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他就憧憬着翱翔于天际的龙。
那雄伟自由的双翼,无论远眺多少次都不会腻,龙群翱翔的空中世界,肯定没有任何痛苦与悲伤。他抱持这样的羡慕之情,将梦想寄託其中。
说到他少年时期的乐趣,就只有龙与飞机的模型,以及阅读飞行员传记之后内心悸动的记忆。
如果人生拥有意义与价值,那么就不能让憧憬只以憧憬收场。所以自己总有一天,当然也能抵达那片天空——少年如此深信不疑。
即使后来长大成人,对这个世界的道理有着一定程度的认知,他也丝毫没有质疑过这份信念。平民想学习飞机的驾驶,就只有加入空军一途。他完全没有向父母徵询自己的前程规划就进入军校。如果站在非常个人的主观角度来说,这是一段极为悠哉的时光。既然知道这是通往天空的必经之路,即使是多么严苛的课程,他也不会感觉辛苦。
一名身穿全新制服,年约二十岁的年轻人,以有些畏缩的脚步,好奇环视着四周前进。这等于是一名刚下部队的新兵,正高举着牌子昭告众人自己迷路了。
大概是在找宿舍吧,但他不知为何迷路闯入机库。一名航空士官露出无言以对的神情,停下检修自机的双手叫住了他。
「喂,新来的,你就是今天分发到我们部队的人吧?」
被叫住的新兵挺直背脊,精神抖擞地敬礼致意,紧张的样子表露无遗。
「是,长官!在下是今天前来报到的卡尔·修尼兹伍长,请长官多多指教!」
就像是看到不久之前的自己,使得对他说话的士官露出苦笑。但这名士官回礼的动作比他熟练了些。
「我是葛布霍德穆勒。虽然是少尉(注),但我也是上个月刚来的新人……听说你是直接从培训专校分发过来的?」(注:按日本军制,军士官晋任为同一体系,少尉以上始称士官,未满则称下士官。军事教育机关亦无士、官校之分,统称为士官学校。
「是的,是这样没错……」
卡尔这个看似毫无心机的回应,使得葛布霍德皱起眉头,更加怀疑了。
「只要多读两年的士官学校,就可以踏上将校之路了,你在想什么?」
现在并不是战时,他出身于飞行员培训专校这条飞黄腾达之路,却没有成为预备士官而直接分发到部队,一般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状况。考量到之后的待遇,即使贷款也要筹措学费就读士官学校,这才是理所当然的做法。
大概是走到哪里都会被问相同的问题吧,卡尔像是已经习惯说明般露出苦笑,只以一句话回答。
「我只要能驾驶飞机就满足了。」
「嗯……」
这下子又来一个怪胎了——葛布霍德如此叹息。抱持着这种想法看向卡尔就觉得,包括他那平易近人的笑容在内,这个人实在不适合成为士兵。他真的能够顺利待在军队这样的组织吗?卡尔身上洋溢着一股前途堪虑的气氛。
看来无论如何,将来非得好好照顾这个家伙了。在心中做出这个决定的葛布霍德,先暂时结束手边的工作。
「跟我来吧,反正你应该是找不到宿舍迷路了吧?」
「是的……请问,您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你脸上就是这么写的。往这里走,我介绍队上的同伴给你认识。」
和卡尔·修尼兹一同飞翔的天空,总是伴随着不可思议的感慨。
葛布霍德志在空军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审视自己的能力之后,确定这是最利于升迁的管道。驾驶战斗机也一样,即使确实因踏上飞黄腾达之路而有种满足感,但是并未感受到更进一步的喜悦。
但与卡尔共同执行飞行任务时,会莫名有股无法言喻的高昂感刺激着内心一角。光是看到卡尔座机的机翼动作,就能明显感受到他正尽情享受着飞翔的解放与自在。由于会做出无谓的大动作,使编队偶尔被打乱,有时候甚至会脱离飞行计画的路径,但不知为何,总是无法吹毛求疵对他动怒。
像今天的巡逻任务也是,因为要首度驾驶刚配备的新机种Ha112,难免会伴随些许的紧张感。受命驾驶一架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反应的陌生机种,葛布霍德只把这种任务当作下下籤。但由于卡尔意气风发自愿接下任务,最后葛布霍德还是对他放心不下,就这么陪同他一起出任务。
以结果来说,幸好新机种是操作感良好的优秀机种,不过卡尔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担心过这种事,兴高采烈享受着控制油门的手感。
