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陡峭山坡九弯十八拐的山路上,一辆单车有如骏马般潇洒驰骋,骑手是一名健壮的青年,隔着皮衣也看得出其千锤百链的体格。
途中,青年发现了放羊的牧童,停下单车询问接下来的路。这里是没有旅客会骑单车来访的偏僻山路,牧童诧异于这名神秘访客的意图,但还是就自己所知範围提供情报。
——机场?唔,啊,有喔,不,那边没有飞机,只是一片空地,听说是以前由军方还是哪个疯狂科学家盖的,是我来这里之前的事。不过飞机来这种地方一点好处也没有,何况那里很危险,没人能够接近,有一头兇狠恐怖的龙把那里当地盘——
青年向牧童道谢,再度骑着单车深入山区。
不久之后,单车抵达这块在茂密杂草之中开垦而成的狭长形荒废空地。
风化的水泥路面拚命抵抗着植物侵蚀,但是在各处裂缝萌芽的野草挺直了背脊,主张着大地的统治权。
隐约刺激鼻腔的喷射燃油味道,不晓得是至今依然渗入乾涸跑道的残余,还是回忆所带来的错觉。
忽然间,猛兽的高亢嘶呜震撼了青年的鼓膜。
转头仰望天空,一头霞龙在低得惊人的高度盘旋。近年龙群似乎不喜欢被人类看见,活动範围逐渐缩小到深山秘境,定居于这种地方的个体相当罕见。
因为耀眼阳光而眯细双眼的青年,在看到上空霞龙的细部特徵后激动起来,不由得放聱询问:
「齐格!喂!!你是齐格吗!」
霞龙不知道对眼底渺小的入侵者做出了何种判断,和牧童恐怖的忠告相反,只有再度嘶鸣一声,就这么漫无目的飞翔而去。
这头龙是否有从青年精悍的容貌认出艾利克·魏宁格的儿时面容?唯有这件事无从确认。
绕远路的回程途中,艾利克不经意想到另一个地点,将单车掉头前往某处。
他讨厌低迷的氛围,因此平常很少前往墓园。但他觉得至少要在今天前去报告,藉以求一个好兆头。
他在距离最近的花店买了花,在花岗岩墓碑群中寻找唯一的目标。这名故人的生涯如惊涛骇浪,墓碑却毫不起眼,低调地混入周围的墓碑之中。光看外表无从判别,但是这座墓有一个部分截然不同——棺木里面是空的。
「……哟,卡尔,好久不见。」
艾利克很少造访这座墓园,因为祭拜空墓只会徒增空虚,而且他至今依然无法实际感受到,名字刻在墓碑上的这名男人已经过世。
十五年前,在北极圈断绝音讯的人类首架喷射机,别说是残骸,连驾驶员的遗体也没能回收。
不晓得飞向何方离去的他,肯定已经不在人世。既然这样,依照习俗就应该準备一块墓碑,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刻在墓碑上的碑文非常简洁。
「卡尔·修尼兹 享年二十四岁 他曾经超越音速飞行」
牧师说即使这里没有遗骸,也是灵魂沉眠之处,但是在艾利克心中,他很难想像那个人的灵魂会乖乖待在这种狭小的墓穴,肯定至今依然在某个遥远天空的尽头继续飞行——由那对闪耀着白银光辉的翅膀相伴。
即使如此,对着空空如也的坟墓倾诉,并不会只有空虚的感觉。
这块墓碑是卡尔·修尼兹这个人唯一留下实体的人生证明,只剩下这里是他留在地面的归宿,是此岸与彼岸唯一的接点,希望能发挥传话板的功能。
「在那边和爷爷相处得还好吗?我们这边还算是过得很有活力,姊姊老是在抱怨,我经常和长官吵架……大家都是老样子。」
十五年的岁月,使得人类与世界大幅改变,然而面对卡尔述说时,就觉得到头来一切都没有改变,真是不可思议。大家和他还在世的时候一样欢笑、落泪,并且继续活在世间,卡尔肯定会无奈地露出苦笑,讶异于大家居然一如往常吧。
「今天早上我去了那座机场,那里和以前一样,我还过见齐格,那个家伙现在好像依然帮忙看家。」
原本以为看到魏宁格机场荒废的样子会感到落寞,却出乎意料地并非如此。曾经在那里度过的光辉岁月确实已经遥不可及,然而与其说是往事,更像是至今依然位于某个遥远的地方持续存在。
十五年……明明彷佛昨日的光景,原来过去这么久了。
「你……无论任何人怎么说,都是货真价实的英雄,但你或许不希望如此吧。」
艾利克让思绪徜徉在回忆之中,想起怀抱着懂憬仰望的面容、孩子气的话语、木讷的声音、总是投向远方的视线。
「至于我……又如何呢?将来会有人像这样回忆我吗?」
艾利克还不想踏入坟墓,但这只是他的想法,终究无从得知命运将如何演变,何况他即将挑战一生中最重大的任务。
「终于就是明天了,卡尔,愿意守护我吗?」
墓碑沉默着没有回应,但艾利克认为用不着如此询问。即使不是由艾利克负责,只要是在天空发生的事,卡尔都绝对不可能放过,肯定会从高处欣喜地眺望吧。
