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蜜凯奴常常与威莉蒂一起游玩的森林中央,倾倒大树后方的缝隙里夹了一张字条。
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纸片叠了好几次,折得小小的。
这是消失的蜜凯奴唯一留下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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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森林老旧小屋的老婆婆与孩子们都失蹤的消息,祭典隔天早晨就在村子里传开了。
传言的来源是那些身穿银色铠甲的帝国军士兵,他们是从天亮前就在村里各家询问,是否知道老婆婆的养子们到哪里去了。
说到底,正规军士兵会出现在这样偏僻的乡村,本身就是很稀奇的事,但当村人们听了他们的目的时,立刻就接受了。毕竟他们在找的那两个孩子是来历不明的孤儿,养育他们的老婆婆也是一样,是数十年前就自顾自地住在村外森林里的怪异『占卜师』。
相反的,村民们啪被追究隐瞒老婆婆一家至今的责任,而自告奋勇协助士兵们,在村中到处巡逻。不过就算是这样,也还没有人看到蜜凯奴与席翁的身影。
(太好了……)
懊恼不堪的村人中,只有威莉蒂一人对这报告感到安心。
对从多年前就和蜜凯奴他们十分亲近的她来讲,森林小屋里住的老婆婆一家绝对不是什么「怪异」的人。虽然她因为是祭典之夜,最后见到老婆婆养子们的人,而被反覆质问了好几次,但觉得那些士兵的话中有许多疑点,反而更加深了她对两人的担心。
『住在村郊的那些人,打算和想对帝国报仇的人合谋,还会用奇怪的妖术。』
『似乎是想要咒杀陛下。』
『小屋里到处都是他们用来诅咒的道具。』
——真傻,绝对不可能有那种事的。
威莉蒂到过倪葛拉的小屋许多次,虽然知道倪葛拉偶尔会为来客占卜,但那绝对不是什么诅咒。
……隔天下午,威莉蒂暂且在不令人起疑的情况下,口头上答应协助士兵才被释放,刚走出去房子就被以库欧妮与爱菈为首的女孩们包围了。她们似乎是听到传闻而在玄关等候。
「威莉蒂!蜜凯奴的事我听说了喔,听说她要咒杀皇帝陛下?」
「我从以前就觉得她很奇怪了。那个人是不晓得哪里出生的外地人嘛,而且还那么粗鲁,会跟男孩子们打架。」
「不要说了,蜜凯奴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的话一句句刺在威莉蒂欣赏。但忍不住反驳时,库欧妮却皱起眉头说:
「威莉蒂,你也很可怜呢。你祭典那晚本来好像是跟席翁在一起嘛。」
「你应该没有故意放蜜凯奴他们逃走吧。」
「才没有呢,你们不要再说了。」
这些孩子只能说出这种伤人的话吗?从小一起在同个村庄长大的人失蹤了耶,不知道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威莉蒂既懊恼又难受,还有……心底感到一阵阵刺痛。她背向女孩们,把想上面打听倪葛拉等人消息的村人们抛在身后,走向森林。
(蜜凯奴不会瞒着我到远方去的。只要到平常一起玩的花田去,一定能有什么线索。)