『这引擎好棒!即使在这种高度也完全不会喘振!』
「说得也是,哈弗纳研发的引擎果然不一样……听说那里的技术主任,是货真价实的天才。」
即使在三万六千尺的超高度飞行,位于葛布霍德斜后方的卡尔座机,依然只要找到机会就进行侧滑或桶滚动作,完全静不下来。若是平常都会告诫他一声,但今天还得回报新机种的操作性,所以姑且能巧立名目进行这些花式飞行——话说回来,他居然敢用首度驾驶的机体这么乱来,鲁莽行径频频令葛布霍德哑然。
『我说少尉,如果用这家伙和霞龙比赛,您觉得谁会赢?』
「和龙比赛?怎么忽然讲这个?」
『呃、没事……只是忽然想到而已。』
「受不了……你真是个怪胎|
不同于发言,葛布霍德掩不住脸上的苦笑。
偶尔进入飞行空域的小型龙确实很碍眼,但它们并没有造成什么危害,何况即使认真较劲,现行战斗机的机动力也还不足以追上龙。虽然这么说,如果是这种新型引擎的威力,或许可以和霞龙拼得不分高下……
不小心被卡尔影响开始胡思乱想了,葛布霍德摇头克制自己。
要向基地进行的定时回报,也已经在刚才完成。閑着没事的葛布霍德将无线电频率调成短波,试着寻找有没有能听的广播节目。这当然违反职业规章,不过和抱持玩心的卡尔出任务时,自己总是维持一板一眼的态度也挺蠢的,难免会忍不住稍微逾矩一下。
在搜寻频道的杂讯声中,忽然传来以坚定语气进行的演讲,引起葛布霍德注意。
『……绝对不能忘记!公国光荣历史的背后,总是存在着各种坎坷和屈辱!我们民族的统一,是建国之父利夫廷大公传承下来的毕生心愿,我国两百年来遭到分隔的可怜领土,对于神所宠爱的威德柏赫人民而言是无上之耻!所以……』
葛布霍德暂时切换回通讯频率,呼唤卡尔的座机。
「卡尔,转到6285千赫一下,可以听到有趣的玩意。」
『啊?』
切换到指示的短波频率之后,卡尔应该聆听了刚才的演讲好一阵子。间隔一段时间再度和葛布霍德通讯时,他的声音听起来困惑至极。
『少尉……那是什么?』
「是威德柏赫的国营电台。上次那边举行大选时,不是由鹰派党魁夺得政权吗?你难道没看报纸?」
『嗯……』
即使感到无奈,但也能体认这确实是卡尔的风格。
「只不过……就任演讲忽然就提这个吗?那些家伙该不会真的想找希尔瓦纳麻烦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会开战吗?』
「是啊,拜託千万不要变成这种结果。」
要是真的爆发事端,最先遭殃的就是位于前线的士兵们。不过葛布霍德也知道,不少人也将其视为一份荣耀……
以结果来说,区区的飞行员根本无能为力。只能期待从政者们努力作好外交,任凭自己置身于时代的洪流。
当天晚上,卡尔被悸动的情绪弄得难以入睡。
如果是进行待命任务就算了,但在非值勤的夜晚也没有睡意,就不是什么值得欢迎的状况。必须在能睡的时候熟睡,才能于关键时刻不眠不休维持注意力。有必要的话即使在地板放个睡袋也能熟睡,这是飞行员必须具备的迟钝神经。实际上,平常的卡尔就是如此。这种意识清醒无法入睡的经验,应该是他住进基地单身宿舍至今的第一次。
这可能是一种天生的直觉吧,或许他已经预料到暴风雨将会来临。
「喂,卡尔快起来!大事不妙了!」
即使听见葛布霍德几乎要把门敲破、并大声呼叫的声音,卡尔心中的情绪也不是惊讶,而是带着寒意的不安。
踢掉被子,只穿着内衣开门一看,已经换上飞行服的葛布霍德脸色苍白。
「……少尉,什么事?」
「所有人集合,终于开始了……快给我换装!」
「开始?开始什么事……」
「战争!」
——在理解事情严重性之前,葛布霍德褪去平常冷静沉着的形象、慌张失措的异样,就已经够令卡尔不知所措了。
即使是深夜,基地的会议室依然挤满了人。
威德柏赫似乎在宣战的同时越过国境——
己方守军败退,国境沿线的都市已经被佔领——
好几座基地,甚至没能紧急出动就被摧毁——
众人低声分享的这些谣言都只限于臆测,完全无法用来推测局势。在司令官现身说明状况之前,没有人得以掌握任何真相,但也正因如此,大家才不得不继续交谈下去。明知毫无意义,但或许所有人都认为,比起委身于难熬的沉默,还不如继续说些流言蜚语比较好吧。
包含候补在内,分发到这座基地的飞行员几乎全员到齐,不在场的人员,应该是几十分钟之前还在这里待命出勤的数名成员。接到紧急命令、驾机起飞的他们,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归队的消息,这件事也刺激着众人,令他们更加神经质。
