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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废墟的亡灵是即将到来的威胁,那么「眼前的威胁」就是赖在这里的小女孩。
借宿在老夫人的城堡之际,希妲居然谎称他们是一对夫妇!
而且完全没有告知他或事先商量!
「不要的话就说不要嘛~~我又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只要你事先说一声,一定不会勉强你……」
「您都在老夫人面前大声宣告『亲爱的』了耶!司令官,您以为我来得及阻止您吗?」
「我真是不明白,哈尔先生,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呢?我问你喔,虽然我们现在是在各地旅行、四处朝圣,但在那个注重礼节的老夫人面前,你打算怎么跟她说明成员中只有我一个年轻女孩?」
「…………」
「唉,本来呢……」希妲拍了拍枕头调整形状,慢条斯理地说:
「也可以说我是辛德先生的女儿啦——」
这个秀逗司令……!
哈尔瑟迪斯深深感到后悔,果然还是该假装忘记,直接把她丢在某地才对。
「不过那样一来,哈尔先生,就会变成我跟辛德先生同房了喔。当然,我跟你都很相信辛德先生的为人。」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能让您与他同房!」
「你看吧——」
「这会害他神经衰弱的!若是害一个优秀人材遭受精神上的损害,我一定会良心不安。」
「所以就只能这么做了嘛~」
话题兜个圈又回到原点。
「我倒是一点也不在意喔。床铺非常宽敞,就算两个人睡也还有很大的空间啊。还是说,哈尔先生……你在怕我?」
「怕您?」
他顿时恼羞成怒。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令他有种自己被戏弄的感觉。
「希妲司令,您真是太小看我了。」
「哦……」
希妲眨眨眼,他凑上前去逼近她鼻尖,单手倚在床上。
体重使得床垫吱呀一声往下沉。
希妲摇摇晃晃地失去平衡,手肘撑在身后。
他动员所有快要遗忘的力量,故意以危险性的眼神低声耳语。
「您以为我会抗拒不了您的诱惑?以为我会不由得心神蕩漾,屈服于您无与伦比的美貌之下,进而打破禁忌吗?」
「呃……」
希妲挣扎蠕动、想要后退,他又将脸挨得更近。
希妲向后仰起身子,抬头看他。
他意寓深远地眯起眼睛,动也不动凝视着她好一阵子,满是嘲讽地开口:
「门儿都没有。」
「…………」
哈尔瑟迪斯迅速退至一旁背过身子,希妲则因反作用力突然向后翻倒,稳住身子后再次坐在床沿,兀自沉思了一会儿,最后咕哝说道:
「我只是在想,哈尔先生看来又不像信仰特别虔诚的人,也不像会禁慾的类型,为何要这么正经八百呢?为什么?」
「这是您个人的误解。」
他不禁叹了口气。
因为一直无法结束牵扯到个人隐私的对话。
「我从没想过要刻意装作正经八百,也很清楚自己不是那种人。在加入《米特兰达》之前,我既不缺女人。也不至于不知情趣到会拒绝女人的邀约。」
「哇,这么说来,那就是所谓的——自动送上门来?」
希妲一脸佩服。
本来还期待她会露出嫌恶的表情,但看来没有达到效果。不,她反而非常兴奋,这种反应真是始料未及。
「我只是现在对于有关于恋爱的一切提不起任何兴趣,并不是故意装成一个圣人君子。」
「唉,哈尔先生……明明还这么年轻……」
「……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没关係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您明白就好。」
虽不认为希妲真明白了,他还是别开视线点点头,想终结这个无意义的话题。
但他对于恋爱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趣却是真的。
他已经忘了该如何享受人生,怎么对未来怀抱希望。
「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谈什么呢?」
「我们之间的信赖关係。」
「哈尔先生,我很相信你喔。」
哈尔瑟迪斯摇了摇头。
「但我并不信任您。我的目光只要稍微离开,您就会做出一些超乎常理的事。就算您是女性,也不代表做任何事都能被原谅。」
「嗯……那只要我事前跟你说一声就好了吧?例如往后我想跳进池塘,或是想要摸你屁股的时候。」
「我不是说这些!」
「也就是说——这是命令?不准我做无意义的举动?」
「如果真能命令您,我也轻鬆多了吧。」哈尔瑟迪斯冷淡回应。「有很多会内干部都在期待您下台,每当您一做蠢事,他们肯定都会拍手叫好。不过关于这件事,我倒是一点也不介意。」
「那么,你最在意的事是什么?」
「就是那些家伙。」
「哪些家伙……?」
「就是那些团员、我的部下啊,你这少根筋的笨女人!」
希妲的嘴顿时张成O字形,瞪大了眼紧盯着他瞧。
哈尔瑟迪斯从来没有用这么严厉的口吻对女性说过话,也自知说得太过分了,但这都怪自己莫名其妙被迫跟她装成一对年轻夫妇,压力不断累积之下,怒火终于在这时候一口气爆发出来。他才不管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自己有权利生气,应该有的。
「我还是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耶……我的部下是……?」
「司令,您听好了,我是最清楚军队大小事的人,那些家伙虽是一群乌合之众,但还是有可取之处——至少有那么一点。」
「哇~真的吗?」
希妲看来莫名开心,他决定无视。
「您之前说我对他们太严苛了,但依我来看,这还只是小事一桩。若是不严格训练,那些门外汉在战斗之前就会被敌人全数歼灭了吧。对您而言这可能只是场游戏,对《米特兰达》来说,则是一个自暴自弃的荒谬主意;但在现实世界里头,却是攸关着众人的性命。您已经听见莫哈特废墟的传言了吧。」
「……嗯——」
「您还这样姑息他们……!」
他一拳敲向小桌,狠狠瞪向太过乐天的希妲。
「有意无意地姑息团员,想让我的努力付诸流水。一个职业军人都会因为鬆懈大意而丧命,更何况是那些迟钝的家伙们,如果不严格训练,总有一天会完蛋的。您那些愚蠢的举动只会削弱他们的士气。」
「也就是说——我不仅会惹哈尔先生生气,更会让大家置身于险境?」
「没错。」
希妲冷静反问,哈尔瑟迪斯虽对此心生疑惑,仍板着一张冷脸颔首。
这么正常的反应是怎么回事?
