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说说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来说说从没跟任何人提起,小时候的回忆吧。
我出生的故乡──深邃森林比拉是个重视传统与风俗,古色古香的国家。
国家周边森林环绕,自树林中辟出的城市由绵延的白砖屋舍聚集而成。我出生当时国家就已经相当长寿,大多数民宅都十分老旧,不仅布满龟裂,还有些爬满藤蔓。
宛如要将国家变回森林般的样貌却不只带着一股老旧,也像是国家本身与森林共存,我相当喜欢。
我喜欢这个国家的风景。
可是不太喜欢国家本身。
「啊啊,已经十二点了──」
我在假日埋首书中的时候,镇上传来噹噹、噹噹的钟声。这个国家每天晚上十二点都会準时敲钟。
钟声带有宣告一天结束的意义,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目的。
这个城市每到晚上十二点,就一定要做某件事。
「…………」
我打开窗户闭上双眼,握紧双手对繁星闪烁的夜空祈祷。
阖眼祈祷恰恰三十秒。每天祈祷就是这座城市的习俗之一。
我从五岁生日那天开始祈祷。自那天起,孤儿院的大姐姐就跟我说:「听到钟声响就要对夜空祈祷喔。」
当时我在孤儿院迷迷糊糊地度过每一天,说「我知道了。」傻傻地点头,待到晚上十二点,开始过起跟孤儿院的其他孩子们一起向夜空祈祷的生活。
由于我不太习惯晚睡,所以每次都得从睡梦中爬起来,睡眼惺忪地祈祷,偶尔还会站着睡着。有时候等不到十二点就睡着,还会被孤儿院的大姐姐臭骂一顿。
在深邃森林比拉,祈祷的风俗习惯比任何事情都还重要。
我时常纳闷这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过在这座城镇上可能只有我一个有这种疑问。
就算问同学,或是照顾我的孤儿院大姐姐,也没有人知道原因。
「那种事情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每个人都异口同声侧着头这么说。
至于孤儿院的大姐姐,她一听到我问这个问题,就把我带到后面说:「绝对不可以问别人这种问题,知道了吗?」一再向我强调。
她还这么对我说:
「这个习俗从我们出生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持续到现在──我从外地搬来,所以不太清楚,可是这个国家的风俗习惯很多都禁止问原因,所以不可以问别人这种问题。」
她在唇前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对我说。
「也就是禁忌吗?」原来如此,嗯嗯。
「没错,如果不想被祭仪选上的话,就更不能引人注目了。」
她这么对当时五岁的我说,摸了摸我的头。
在那之后过了九年的岁月,直到现在我还是忍不住对从那时开始延续至今的习俗抱持疑问。
这个国家每年一到春天,就会举行名为祭仪的仪式。
获选参加祭仪的女生,会被关在城镇中央的祠堂里彻夜祈祷,祈求未来一年作物丰收。基本上被选上的只有一个人,偶尔会变成两个人或是三个人。儘管不知道是基于什么标準选择的,这个国家每年都举办这种仪式。
究竟为什么要举办这种仪式?
问实际体验过的人说不定就能知道真相;但遗憾的是,现在十三岁的我并没有亲密到可以随意问这种问题的人。
因为我十岁的时候,获选参加祭仪的孤儿院大姐姐在仪式过后也从国内消失了。
我清楚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
她穿着没有任何装饰的纯白衣裳,脸上画着漂亮的妆容,不和任何人对上眼睛,双眼无神地看着地面,在繁星闪耀的夜晚被人群围绕,消失在祠堂之中。
「这个国家选上的无名少女现在进入祠堂了──」
指挥祭仪的国家首长这么说,关上祠堂的门。
接着她在祠堂里彻夜祈祷。
为了祈求这个国家往后一年作物丰收,彻夜不停祈祷。钟声响起,我们也开始祈祷。在我睡着的时候,她一定也在继续祈祷。
隔天我一早起来就跑去祠堂,但那时祠堂已经打开门,开始有人进出了。
她不在里面。
镇上的人说:「她已经离开这个国家了。」「她好像已经厌倦这个国家的习俗了。」「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就这样,我还来不及道别,她就忽然消失了。
在那之后我自力做了各种调查。
最近我一放学回到孤儿院,就立刻前往网罗了全国书籍的大书库。
或许是因为我是孤儿院的小孩,还是我本来就不想跟人往来,我在学校没有任何称得上朋友的人。
说不定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着迷似地在大书库中查资料。
「……真奇怪。」
然而这个国家的历史书籍少到令人讶异,能够得知的情报只有「很久以前这个国家曾频繁发生离奇事件」以及「这个国家具有自我意识」等,令人难以置信、光怪陆离的传说或是口述文学。
至于其他资料,有几本被虫啃光了,写有别国资讯的页数更全都遭到涂改,无法阅读。就像这样,这个国家的大书库几乎没有这个国家以外的资讯,甚至令人怀疑遭到故意隐瞒。书上只有可说是常识的描述,理所当然到连我都知道的事情。大书库里只有可见範围的常识。
那么看不见範围的常识到底摆在哪里?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这本书有下一集吗?」
我抱着几本被虫啃光的书,拿去问图书馆员。
图书馆员瞪了我一眼问:「……妳看那个做什么?」
我随口敷衍了一句「……我只是有点兴趣。」图书馆员却说「……很可惜,这里没有。」摇了摇头。