结果——上让他们摆脱枯等情绪的,是警铃的刺耳警报声。
『敌人来袭!全员备战!这不是训练!重複一遍——』
在己军重整态势展开反击之前,这座基地已经以毫釐之差,先成为敌方的攻击目标了。
或许起飞之后,眼前将是一如往常的天空。直到最后,卡尔都没有抛弃这种毫无根据的期待,但这种天真的想法当然被轻易推翻了。位于跑道前方的并非那片熟悉亲切的天空,而是某种卡尔至今尚未踏入的另一个领域。
不知为何,卡尔能以确信般的心态理解到——今晚的天空,并不是他曾经憧憬的乐园,反而是完全相反的场所。
冥府……这两个字莫名掠过脑海。
涂满漆黑色彩的上空,乍看之下是平凡无奇的闇夜,然而从基地打上去的照明弹揭穿其真面目。以厚重的云层为背景,无数机影留下不祥的黑影,是威德柏赫的先锋部队。对方甘冒撞机风险取得偷袭机会,刻意以无照明状态进行编队飞行,採取这种愚策的决心,无疑代表着他们对希尔瓦纳飞行员抱持的绝对杀意。
在敌军中枢,有两架飞船受到飞行编队守护。装载于巨大氦气气囊下方的炸弹库,肯定具备将一座小型都市化为灰烬的破坏力。一旦让那两架飞船抵达基地上空,希尔瓦纳军就确定败北了。
『全机突击!除掉他们!』
队长座机下达号令之后,希尔瓦纳的迎击战机甚至省略列阵时间,争先恐后冲进威德柏赫的编队之中。
宛如决堤般洒向虚空的曳光弹,以绚烂的光芒点缀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威德柏赫的护卫机逐渐散开,朝着前来攻击飞船的希尔瓦纳战机露出獠牙,两军战机交错编织出複杂的纹路,以机枪攻击代替问候。
对于卡尔而言,这是第一次——不只是第一次,而且是直到一小时之前都还没做好觉悟的实战。我不想死。只有这个念头佔据脑海,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都排除在外,随即他忽然像是得到神谕般灵光一闪,领悟自己该做的事。
要攻击。攻击那些想要攻击卡尔的敌人。为此必须先看清楚有谁正在瞄準卡尔——
他就位于七点钟上方。在周围都是敌人的状况下,不知为何卡尔只注意到那一架敌机。总之该敌机的机翼角度与飞行速度,正预告着「我要杀你」这件事。卡尔可以将其解读为「表情」。
卡尔向左方九十度滚转并急速爬升,超越敌机高度之后,在自机减速时顺势翻腾一八○度。经过这个犀利的斜向翻转,攻守瞬间易位,原本期待能出其不意击坠卡尔的敌机,反而因目睹这个从未预期的反击动作而大吃一惊,使反应慢了半拍。紧接着,卡尔扣下了操纵桿的扳机。甚至没空思考这个动作的意义,就将这个至今忘记其存在的扳机——扣下。
敌机的尾翼被打碎,在下一瞬间变得像是陀螺般,旋转坠落于漆黑的大地。由于事发时间太过短暂,反倒是攻击的卡尔为之愕然。思绪拒绝理解刚才发生的事情,而且身体的本能低声告诉他,有件事必须优先处理,那就是两点钟下方的敌机背后毫无防备。
彷彿在做梦,彷彿有人在脑袋后方指使,还没思考就已做出了判断。
就像是明明忘记会合的地点,却在因缘际会之下恰巧经过该处,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调和感。在那里等待已久的某种存在向卡尔细语〡—欢迎光临,我等你很久了,你应该统治的世界就在这里。
回过神来,第三架敌机已经在准心的另一头粉碎了。如今这片空域的所有敌机都针对卡尔而来,然而连这种事情都可以暂时搁置,因为其中一架飞船的笨重身躯,就这么赤裸裸展现在卡尔面前。他在无预期的状况下,接连排除威德柏赫的护卫机并突破防线了。
如今即使卡尔将机翼搭载的火箭弹全部发射,也没有任何一架敌机能够阻止或应对。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他的手指已经按下发射钮。六发火箭化为红莲射入夜空,薄弱得与巨大身躯全然不符的飞船船身遭撕裂,充满氦气的气囊破裂了。
其中一发火箭光是破坏气囊还不满足,进一步深入到炸弹库才爆炸。
引爆后绽放的烈焰之花,如积雨云耸立于夜空,将周围照耀得恍若白昼……确实能称为地狱的光景。
