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缓缓地……缓缓地……
拖着沉重的身体缓缓前进,亚德利姆扶着墙壁的手,愤怒地握紧了拳头。
背后可以模糊听见的,那是卫兵们的声音吧?大概是注意到刚才皇帝洽公室中发生骚动,正急忙赶过去。
不过,现在——
(……那种力量,是什么啊!)
亚德利姆揪紧胸口,几乎要吐出诅咒般的喘息。
(那个就是祝词……超越了世间的常理,独一无二的神兽所赐予的力量吗?)
心中渲开令人头晕目眩的愤恨。
拥有创世神兽加护的少女的力量,亚德利姆至今都太过看轻了。接到她祝词的力量觉醒,还解开了闇人身上最强的巖诅咒之一的报告时,只想说那不过是兽神一时兴起才给人的力量,成不了什么威胁而不放在心上。
但他错了。那种力量……
(强大而可憎。永远不可能纳入我的掌中……和我拥有的力量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水火不容,处于极对位置的两股力量不可能放在一起,必定有一方会将另一方消灭。
内心这样想着,愤怒转为痛苦,亚德利姆按住胸口小声地呻吟。
吐息间,全身傅来压迫的疼痛、晕眩,以及反胃感。想叫出式神却提不起足够的咒力;想反抗那股压迫感却全身无力,头晕目眩……
刚才。
亚德利姆见到的「祝词」,在他看来就像是爆炸般的眩目光辉。贯穿了站在远处的亚德利姆的身体,侵入他的心中,几乎将沉睡在亚德利姆……不,是夜刀心底的秘密都挖出来。
(对,简直……就和那时候……一样……)
被唤起的记忆是无尽的痛苦。
那是在亚德利姆还被称为夜刀时的事。为帝国的士兵所囚禁,由于身为三师的亲人所以没被杀死,而是遭受无尽苦痛刑求的日子。处在宁可死掉算了的屈辱中,就算被帝国军逼迫要出卖祖国,仍旧死命抵抗……愚蠢地深爱着常世国,可敬的自己。
厌恨常世国的前任皇帝,用尽了一切可以折磨夜刀的方法,最后决定将他抛入位在第一岛的「神社」中。
当时他见到了,那尊贵存在的结晶。
……你想要力量吗?——祂说了。
至今祈祷了无数次,无法得偿却仍旧不肯放弃的力量。你想要吗?过去为天津神们敬畏,封印于人世的禁忌力量。
那对夜刀而言是完全无法招架的诱惑。因此他点头了。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空虚爱国心早已粉碎,如今留在他身上的,只剩下微小的自尊心以及慾望而已。
于是「亚德利姆」得到了力量。抛弃许多事物,换得了地位、权力。将一切事物全都抛弃,终于爬到现在的地位……
(但是……那个女人……)
什么辛劳都没有付出,一瞬间就能将自己的一切都夺走。那名为祝词的力量。
和透过契约才终于获得能力的亚德利姆不同,那名曾为兽神眷爱的女孩,力量来自于祝福与祈祷。所以,蜜凯奴什么都不必失去,就可以像呼吸般自然地使用祝词。
……没错。自己和那个女孩完全不同。
铁鏽味在口中渗开,亚德利姆这才注意到自己咬破了嘴唇。
寄宿于自己身上的,毕竟是虚假的能力。
他是多么地渴求、做了难以计数的牺牲才终于得到这力量,但如此的力量,却还是远远不及那个女孩所拥有的吗?
费尽苦心才得到的力量,一碰上与生俱来的灵威,就只有慑服的份了吗!?
『夜刀。国津神被授予的力量绝不是权威的象徵,而是应付出的责任与义务,越是拥有强大的力量,我们所要背负的宿命也就越沉重。因此,不能去强求自己没被授予的能力,背负不必要的责任与义务。』
(但是,姐姐,那样我不就没有任何责任了吗?什么都没被分配到,连义务都没有,就只要身为忌子活着,就这样死去就够了吗?)
