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大陆南部的西亚兰公国即将迎接春天的到访。
窗外的景色从寂寥的枯叶渐渐转为新芽的绿叶,冰冷的寒风也一天比一天暖和,人们的装扮也慢慢转为华丽轻盈。
气氛变得明亮并不单单只是因为那样,还有长年亡命国外的王太子回国,以高压政策统治的假大公遭到逮捕,为宫廷带来了新秩序。
然而那样的热闹并没有延伸到住在宫殿最深处的迎宾馆的蜜芮儿这边。
「……喂,为什么我得打扮成这样?」
当天夜里,被按坐在化妆台前的蜜芮儿已经多次提出相同的问题。
夜幕早已低垂,晚餐也用了,接下来只等着睡觉而已。可是沐浴完回来的蜜芮儿却突然被拉到佛瑞德的房间。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却被要求换衣服、整理头髮,甚至还开始帮她化妆。无论她问多少次,得到的答案都一样:
「因为今天要庆祝啊。」
「所以我问庆祝什么啊?有祭典吗?」
讲起今天跟平常不同之处就是一早有放烟火,再来就是隔着湖泊看得到的大城馆一带异常热闹。对了,还有父亲爱德亚德也是今天一早就不见人影。
「喂,打扮成这样究竟有什么意义?」蜜芮儿讶异地追问。
淡粉红色的裙子部分有许多小花点缀,处处可见的皱褶绑着紫罗兰色蝴蝶结。穿着很春天的洋装,蜜芮儿觉得自己很有女孩子样,也因此对自己为何要如此盛装打扮感到很不解。
「又有什么关係,反正我们也没事做,空閑得很,偶尔打扮打扮也很好玩啊。」
「是……是这样没错啦……」
蜜芮儿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能眺望着镜里正在被化妆的自己,轻声叹息。
自从婚礼那天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蜜芮儿被安排住在宁静的迎宾馆,跟兄长及父亲三人在这里享受天伦之乐。好不容易能再跟蜜芮儿见面,他们两个天天围着蜜芮儿,蜜芮儿虽然觉得很烦,每天倒也过得热闹,充满欢笑。
只有一件事让她挂心,那就是自从那天后,李察一次也没有跟她联络,不仅没来见她,甚至没有派遣使者来看她,连信都没有。她了解李察一定是忙于事后处理,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心里也愈来愈不安。
(我是不是被忘记了?我还能留在这里吗?)
每次她想问起李察,父亲跟兄长都会突然改变话题,佣人们似乎也不了解详细情况,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写信给他。
「好了,这样可以了。你看,很可爱吧?」似乎没有察觉妹妹的闷闷不乐,佛瑞德发出俏皮的声音朝着镜子里的可人儿灿笑。
蜜芮儿一点兴趣也没有,轻声地说:
「有吗?一点也不可爱。」
「又说这种话,你在闹什么脾气?嘟着一张嘴。」
「……」
「啊—费心帮你装扮,我都热起来了,我们去那边吧。」佛瑞德似乎很开心地擦拭额头,然后牵起蜜芮儿的手。
蜜芮儿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被带出房间。
途中她发现从容厅通往父亲房间的小房间里插了许许多多的花。在初春的这个季节里要收集那么多花应该得要费很大的工夫,那么为何会放在那么不起眼的地方呢?
「那么多花怎么回事?」
「思,对啊,啊,这边这边。」
对于蜜芮儿的疑问四两拨千金,佛瑞德打开通往阳台的门。今晚的月光皎洁,即使没有其他灯光也充分照亮着四周。迎着湖面吹拂过来的凉风,他们靠着栏杆眺望对岸的夜景。
「今天真的好热闹,能办活动表示稍微稳定下来了吗?」
「关于恶人们的处置吗?大公跟与他狼狈为奸的心腹们都被捕了,只剩狂信派下落不明还在追查中。」
过去拥戴大公的狂信派——追随他的一部分佔卜师改变态度,抛下他逃亡了。听说向他们密告王太子回国之事,鼓吹他们逃亡的人是华特伯爵。今后他们会再设圈套陷害李察吗?