卡尔就只是愕然凝视着这幅惨状。造成这个结果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但他迟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希尔瓦纳在首战受到重创,死伤人数总共超过三千人,五座要塞与两座都市沦陷。为了重组几近瓦解的防线,希尔瓦纳不得已只好大幅撤退到密西河以东的地区。
在悲观空气蔓延的状况中,只要是能带来些许希望的捷报,都足以令人高举双手欢迎。首度出战却创下三架战机与一架飞船这种惊奇击坠记录的年轻伍长,可说是最具代表性的存在。
受到上天恩宠的幸运儿,卡尔·修尼兹创下的奇蹟,被宣传为希尔瓦纳尚未被神遗弃的祝福之证。随着他接连立下战功,他的表现被评价为坚贞爱国心创下的伟业,在击坠记录终于突破二位数的时候,已经转变成救国英雄来临的狂热气氛了。
实际上,卡尔的才华确实可说是于开战同时开花结果。在这之前的他,就只是个个性积极且颇为优秀的飞行员,但在经历空战后,他随即就能以异常到像是天性的战术眼光,看出敌机的意图与破绽,屡屡获得胜利并生还。在反覆进行这种生命交锋的过程中,卡尔的驾驶技术确实受到磨练而成长,成为他继续刷新击坠记录的要因。
这确实是一种出类拔萃、甚至可称之为异变的天分。卡尔肯定具备「在天空藉由狩猎而生存」的感性——也就是「展翼肉食兽」的本能吧。他贪婪吸收各种技术成为猎食手段,并升华为高超的驾驶能力。
然而无法理解这种成长与蜕变,比任何人都感到困惑的,正是卡尔自己。
甚至已不知是第几次置身其中的,死亡天空。
跨越许多的敌军尸体,跨越同等数量的己军尸体而踏上的归途。今天也只有葛布霍德与卡尔两架战机完好无伤,另一架好不容易免于被击坠的乔治座机在交战时中弹,而且相当严重。满是裂痕而泛白的座舱罩,显示敌机的枪弹打进了座舱。
「乔治!你速度变慢了!把速度拉回来!」
葛布霍德以无线电激励着逐渐脱队的乔治座机,延迟片刻才传来的答覆声。是血痰哽在喉头的痛苦呻吟。
『速度……哈哈,空速表沾满鲜血看不到了……混帐,你能相信吗?这都是我的血耶……』
听到这种断断续续的喘鸣声,葛布霍德脑中完全独立在情绪之外的最冷酷部分做出了判断——这个家伙,已经没救了。
『混帐,我不想死……我还……卡尔,喂,卡尔!』
乔治不慌不忙在虚弱的声音里加入力道,呼唤着保持沉默的另一架战机。虽然葛布霍德心想不妙,事到如今也无从阻止了。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支援我……你有看到我被攻击吧……为什么没来救我?』
来自卡尔座机的回答,是害怕至极又结结巴巴的声音。
『我——我以为你应该躲得掉——』
『哼,开什么玩笑……我们和你这种人不一样……被拿下六点钟方向就完了……就会死掉了!』
乔治的斥责充满怨恨与恸哭,实在不像是对己方使用的语气。
『混帐……为什么只有你不会被击坠……为什么你杀得了别人却不会被杀?你这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真的和我们一样……是人类吗?』
如果己方这两个字的定义是「生死与共的伙伴」,那么对于乔治而言,卡尔甚至不叫做己方吧。要是换个方式来解释,他是比敌人还要危险不可侵犯,无法容许存在的「某种东西」。
『这样不公平吧,喂……我也,还……混帐……还不想,死……安娜……』
乔治的座机大幅摇晃失去平衡,就这么盘旋下坠。
「乔治?喂,乔治!」
即使葛布霍德后来再怎么呼叫,无线电也只回以空虚的杂讯。
就这样,打从开战之前就从同一座基地起飞的伙伴,只剩下卡尔和葛布霍德两人了。
下次被击坠的应该是我——葛布霍德很乾脆地认命了。卡尔绝对不可能先被击坠,不只如此,这名男子将来肯定会永远飞翔下去。他的实力就是位于这种遥不可及的次元,足以令葛布霍德如此确信。
就像是一只老鹰闯入一群麻雀的战局,飞翔的方式不同,精準度也不同。他能展现出难以置信的机动能力,甚至令人以为他并非驾驶同样的机种。
葛布霍德自己也是击坠十二架敌机的王牌飞行员,但与卡尔相比,这种功绩只会沦为笑柄。何况他每次都是在卡尔令敌机编队陷入恐慌时,像是坐收渔翁之利般从旁赚取战绩。
然而,既然已清楚知道自己无法活得比卡尔还久——那么就更不能死。葛布霍德重新立下这样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