这个地方了。
「罗迪恩,派小队去追瑞福男爵一行人,要是在国境前追上就直接把她单独带回来。」
不知道何时起已经在背后待命的罗迪恩严肃地点头。
「万一已经越过国境要怎么处理?」
「……将她送到伯恩哈德公爵身边,在收到我的联络之前保护她。」
「领命。」
这么回答的同时,罗迪恩已经转身离开。目送着他的背影,李察将视线移向从门延伸出去的雪道。也许这是他回到西亚兰来后,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无法自由行动。
不久,像跟罗迪恩换手似地,杰克跑着追了上来说:
「殿下,米歇尔托我留言给您——」
他一开口就这么说,李察很意外地望着他。
「今天一大早他来跟我道别,说突然决定要回亚德马利斯王国。殿下似乎还在休息,于是他留了信给您,又要我通知大家不要担心,最后他还说如果殿下要追回他,要我阻止您。」
「……」
(也就是说……不要我追过去的意思吗……?)
多次重覆要她回去亚德马利斯的人是他,然而一旦她真的要回去了,他的心里又因为焦躁而混乱不堪,或许是从信件及留言的内容里感觉到拒绝的关係也说不定。
「米歇尔究竟是什么身分?以单纯的密探来看,又似乎跟殿下特别亲近。」
听到杰克怀疑地问,李察凝视着下雪的街道,如喃喃自语般地回答:
「她是我喜欢的人。」
「…………什么?」
到了她真的离开自己,他的心里才首次真切感受到她有多受伤,因为至少她还留了封信给他,而他却多次偷偷地将她留下独自离开。
李察并没有察觉随着奇妙的沉默而僵在原地的杰克,只是呆站在原地。
一早,威福利德醒来时,随侍在旁的人便送上一张纸。
他一打开对摺的纸张便发现那似乎是信。上面画着简单的地图,同时还写了一句话:「请在太阳还没高升前去看。」寄信人是——
(……蜜芮儿?)
威福利德惊讶地眨了眨眼。据说夹在房门上的这张画了地图的信,还有谜样的一句话。这究竟是一份有什么意图的信呢?
歪着头陷入沉思的威福利德最后得到了一个结论,内心鬆了一口气。
(寻宝吗……?邀我玩这种有品味的游戏,蜜芮儿真不愧是贵妇人的楷模!)
威福利德不仅膨胀自己的理想,对于蜜芮儿的看法也还是没有导正,不过现在没人会纠正他。王子好兴奋,忘了换睡衣,连睡帽都没拿下就走出房间。
他照着地图穿过走廊往楼下走去。这里是李察设置总部的地方,走廊上他的近卫及新加入成为他部下的西亚兰骑士团团员们来来往往。看到穿着睡衣的「伯爵」一脸认真地看着地图走在走廊上,大家似乎都很惊讶,然而威福利德并不在乎,继续往前走。
「咦?要走去外面吗……」
他喃喃自语地说着,一边往大门外走。门外是一片银白色的世界,冷空气向穿着睡衣的他袭来,但是仍不敌他的好奇心。他沿着地图的箭头往后院走,漫不经心地绕过建筑往庭院过去,这时他发现那里有个东西而停下脚步。
「——喂,你在做什么穿这样跑出来!大家都被你吓到,纷纷跑来问我『伯爵是不是有梦游症?』,你要是又感冒了怎么办?蠢蛋一个身体还那么虚弱……威福?」
露蒂怒气沖沖地跟着追上来,却看到原本愣在原地的王子突然红着脸冲出去,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他也随着移动目光。
银白色的庭院里,耸立着一座仿照穿着白虎装的威福利德堆成的雪人,堆得跟本人很像,而且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比真人温柔,不远处还有像是露蒂的雪人,这尊的脸部还算可以,不过似乎相当费心在丰满的胸部上。
「这是……太完美的艺术品了!宝物就是这个吗?」
因寒冷而鼻头红通通的王子这么讚歎,他发现雪人的肩膀上插着一张卡片,于是伸手取下。上面的笔迹跟刚才那封信是同一个笔迹。
『生日快乐』
开头这么写着。威福利德这才终于明白这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专程为我做的吗……?)
昨晚才向她坦诚生日之事,因此要做出这样的成品,至少也要做到半夜吧。在这种积雪的寒冷天气里——
「这是什么——喂?那块洗衣板说她要先回亚德马利斯耶!怎么会这样?」
从旁探头过来看卡片的露蒂瞪大眼睛惊呼。一看,上面的确那么写着。对于过去添麻烦的歉意、感谢的话,还激动的写着承受的恩惠一辈子不会忘记。
「真是的,要回去干嘛不说一声再回去呢?到底懂不懂我千里迢迢陪她走这一趟的辛劳,就是这样我才讨厌女人——」
露蒂虽然蹙着眉头这么抱怨,不过从她的口吻听来似乎并没有生气,反而终于可以卸下责任,觉得很轻鬆的样子。然而威福利德却一脸严肃地思忖了起来。
(奇怪,昨晚她明明说要留在西亚兰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当他邀蜜芮儿一起回亚德马利斯时,她说得很明白,她要留在西亚兰,还有必须确认的事情,是只有她才能做得到的事情。
为何要为了那种个性晦暗又没用的男人做到这种地步?他很想要这么对她说,但是——当听说那男人一知道出事了就立刻冲出神殿返回离宫,果决地取得第五师团的帮助击退敌人,又沖入大火燃烧的房子里救出蜜芮儿的过程后,什么都做不到的他就根本没有立场找麻烦。
他知道那男人的心里有蜜芮儿才会做出那种事,因此他不认为事到如今那男人选会再拒绝蜜芮儿。这么一来,就找不到蜜芮儿会回亚德马利斯王国的理由啊——
「你不是找她一起回去吗?她先拒绝你又自己一个人偷偷回去,她心里在想什么啊——真是的,所以我说女人——」
「不,不是的。」
威福利德打断露蒂的抱怨说:
「她不是那种不诚实的人,一定有什么……」
她是不是假装回国,暗地里打算做什么呢?为此她才说谎离开这里——如果他是她,一定会那么做。
他觉得自己的推理无误,这么一想他更忌讳在这个时候说出口,于是不发一语。
「……威福,你该不会对那个洗衣板有意思……」
王子一惊,狠狠地瞪了露蒂一眼,不过因为睡帽的装饰品在后脑杓的地方摇来晃去,看起来一点都不可怕。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快点叫画家过来!」
「……啊?叫来做什么?」
威福利德双眼发亮地指着自己的雪人说:
「当然是要画纪念肖像画啊!快点去叫,等到太阳高升后雪人可就要融掉了啦!对了,我也要赶紧去换上我最宝贝的衣服来才行!」
「啊——……真罗嗦耶,笨蛋王子……」
目送急忙回房的威福利德,露蒂打了个呵欠,这么喃喃自语。
——十几分钟后,王子回来的时候穿的当然是他最宝贝的白虎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