「假大公原本打算利用狂信派,结果却反而被利用,对吗?」
「是啊,他虽然也算聪明,也有令人畏惧的一面,不过看他的本性,应该没办法独自策画八年前的那起政变,他的背后一定有人灌他迷汤,操控他。说到底,只有爱作梦的小角色才会有想要称霸大陆的念头,只不过他刚好有那个行动力,比较棘手而已。」
「……」
奥斯瓦尔德陷害李察,杀害那么多人,让那么多人痛苦,只为了自己的野心企图引起更多的灾难。佛瑞德说得没错,他是一个聪明,同时对黑暗面也颇有了解的可怕男子。让李察八年来持
续憎恨的他,的确有残暴与冷酷的一面。
可是,自从他在大圣堂跟李察对峙、败北后,以前感觉耸立在眼前的高墙带来的压迫戚就消
失了,大概是李察的气魄与周遭人的强烈信念,扯掉了他那张虚伪的假面具吧。独裁者无法成为
一国之主,他的器量不过尔尔。
(假大公为了称霸大陆的準备跟李察背负的信念,重量不同嘛,为了自己的私慾而行动的人
不可能战胜一直以来都为了国家、为了人民努力的人……)
然而因为奥斯瓦尔德残暴的行为而失去的人与东西也很多,其中大部分都是再也无法挽回。
想到这里,蜜芮儿就无法像兄长那样轻易地收拾起心情。
「……华特伯爵也被捕了吗?」
「像他那样的人没把他抓起来可就麻烦了,虽然他应该好一阵子无法振作起来。」佛瑞德夸
张地嚷嚷,彷佛很受不了的样子。
蜜芮儿知道,佛瑞德就是有那样的想法,所以才捏碎「莎拉灵魂」,也许那对伯爵而言是很
残酷的报复,可是只要那个东西还存在着,他就有可能重蹈覆辙,佛瑞德不可能放任那样的可能
性存在。
「那个时候……你真的想杀伯爵吗?」
「当然,因为他也是真的想杀你啊,别说是我,任谁感受到他的杀气都会那么做。」
佛瑞德乾乾脆地回答,接着思忖片刻后继续说:
「李察没那么做并不是包庇伯爵,那家伙让你遇到那么可怕的事,李察不会对他继续留情。
只是李察的立场并不能流于私人感情,他必须留下伯爵一条命去调查他究竟知道多少大公的背景,他是比我冷静一点。」
思。蜜芮儿点头。李察甚至在跟宿敌的大公对峙时都没有失去冷静,所以这一部分的情况她能体谅。
「你觉得伯爵憎恨艾沙尔伯特殿下吗?虽然他本人否认。」怎么也无法说出李察的名字,没办法她只好用别的名字来问。
伯爵的原动力究竟是什么呢?对李察的报复心?还是过于宠爱妹妹的感情?抑或是另外的什么呢?无论是什么他都沖得太过盲目,不管原因为何,他的确造成了李察的困扰——
「是什么呢……因为有一颗忠诚之心,所以誓言效忠应该不是全然谎言,只不过在那之下应该有他无法捨弃的野心,因为依赖曾经梦想过的荣誉,所以才会做那些事。而另一方面,他应该也想要让李察痛苦吧。无论真相为何,他认为李察杀了他妹妹,但他又无法单纯地憎恨李察,才会那么偏激吧。」
「他深爱莎拉,所以莎拉之死才导致他偏激吗?」
「不,我觉得他原本就偏执吧。伯爵爱的是拥有名誉的地位、美丽又带着完美知性的妹妹,以及聪明、健康又崇拜自己的王太子。只要稍微偏离自己的理想,爱就会变为憎恨,我想他应该只是把他们当成人偶来爱而已吧。这个人太偏执,超乎我能理解的範围。」
「可是……就算变得憎恨,一般人会想出像这次这样的事情吗?他想让莎拉死而复生,不是因为他想见她吗?」
「如果是我,万一最爱的妹妹不幸在花样年华就被上天召回去,我会让她静静地沉睡,绝不会为了把她嫁给她不喜欢的男人,或是为了自己想再见她,而企图让她还阳。」
佛瑞德面露严肃的表情,斩钉截铁地说。平常的他总是随意使唤自己妹妹,或是老爱表示自己的感情到令蜜芮儿厌烦的程度,可是却毫不迟疑地说出这段话。就是这个时候让蜜芮儿戚觉到虽然他整天弔儿郎当的,但是本性并非如此。
「不过君主的妃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当,想把她从死后的世界召唤回来,让她拥有那样的名誉,这份心意也许对伯爵而言是很纯粹的感情。虽然我觉得太过偏执,然而事实的真相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是啊。」