隔天清晨,东方天空还没泛白,魏宁格家的窗户就透出灯光。
爷爷留下的资产与专利收入,足以让艾利克与海伦毫无经济压力,但姊弟俩至今依然甘于住在郊外的简朴公寓。原因在于两人所选择的人生,比起住家更着重于职场。
艾利克站在镜子前面,反覆确认身上参加典礼用的空军制服万无一失,今天的他恐怕会佔据所有报章杂誌的版面,所以不能粗心大意。记得爷爷毫不在乎这种事,但以艾利克的立场可不能这么做,这是从军的辛苦之处。
确认服装仪容,预演「充满自信的微笑」两、三次之后,艾利克总算为自己打了及格分数,走向已经传出早餐準备声的饭厅。
在睡袍外面套上围裙的海伦,于餐桌摆上比平常豪华许多的菜色。
「姊姊早安。」
「早安。」
艾利克深刻地认为自己的姊姊还是老样子,即使不站在偏袒的角度来看依然是美女。海伦将自己奉献给学术界,错过世间所谓的适婚年龄已久,但她英气焕发的一举一动依旧美丽,原因应该在于她对充实人生的骄傲。
魏宁格机场废除之后,回到大学的她更换专攻领域埋首研究,如今是研究龙的第一把交椅,是名震该领域的女中豪杰。
即使如此,她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花边新闻。艾利克知道至今仍然有一名男性抱持着长期抗战的决心,锲而不捨地向她求婚,而艾利克也觉得这样的配对还不赖,但海伦依然不改坚定拒绝的态度。
「我做了所有你爱吃的东西,就变成这种分量了。」
窗外依然阴暗,餐桌上的模样乍看之下像是丰盛的晚餐。
「姊姊太夸张了啦,这不是早餐的分量吧?」
虽说如此,但确实都是艾利克爱吃的料理,因此他胃口大开。
「总之,光是吃到这道醋渍沙丁鱼沙拉,我就很满足了。」
「卡尔也很喜欢吃这道,当时我几乎每天做。」
「……说的也是。」
海伦难得主动提到他的话题,或许是因为今天是特别的日子。
「昨天我去见卡尔了……请他守护我。」
「那个人有这种度量吗?」
海伦哼了一声嘲笑,像是老夫老妻般毫不客气。
「他满脑子永远只有自己的飞机,从来没有关心过别人耶?」
听到这种说法,艾利克的心情也不由得稍微受到影响。
「每个国家的飞行员都把卡尔·修尼兹当成偶像,就像是我们的守护神。」
「我不要他当神,只希望他活着回来。」
「……」
艾利克听到姊姊如此正经地回应后,也无话可说。
料理吃得差不多,艾利克的肚子投降之后,海伦收拾餐具準备咖啡。
「……姊姊还没原谅卡尔?」
「虽然我看起来是这样,却是用情很深的女人。」
海伦为弟弟的杯子倒入咖啡,把咖啡壶放在桌上,以空出来的双手从后方紧抱艾利克的肩膀。
「这是我第二次像这样目送男人离开。」
「……」
经过漫长的岁月,海伦内心的伤或许已经癒合,但她应该不想连疤痕都去除。艾利克想到姊姊内心至今应该仍隐隐作痛,就不禁沉默不语。
「要平安回来,不準再让姊姊哭,否则这次绝对不原谅你。」
「我明白。」
艾利克果断点头,关于这方面的志气,他终究随时提醒自己要比卡尔更杰出。
终于,艾利克听到大门外面传来沉静却威严的引擎声,是基地派来迎接的车。看向窗外,发现不是平常那粗犷的四轮传动车,而是接送贵宾用的亮丽黑头车,让艾利克颇为惊讶。之前提到他今天的身分是仅次于提督的重要人士,看来不是玩笑话。
「来迎接了,我该走了。」
「这样啊。」
艾利克将帽子戴好,为英挺空军军官的造型做个总结。
「大约几点看得到?」
「从这里的话,第一轮应该是傍晚五点到六点,再来每次间隔九十分钟。」
「明白了。」
海伦一如往常,和站在玄关的弟弟轻轻拥抱告别。
「那么,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姊姊会看着你。」
艾利克走到屋外,比想像中还冷的清晨清新空气令他身体一震。
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即将开始。
第二次瓦尔哈拉战役爆发前不久设立的理查空军基地,是英雄卡尔·修尼兹与爱机雷鸟号最后起飞的地点——官方记录如此宣称——而成为名留历史的设施。
这座基地后来经过各种历练,名称与设施内容也不断翻新至今,如今众人广为使用「SFVLR」这样的简称,很少有机会提及正式名称。不过设置于门口的大理石板,高挂着「希尔瓦纳航空宇宙研究所」这个长长的名字。
在SFVLR接待室召开记者会的葛布霍德空军少将,每次都是如此上相,令取材的记者群为之着迷。
不只是在两场战争留下诸多功绩与名声,天生的端正容貌,搭配年过四十之后更具威严的体格,令他的资质足以担任空军的「门面」。