威莉蒂想到这点时,正一个人静静的走在森林兽道上。头脑终于冷静下来,可以好好地思考事情了。
没错,蜜凯奴一定有留下什么讯息,不会就这样瞒着我自己不见的……
正直顽固到几乎可说是笨拙,就算被村里的孩子们欺负也坚决不在他们面前哭出来的蜜凯奴。以及总是站在她旁边保护她的席翁,威莉蒂从小就一直看着这两人,一直,从蜜凯奴他们出现到这村庄以来。
对身为村长女儿,理所当然可得到各式各样事物的威莉蒂而言,总觉得那两人很稀奇,所以自然而然就被吸引了。不安地在村中到处张望的蜜凯奴,以及总是与她并肩而行的席翁,两人总是互相扶持……不知道从何时起,威莉蒂感觉那两人比自己所拥有的任何东西都要坚强、尊贵、无可取代,当发现到的时候,自己的视线已经无法从那两人身上移开了。
因此,当蜜凯奴决定要在自己家里工作时,威莉蒂真的感到十分高兴。一开始还找不到可以搭话的机会,只能远远看着她正面抵抗村中孩子们的起伏。
『不要紧的。』
即使合上眼,现在也还能回想起来,蜜凯奴一开始对自己说的话。
『不要紧的。那个……我刚刚在打扫这里的时候就有动到柜子。所以就算威莉蒂没有弄坏,我想我大概也会碰到它的。』
有一回,威莉蒂偷看蜜凯奴打扫的样子,悄悄在房中徘徊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架子不小心撞上,原本放在架子上装饰的餐具就这样掉下来了。
那是父母很宝贵的东西,不是说句对不起就能了事。
那时突然有人出现在吓坏了只能呆立原地的威莉蒂面前,那人就算蜜凯奴。
『威莉蒂,请你回房间去吧,我会收拾的。』
明明之前连句完整的话也没说过,为什么她要包庇自己呢?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威莉蒂因为害怕面对自己犯错的结果而躲在房间里。傍晚看到蜜凯奴时,她的脸被甩了耳光而变得又红又肿。但就算被打被骂,蜜凯奴一次也没有提到威莉蒂的名字。
威莉蒂觉得既丢脸又羞愧,于是哭了出来,反覆道歉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蜜凯奴泄气地说:
『我才不要说抱歉呢,对不起擅自这么做。因为威莉蒂很可爱,我不想看到威莉蒂被打被骂的样子。不过害你哭了也一样……真的很抱歉。』
接着,她害羞似的牵起威莉蒂的手,小声说:「那个啊,就算……我一直想跟威莉蒂交朋友……」
想起那时她被打红的脸上露出的笑容,威莉蒂感到心痛又悲伤,最后却转为暖意。
是威莉蒂最先想和蜜凯奴交朋友的,但蜜凯奴总是早威莉蒂一步,把威莉蒂想要的东西毫不吝惜地送给她,甚至还对威莉蒂说「谢谢」。
(可是……)
威莉蒂不禁胸口一紧。想到昨晚的事,看到为了保护蜜凯奴而冲出去的席翁那绝望的表情与行动时,她讶异地强烈感觉到了,自己心中那如淤泥般混浊的感情。
(席翁大概喜欢蜜凯奴吧。)
蜜凯奴是她亲密的好朋友,而席翁是……威莉蒂出生以来第一次喜欢上的人。
两边不能放在一起比较,两方都很重要。虽是这样,但那一瞬间,席翁甩开威莉蒂的手冲进游行队前时,她感到心中似乎出现了裂痕;就像摔碎在威莉蒂脚边,那昂贵的餐具一般。
(我知道席翁赫尔蜜凯奴是特别的,也知道席翁非常珍惜蜜凯奴……)
明明早就知道了,但为什么心还会这么痛呢?