如果那份感情是真的,那么生前就被兄长灌注那样的爱的莎拉是如何看待那份感情呢?因为想要回应兄长的期待,所以才决定隐瞒自己的爱恋,嫁给李察,可是她应该也有觉得痛苦的时候吧,她也许说服自己那是兄长对自己的爱,选择忽视自己的痛苦与爱恋——虽然这只是蜜芮儿的想像,可是一想到莎拉的感受,她就觉得心情沉重。
「不过还真是困扰,他想报复可以想别的办法,为什么偏偏选上你,真伤脑筋。」
「他说我像莎拉小姐……没那么像吧?」
「我觉得那也是他的强词夺理,不过我们没见过莎拉小姐本人,说不定真的很像。总归一句话,或许只是因为你跟李察感情好,他看不过去,因此想利用你罢了吧。」
「……实在是完全搞不懂,他究竟是恨、是怨、还是喜欢呢?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呢?我到现在还是看不出来。」
利用蜜芮儿让莎拉死而复生的计画会双重打击李察,然而另一方面他又找出真正的基尔福德,并且用尽手段敛财,打算奉献给李察。姑且不论那些理由与手段,他的确是考虑到李察回来后的事情在行动,这点无庸置疑。只不过他又设计让狂信派逃走,做出可能埋下祸根的事情——
「那就是那个人腹黑的地方啊,李察对伯爵一直有罪恶戚,认为自己被恨是理所当然,因此一旦看到伯爵顶着无论如何站在他这边,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名目做出献身般的事情, 定会在精神上动摇到他,就结果而书,他会更加痛苦,因为做出那种事,他也不得不处罚伯爵,我现在想想,也许那就是伯爵的报复。」眺望着对岸的风景,佛瑞德依旧一脸无趣地说。
蜜芮儿点点头,「他很在意莎拉因为他的缘故而死,对伯爵一定也抱着愧疚的心情,可是却不得不处罚伯爵……」
「如果他知道李察的自责而写下那样的计画,个性还真坏。我想是八九不离十吧。」佛瑞德轻轻耸耸肩说。
站在他身旁的蜜芮儿紧握双手。她一直不明白伯爵露出那个满足的表情是什么意田i。是因为复仇成功而展露的胜利笑容,还是单纯因为李察回国了,因此觉得开心呢?该不会是发现自己偏离正道,很安心有人阻止了他——这么想是否太过天真?
完成了对大公的报复,也成功「报复」了李察,同时亲眼目睹王太子平安归来。如果那是真的,那么最终的胜者说不定是伯爵—
(无论如何,李察一定很痛苦……)
他说他把莎拉当作姊姊看待,换句话说,说不定他也把伯爵视为兄长,纵使知道自己被怨恨是必然,可是一旦发现伯爵心术不正,内心偏激时,他一定很难过,更别说若是知道那是他所造成的。
(我不能留下李察独自生活在那样的世界,我要跟他在一起,更了解他的世界……)
她深切了解自己这种程度的智慧与臂力在此派不上用场,也明白自己的存在将会成为他的弱点,可是她仍希望能陪在他身旁,能对他有所帮助,为了这个目标,她有很多必须改变的地方。
而当务之急是要跟兄长及父亲报告,她还没向他们说明她想要留在西亚兰的心音i。
这一个月来,兄长及父亲几乎跟蜜芮儿形影不离,她完全能感受到他们不想放手的心情,也发现每次一提到李察,他们就会顾左右而言他。一想到他们一定会反对,她就很难说出口。
但是这样下去也不行,蜜芮儿下定决心面对哥哥。
「那个,佛瑞德!其实我想跟你谈谈艾沙尔伯特殿下的事——」
「对了,」佛瑞德突然大声打断她的话,彷佛一边回忆似地凝视着夜空,「前不久李察跟我说过,他说他想跟你结婚,要我答应。」
「啊!」
「说什么奇怪的话,他明明不想跟你结婚,所以才会返回西亚兰,现在居然说出完全相反的话,我怎么可能答应那样的事情,当然拒绝了他,可是他说他一定要娶你,我们就这样起了争论,最后为了你决定互殴决斗。」
「什么!结、结果如何?」佛瑞德跟李察居然互殴,实在完全无法想像,所以蜜芮儿非常紧张,吞了口口水,倾身向前问。
结果佛瑞德优雅地微笑,眨了眨眼,「这还用问吗?事关我的美貌时,我可曾输过?」
「……!」
而且还是佛瑞德获胜?真的是无法想像的发展。可是讲到互殴,对他而言是会威胁到他最重视的颜面,他的确不会沉默被打。
(那么,李察是因为输了决斗,所以没跟我联络?我必须就这样回亚德马利斯去吗……?)