而且,本次赌上希尔瓦纳威信的载人太空梭发射计画由他指挥,将使得他的经历再添一笔辉煌荣誉,难怪他迟旱会进入政坛的谣言流传得煞有其事。
「——无论人类的历史今后将继续写下多么漫长的光荣记录,今日的意义也绝对不会褪色,我们的一位同胞将于今天离开母星的怀抱,在夜空中流转的繁星世界留下足迹。」
朝着麦克风洪亮致词的话音,与其说是军人魅力,不如说更具备一流煽动家的能力。
「成为首位太空人的艾利克·魏宁格上校正如各位所知,是我国希尔瓦纳引以为傲的喷射机之父——古斯塔夫·魏宁格的孙子,是道地的飞行员,其直系血统注定要为航空技术史写下崭新的一页。」
演讲台后方设置的大型萤幕播放着正在进行发射準备的多段式火箭发射台现状,以及正要搭乘检修塔电梯的艾利克上校。上校穿着难看鼓胀太空服的样子有些滑稽,但由此就能推测出真空宇宙的严苛环境,所有人想到这里后便不可能笑得出来。
「将一个人送出大气层必须投注鉅额资金,为此当然会出现质疑的声浪。这项流星计画所带来的成果,确实不是石油资源或外币之类的东西,只是一份小小的满足,却同时也是通往无限未来的第一步。在希尔瓦纳共和国迎接今日来临的全体国民都将成为历史的见证人,请各位将这份荣誉收进内心。」
葛布霍德少将犀利地为这场演讲作结,此时一名记者举手发问。
「周边各国忧心我国将宇宙开发成果转移到战略层面,阁下对此有何看法?」
这肯定是受到各方关切,必须慎重回答的问题,但葛布霍德丝毫不见动摇。
「我们付出许多珍贵牺牲换得的和平无可取代,我们希尔瓦纳空军的存在意义正是要维护这份至宝,若是将这些用来维持和平的判断改以『战略』来形容,只能说这是恶意的误用,是毫无根据的误解。」
葛布霍德从容回应接下来的各种询问,在太空梭驾驶座忆于进行最终检查的艾利克,以及从旁协助的检修员,也经由广播听到了这些辩词。
「我们家的长官真的只擅长这种诡异的演讲。」
「是啊,一点都没错。」
口才那么好的人,却在向海伦求婚时说出「我想为卡尔的事情负起责任」这种难以置信的失言,使艾利克深刻体会到人类这种生物的难以理解。不过在这种意外之处所展现的笨拙,也是这位长官的特色。
记者发问终于告一段落之后,葛布霍德以轻咳一声作为区隔,没看演讲稿就即兴补充了一段话。
「……不过,我只想强调一件事,今晚艾利克上校从卫星轨道俯瞰地球时,是否看得见地图上所标示的国境线?答案是『不会』,他只会看见辽阔的海洋与连绵的陆地,诸多国家各有不同的人民生活也一样,若是从遥远的高处俯视,同样只能见到灯火的光辉。我们人类应该以此为契机,重新思考彼此在相同的天空之下,共享相同大地生活的真正意义。」
记者之间响起的掌声透过扩音器传来,使得艾利克的同袍轻哼一声。
「喔,总结得真漂亮,真希望那是真心话。」
「并不是所有军人都喜欢战争。」
和葛布霍德有着不少缘分的艾利克,在这种时候非得为他说话不可。
「不过,他在上一场战争也害死不少自己人吧?」
以史无前例的速度从研发进展到实用阶段,为第二次瓦尔哈拉战役奠定大局的喷射战斗机「岚鸟号」……在这样的战果背后,却是高到异常的耗损率,而且几乎不是来自和敌机交战,而是降落时的意外。据称原因在于过度重视喷射引擎的优越性,没有充分评估飞行员所需的驾驶熟练度。
「……所以更是如此。」
初期的喷射战斗机开发计画,到最后距离理想的成果还差得很远,如今这已经是历史上的事实,位于当时背景的众人想法,不一定会正确地流传到后世——艾利克如此心想,将平常戴在脖子上的护身符紧握于手中。这是以链子穿成项链的龙牙,承受着当年挑战天空的那名男子的各种思绪至今,冰冷无语的小小证人只将坚硬锐利的触感回传到掌心。
确认所有地面工程人员从发射台撤离之后,读秒在剩下五四〇秒时先行中断,管制室进行最后一次确认发射的决定。
葛布霍德分别询问太空梭操纵官、领航官与执行管制官,确认得到所有人的许可之后高声宣布:
「开始进行最终倒数!」
剩下九分钟,在无暇喘气的紧张气氛里,箐制员们迎接重头戏的到来。
「收回固定臂——完成!」
「任务记录器确认正常运作。」
「发射前五分钟……辅助动力装置启动。」
「液态氧充填率百分之百,多余部分已排出。」
「开始进行主引擎可变喷嘴测试——」
背靠太空梭驾驶座的艾利克,聆听着逐渐进行的最终程序报告,望着挂在仪錶板旁边的龙牙抚平情绪。
「发射前一分钟……封闭排管,液态氧槽开始加压。」
「防结冰加热装置停止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