原来如此,我领悟书中能查到的资料有限。
事到如今,我已经阻止不了自己的好奇心了,于是我最后放弃在大书库查资料,决定找别的办法。
「──咦咦,国外的事情吗?」
偶尔会有商人或是旅客造访深邃森林比拉。当时的我会看準商人和旅人抵达的时机,到处访问他们国外的事情。
「对,请跟我说。」我把脸凑上前,这么说:「我对国外的事情很好奇。」
「……嗯……」商人伤脑筋地笑了笑,把眼睛别开。「……抱歉啊,小姑娘。在入境的时候我被严格叮咛不準提到国外的事情,就算想说也不能说啊。这好像是规矩。」
那时我才知道,看来这个国家的规矩会强制国外来的人遵守。
隐瞒到这种程度,反而令人更加好奇。这个国家究竟在隐瞒什么?不过这个国家的人们可能连自己在隐瞒什么都不知道。
总而言之,我的好奇心受到刺激,在那之后又继续问旅人与商人各种问题。就在这里记下我的成果如何吧。
「嗯……妳想知道国外的事情吗?话说回来,小妹妹,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来──」我不论如何都想离开,但是我不想跟商人一起走。我拒绝。
「小姑娘妳看,这只蝴蝶是挺稀有的种类,拿去卖一定能赚很多钱。我听说牠们栖息在这座森林附近,妳知道哪里有吗?」我本来就没有离开过国家,看到蝴蝶倒是会抓,可是我才不会拿给商人。
「喔,妳想知道国外的事情吗……那我告诉妳一件好事。」哎呀,有种有用情报的预感。「话说回来在那之前,妳有没有男朋友?要不要跟我去那边的咖啡厅──」再见。
「和国外相比,妳难道不会更想认识我吗?啊,不想吗……?啊啊,是喔……」
就是这样。
简单来说。
我问了这么多人,最后理解的事情是──
「完全得不到有用的情报!」
时刻来到傍晚,我一回到大书库就放声尖叫。
到底是怎样?商人跟旅人全是满脑子下流想法的浑蛋吗?每个人都两句话不离就称讚我可爱、约我去喝茶之类的甜言蜜语。人家只是想问问题,却没有人明白。
再怎么说,为什么这个国家只有想泡十三岁小女孩的大人会来啊?
就在我气噗噗地翻开书时。
「在图书馆要保持安静。」
不知从哪传来一声清澈的嗓音。「妳没有常识吗?」
我东张西望寻找声音的主人,某个女生立即映入眼帘。
是一个漂亮的魔法师。
她的头髮是接近白色的灰色,眼睛是琉璃色的。身上穿着黑色长袍与三角帽这简单的装扮,胸口还有星辰造型的胸针。那是装饰品吗?她似乎已经二十岁了,但是看不出确切年龄,只看得出态度颇为成熟稳重,或是因为年轻而冷静沉着。
她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对,说不定她一直都在这里──她看了我一眼朝我走来。
「妳对外国有兴趣吗?」
她歪着头问,眼神注视着我手边。
那是这个国家的资料。
「…………!」
光从我在看一本资料,就能猜到这个程度……!魔法师好强……!
我在内心悄悄情绪高亢。
可惜的是,我不只从来没有离开过深邃森林比拉,也从没邂逅过魔法师这种人,因此对魔法以及魔法师是什么一窍不通。
为此,看到眼前的她一瞬间说中我内心的慾望,在惊讶之余我先感到一阵感动。
她是怎么知道的?
「魔、魔法师难道能偷看别人在想什么吗……?」
我又吃惊又期待地反问。会读心的人才能成为魔法师吗?一定是这样对不对?
「不能,我只是碰巧看到妳在国门附近问问题而已。」
可是魔法师小姐却辜负我的期待,乾脆地摇了摇头。
「…………唉唉唉唉唉。」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一声特大号的叹息。「唉……原来是这样啊……」还以为是谁,原来是我。
「可以不要失望得那么明显吗……」
听这个魔法师小姐说,她是名旅人,在我开始到处访问的几天前入境,正在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旅行。她还说自己确实是魔法师,但正确来说是魔女才对;不过我本来就分不清魔法师跟魔女的差别,如今知道魔法师和想像中不同,总觉得无所谓就随便听听了。简单来说,她是个旅人。就这样。
「但是真难得,这个国家的居民里居然有人对这个国家的习俗感到疑问。」
她看着明显垂头丧气的我这么说。
「…………」我沉默了一阵之后,回答道:「……妳也觉得我会怀疑很奇怪吗?」
她稍微挑了一下眉毛,可见我回答的语气不太友善。
随后她摇了摇头。
「不会,我反而觉得很佩服。」
「…………?」
「我只是认为这个国家还有人心思正常,觉得佩服而已。」
我听不太懂她想说什么。
她或许看穿了我的疑惑,或是魔法师果然有读心能力,她对仍然侧着脑袋的我说:
「规则与规矩是能够从中获利的人设立的。怀疑是件好事。和这个国家大多数不知道自己有何得失的人比起来,妳非常聪明喔。」
她说。
若是引用这个国家的人的话,或是在这时用这个国家的人会说的话回答,我该说的话就只有一句。
「那种事情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看到我一愣说出这句话,魔法师小姐笑了。
「毕竟妳不像是会思考自己聪不聪明的人啊,脸看起来也有点獃獃的。」
「……我知道妳刚才在取笑我。」
「不知道的话就太惨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总觉得,这个人可能会跟我说我想知道的事情。和白天见到的商人与旅客不同,她也许能够满足我的求知慾。
「……那个。」我看着她说:「魔法师小姐,可以请妳教我外面世界的事情吗?」
听到我挤出一丝勇气说出这句话,她爽快地点头。
「当然可以。」
却又立刻摇头。「可是今天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