蜜芮儿不知道发生过那种事,受到冲击而不发一语。这时倚着栏杆的佛瑞德缓缓地开口了:
「你还记得吗?你答应我把耳环还给李察后就会回家?」
「…………思。」
「应该早就还给他了吧?那么你为何不说我们回家吧?」
蜜芮儿哑口无言。那时只是一心想着必须把耳环还给李察,可是回头想想,找到能够来找他的借口,她满心喜悦。只是当时的她无法承认那一点,至少没想过他会变成如此重要的存在。
「蜜芮儿,我跟李察,你喜欢谁?你会选谁?」
「这……我喜欢你跟喜欢他是不一样的喜欢,你们两个我都很喜欢——」
「那可不行,你只能选一个。」
想要坦白的心情被打了回票,蜜芮儿再度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必须要诚实说我想留下来……可是……)
心里有着想要留在西亚兰的念头,答案已经很明白了,但是——自从出生以来,佛瑞德跟她就是不可分的存在,她一时之间无法回答。
佛瑞德沉默着,彷佛在等待答案。他见到蜜芮儿踌躇不已,轻轻握住她的手。
「你非常爱我,非常爱家人,理想的结婚对象是能够继承老家麵包店的人——你原本应该是一个嚮往爱情的普通女孩子,但其实你却下意识拒绝恋爱,因为有妈妈的前车之鑒,所以你害怕恋爱,对吗?而且你一直都喜欢年长的男孩子,看也不看同年纪的男生,他们也不当你是女孩子,偶尔出现奇怪的男生也全被我击退了——因此过去那么长一段时间你一直没有恋爱。」佛瑞德望着对岸的灯火,静静陈违。
蜜芮儿默默凝视着兄长的侧脸。连她自己都不自觉的事情,佛瑞德是何时看穿的呢?当她这么思忖时,佛瑞德突然难受地叹息道:
「看到你完全没男孩子缘,你知道我是怎样的心情吗?我焦虑不安:心想我的妹妹为何会受到如此惩罚?是亵渎了神明吗!我的梦想是看着你在男人堆里被奉为女王,等到我觉得满意之后再将你拐走,对着那些懊恼的男人哈哈大笑,自豪自满啊。」
「你那是什么梦想啊……你是说真的?」蜜芮儿蹙眉,不解刚才那么沉静的口吻怎么奋突然扯到这里。
佛瑞德轻浮地笑了笑,匆地静默了下来。接着又勾起嘴角平静地接着说:
「对感情有些迟钝的你让我很安心,因为我可以一直独佔你,可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样不行,有一天你也会喜欢上谁,或许就算这样的人出现了你也不自觉——所以如果那一天来临,在背后推你一把大概就是我该做的事……」
夜风轻拂而过,庭园里的树木沙沙作响。佛瑞德终于拉回了目光,带着宁静的微笑凝望着蜜芮儿。
「其实我明白,你早已做了选择。」
「……」
「那一夜我就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如果我真的不愿意让你走,那时我就不会放手。终会有这么一天——这我也是很早以前就预测到了。」
蜜芮儿说不出话来,只能凝视着佛瑞德。
有一天我们一定能在一起生活。当时无法具体了解年幼时的约定是什么意思,只是相信会有那么一天,但那一天可能永远也不会来了,如果蜜芮儿决定留在西亚兰——
「佛瑞德……对不起。」
另一个自己,另一半的自己——虽然他总是开玩笑地说,然而那么想的人并不是只有他,蜜芮儿同样那么重视自己的哥哥,就算嘴里说着讨厌,她永远最爱佛瑞德。
「说什么对不起呢,照你的心意去做就是了。如果对方是李察,我也放心,而且也是我介绍你们认识的,我一直希望你们在一起。」佛瑞德恢複往常的开朗这么说,然后就放开蜜芮儿的手转身朝屋内走去。
蜜芮儿不知道该对哥哥说什么,这时他却又回过头来了。
「只是有一件事我要先声明。」
看着哥哥慎重的表情,蜜芮儿也紧张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