背靠着大树的树榦,打开刚才从缝隙中拿到的信。扫过了熟悉的蜜凯奴的自后,威莉蒂将字条撕碎,丢散在林木的树叶间。
【给威莉蒂:
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我得和席翁一起离开村庄了。目前预定先到多纳修去,之后会去帝都。虽然没办法写原因,但还是请你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我……在嫉妒蜜凯奴。)
像小孩一样愚蠢帝都独佔欲。希望不是蜜凯奴而是自己;希望总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席翁特别的存在。
她虽不把村中女孩关于席翁的传言放在心上,但每次看到他的心明显向着蜜凯奴,都感到十分难受。
不过,蜜凯奴说了,说要帮忙威莉蒂。所以祭典之后,她才会鼓起勇气邀请席翁……
「你就这么想要他吗?」
威莉蒂听见声音,停下了脚步。
茫然抬起头,开阔的视野没见到冬天枯萎的花朵,数种药草群生的空地中央,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啊……」
「虽然那是个不论你怎么喜欢他,都不会回头看自己的人。就算是这样,你还是想要他吗?」
威莉蒂不自觉地倒抽一口气,突然感到身旁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视线内的风景也都渐渐褪去、远去。忽然,连眼前站的是什么人都认不出来。
「很可惜,他无法成为你的东西。那人的脑中不论何时都只有那女孩,其他什么都没有。」
「那女孩……是指蜜凯奴吗?」
「是的。只要那女孩还在,他就不会成为你的。现在的你对他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不过是四周风景的一角罢了。」
这人是谁呢?明明才刚想起他的名字却又忘记了,威莉蒂只能呆然站在原地。随风流动的美丽金髮,女性般柔和而温柔的面孔,像在担心威莉蒂般的沉着表情。
但,为什么这个人,一直说着这么过分的事呢……
「不过,有个方法可以分开那两人。一个让那两人分别走上不同的路,不会再相会的办法。」
「…………」
「你不想知道吗?可以得到他的方法,可以不再受嫉妒之苦的方法。」
威莉蒂茫然看着男人,他还是挂着慈祥的笑容。
「我……」
「真可怜啊。不过已经不要紧了,我会帮助你的。」
男人伸手拭去扑簌簌滚下威莉蒂脸颊的泪珠,就这样将无力的她宛如披风中,用低沉而温柔的嗓音轻声说道:
「来吧,相信我,请将藏在你心底的秘密告诉我。刚才撕碎的纸片上究竟写了什么?我会把那两人带回来,也可以只让他回到你的身边,所以……可以告诉我吗?」
被男人白色的披风包裹着,威莉蒂脑中一片空白,模模糊糊的视野花化开,被拉进深沉而浓密的黑暗之中。
脑中回蕩着那甜美而温柔,砂糖般甜腻的嗓音。
最后,威莉蒂在恍惚状态下,对细语之人点了头。
2
从空中鸟瞰浮在海面上的陆块时,纵长的主大陆形成宛如有尾巴的野兽般的形状。
位在野兽喉咙附近的就是帝都,而隔着海直向东边前进,就是米榭兰诸岛中的最大的第二岛。
联繫着第二岛与大陆般浮在海面上的,是传说过去皇帝进行修行的「沉默神殿」所在的第一岛;反方向正下方接连的第三、第四岛上,除了建有连接到帝都的公路外,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徵。
像画了半圆般散布的诸岛,彼此之间仅游个泳就能抵达。而第一、第四岛和大陆的港口间,也在还能对望的範围内,但皇帝渡海来参加祭典的,就只有蜜凯奴她们的村庄所在的第二岛而已。因此帝国的贵族们不是通过诸岛,而是从帝都直接经由多纳修港进入岛上。
……多纳修是第二岛的港口中最大的,也是长年旅人集中的中继地。要到帝都的话,从这里转搭船是最快的,当然皇帝在祭典后,也是从这里搭船回大陆。