既然有这些自觉,为何她总是装得傻里傻气?
「我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了。可是,哈尔先生,有一点你错了,我们并不是军队喔。」
「您这种主张毫无意义——」
「不,哈尔瑟迪斯团长,只有这件事我要事先声明清楚。」
希妲站起身。
依旧穿着晚餐时那套保守的长袍,加重语气。
「你虽然是一位优秀的军人,却完全不懂得人心。就算你想强行训练他们,大家也只会感到惧怕或是厌烦,反倒会造成反效果。你知道吗?所有团员都在想你是不是一个超人,或是一个没血没泪的大石头。哈尔先生,他们甚至已经不把你当作人类了。
当危机真的逼近时,要是大家还很害怕哈尔先生,结果紧张得无法动弹该怎么办?很有可能会无法发挥出平常的实力吧?
请你稍微将每一个人视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类来看待。」
「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总司令,至少在我主动请辞之前,这一点到死为止都不会改变。至于使者团的所有团员们,也都是我的职责所在;只要我觉得你的作法太严苛,都会适时提醒你的,即便这会使你勃然大怒也无所谓。」
「…………」
身材娇小的少女站在眼前,一步也不退让地反驳自己,哈尔瑟迪斯低头俯视着她,一脸错愕。
他从未见过希妲如此充满威严。
纤细娇小的身躯,看来竟比平常还巨大且威风凛凛,翡翠色的双瞳熠熠生辉,身子笔挺地立于原地。为何一个厉声咆哮的小姑娘,会看来如此美丽?
内心有很多话想反驳,他还是觉得她的想法有错。他可是连死神也会惧怕的男子,她却胆敢正面顶撞他,真是勇气可嘉。
「怎么样?你有听清楚我说的话了吗?」
「——司令,我差一点就要被您骗过去了。」
「什么?」希妲依然摆出一副想吵架的模样。
「别以为这样就能将您的失当合理化,或是一笔勾消。」
瞬间,希妲别开视线装起糊涂。
「咦~~那个东西掉到哪里去了呢?我记得我把它放进小袋子里了呀。」
「司令,请您别敷衍过去。」
「啊、找到了!来,哈尔先生,把衣服脱掉吧。」
「什么?」
「衣服啊,那件衬衫。」
他不由得抱住两臂护着身体,往后退了数步。
希妲从可爱的镶木手工小盒中拿出针线,勾起微笑。
「你的袖口有点裂开了呢。别担心,我很擅长裁缝的喔~~要是受伤有需要缝补伤口时,请儘管交给我吧~~」
「我明白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不会拜託您。」
「别那么死脑筋嘛。」
希妲唱歌似地轻声说道,凑近光源将线穿过针孔,动作十分熟练。
「……只是帮你缝补一下衣服,应该无损于你的男子气概吧。正如你说过的,我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女司令官,会做的事情也没几项,所以我只是想多少帮上一点忙呀,这也给你添麻烦了吗?」
说得再有道理他也不信。
「我怎能让您替我缝补衣服。」
他用世俗礼节当作逃避的藉口。
「没关係的,我会把这件事当作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有名无实的女司令?渐渐地,他再也无法将希妲视为一个空有头衔的女长官。
就算想无视也没办法。
她的个性实在太过鲜明强烈,近两年来,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让已变得麻木不仁的自己如此暴跳如雷。
哈尔瑟迪斯叹了口气回道:
「这才是我最害怕的事。」
在两人房门前竖起耳朵偷听的中年男子,边倚着拐杖边侧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