(不过,帝都的人不可能像我们这样徒步前进,大概是从容地、轻鬆舒适地回到港口吧。)
蜜凯奴位在宛如会中途断绝的小溪边。
她坐在自地面凸起的大树根上,把一路上摘的药草弄碎沾到布上。「呼」地吐了口白雾,看向天空。
自常绿树的叶缝间看到晚秋夕阳虽微弱,但依然耀眼地刺向蜜凯奴的眼睛。在这里稍作休息,走了整天的疲惫比预想的还要严重,一旦停下脚步坐下,全身就像铅一样沉重,再也站不起来了。
不过这种时候,寒冷的温度下有营火烘着身体感觉相当舒服。把药草的敷布冷敷在小腿上,闭上眼睛试着习惯双脚的酸痛,蜜凯奴突然感觉到有人走到身边。
张开眼,席翁静静的递上了水。
「是河水?」
「不是。路上有涌泉,那时装来的。」
「谢谢……啊!这是敷布,我刚刚又做了新的,席翁也敷一下吧。」
「嗯,蜜凯奴也把汗擦一擦吧,吹了风会感冒的。」
席翁淡淡说完后结果敷布,将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两块毛巾中的一块递给蜜凯奴后便转过身去。
蜜凯奴喉咙又干又渴,迅速地咕噜咕噜喝完了冰凉澄澈的水。一面揉着酸痛的脚,一面想着这几天路上的事。
……从村子出发至今,已经过了三天。
那天,蜜凯奴她们决定先去港都多纳修。这当然是为了救被带往帝都的倪葛拉,当初反对的席翁,后来也拗不过蜜凯奴的决心而同行。
不过,问题在于该怎么走。因为蜜凯奴有记忆以来,从没离开村庄过。
虽然她因为从小在森林里长大,方向感并不差,但现在只能凭着在威莉蒂加客厅看过大地图的记忆来找路。
不过席翁帮了她一把。明显表现出不乐意的他,最后还是说:
「如果是到多纳修的路,我多少记得。」
他很不甘愿地这样对蜜凯奴说。
「虽然沿着公路走是最快的,不过搞不好会有帝国军的士兵在巡视,路上的村庄最好也不要靠近。所以还是儘可能从森林中走吧。」
就这样,蜜凯奴乖乖跟着席翁一起走在森林中。
(是说……席翁之前有来过附近吗?感觉好像已经走得很习惯了……但就算问了,他也还是不告诉我。)
自那个晚上以来,席翁还是跟以前一样对蜜凯奴的过去守口如瓶。也因此,理不出个头绪而一团混乱的蜜凯奴也无力地放弃了。
(这样的话,只能耐心等到席翁觉得可以「好好说明」的时候了。)
他这样转换心境。
(不过,至少我跟席翁都平安无事地活下来了,婆婆她……如果帝国的人有那个打算的话,一定当时就动手了吧。)
如果是为了某个目的才带走她的话,应该不会很快就把倪葛拉杀了。这样的话,蜜凯奴就不该光在原地犹豫烦恼,而是该儘早开始行动想办法就出倪葛拉。
(大致说来,从可以平安解禁多纳修这点看来,状况应该没那么糟糕吧!)
蜜凯奴将分别时倪葛拉披在自己身上的披肩从新绑好,对着夕阳西下的天边举起拳给自己打气。
「蜜凯奴,虽然在你兴头上说这话很抱歉,不过把鞋子脱了让我看看你的脚。」
同时,有种冰冷的触感包上自己的脚,蜜凯奴不禁轻呼一声。席翁拿着浸过河水的毛巾跪在蜜凯奴面前。
蜜凯奴红肿的脚上沾满了淤泥,到处都有血渗出来。小腿敷了葯布却忽略了双脚,看着席翁温柔地用毛巾包住那只脚轻轻擦拭,蜜凯奴的脸像火烧似地,变得比手脚还要红。
「好、好了啦席翁,我自己可以擦啦!比起我,席翁你自己才是……」
「我?」
「连我的行李也背着,你脚的负担应该比我还要重吧。休息的时候还要到附近找水,确认前面的路有没有危险,晚上也都是你在看火几乎没有睡。不好好让身体休息一下会昏倒的啦!」
确实,这几天野营席翁应该也是一样疲惫,况且明明都说好晚上要轮班,但他总是略过蜜凯奴的班,一个人坐在营火前迎接黎明,照理说应该要比蜜凯奴累得多才对。
就算说了「就当是我拜託你,请休息一下」,写那个也只是一脸无所谓地说「我不像蜜凯奴一样娇弱,所以不要紧」。有了第一天的教训,说要轮第一班看火的蜜凯奴,昨晚也在一盹一盹中,不知不觉间换成席翁看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