憎恨、反抗、用尽了一切想得到的办法,亚德利姆终于得到了强大的力量。获得了留存在人间的尊贵力量中,最为纯粹的灵威。
『你想要力量吗?』
『我知道你调查过关于我的力量,也知道你渴求力量到了近乎绝望的地步。』
……啊啊,没错。
并非为神所授予的既定命运。为了证明自己只要想得到,什么东西都可以弄到手,亚德利姆抛弃了过去。若是命运捨弃了自己,那就由这双手来改变它。虽然是这么想的——
(竟然在这种时候……)
绝对不能让那种女人破坏这一切。
那样的话,自己的牺牲就全部白费了。
「大人,您怎么了吗!!」
聪到呼声抬起头,面识的士兵站在身旁。但他的样子却很怪异。一看到亚德利姆,瞪大了眼睛,倒抽一口气向后退去。
「眼睛……还有,头髮的颜色也……大人,您那个样子是……」
亚德利姆马上转向走廊边有着黄金雕饰的镜门。精细的装饰间映出了他苍白的脸,不只这样,盖住脸缘的头髮,以及瞪着镜子的双瞳,颜色都渐渐沉了下去,缓缓染上黑色……
一察觉这件事,亚德利姆反射性地一把抓住吓坏了的士兵的脸,自体内奋力挤出诅咒。
「立刻忘记现在看到的事。忘不掉的话,就回军营里去上吊吧。」
……士兵一脸茫然地站起身,仿彿随时都会倒下般,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走廊。目送那远去的背影,亚德利姆靠着墙壁,看向房顶。
对啊。亚德利姆还有巖诅咒。
并没有失去一切……还来得及。
若是祝词成了抵抗自己的力量……
(我也有应对的办法。)
但在那之前,必须儘快恢複失去的力量,恢複那象徵自己力量的金髮碧眼外貌。
2
接到「皇帝陛下在办公室失去意识昏倒了」的消息时,皇宫内陷入一片大混乱。
「听说陛下身边就是那位罪犯女孩耶!」
「是宰相大人带来的那名常世国少女吗?」
「她本来就是有咒杀陛下的嫌疑才被带来的嘛。发生这种事,该不会是那家伙下的诅咒吧!?」
这类似是而非的传言在宫中流窜着,一不小心,就会演变成同处一室的蜜凯奴被问罪也难以抗辩的状况。
不过,之所以没有落到那种地步,是因为皇帝在昏倒之前包庇了蜜凯奴。若是他没有那么做,现在搞不好已经发展成最糟的情况了也说不定。
(说要解开陛下巖诅咒的是亚德利姆,但他在那之后却突然不晓得跑到哪去,如此一来就没有人可以帮我作证了啊……)
就是这样。一脸惨白离开办公室的亚德利姆,在那之后,将处于这种状况的皇帝置之不理,消失了。
离开房间时,亚德利姆看起来相当不舒服。莫非是在哪里像皇帝一样昏倒了吗……内心不安地想着。但更让她困惑的是——
(结果,我还是搞不清楚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被命令使用祝词,想说总之先碰看看皇帝。
然后脑中就出现了一大堆画面,吓坏了想尖叫逃开时,听到了声音。
那确实是席翁的声音。席翁安慰了蜜凯奴,要她放心,然后引导着她。
就和在闇人隐里对盲眼的若宫使用祝词的时候一样,蜜凯奴听着那声音进行祈祷。然后,皇帝就出现了异状。
究竟梅尔卡巴二世的巖诅咒有顺利解开吗?还有,亚德利姆会好好遵守「释放席翁与倪葛拉」的约定吗?
……总之,现在的状况和在闇人隐里解开弓誓诅咒的时候很像,可以确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要是陛下都没有醒来的话……)
现在的蜜凯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面对这无可奈何的状况叹了口气,却立刻被面前的卫兵们瞪了一眼。四周充满了这样紧张险恶的气氛,蜜凯奴连忙缩起身子,垂下视线。
自皇帝被送到寝室后,蜜凯奴就一直被关在寝室旁的小房间里(虽说是小房间,但也够大了)。面前是三名板着脸的卫兵……不,是禁卫兵,散发着像在说「要是皇帝出了什么差错,你就给我皮绷紧一点」的气势,死瞪着蜜凯奴。
像是要逃开那锐利的视线般,蜜凯奴看向右手边,拉开的吊帘对个,是皇帝的寝室。高官们以及中老年的医生,包围着似乎正做着恶梦、痛苦挣扎的皇帝,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窸窸窣窣低声地不知在商量什么事。
房间太大,又被聚集的人群挡住,从蜜凯奴这里几乎看不见皇帝。但每次听到那有如在梦魇中呻吟的声音,她就忍不住全身紧绷。
(陛下梦见的,莫非就是那「沉默神殿」的怪兽?)
将「祝福」传递给皇帝时看到的东西。她回想起来也不禁打了个寒颤,染了血的神殿……
就如皇帝所说,确实是恐怖的记忆。仿彿还能闻到沉重的血腥味,沉闷而绝望的记忆。
(如果那是真的,那么陛下就是因为无法忘记神殿发生的事,所以才要亚德利姆封住自己的恐惧。就和闇人们失去了五感般,陛下也失去了那些感情。)
不过,陛下是自愿的。不那么做的话就无法维持理智。
但蜜凯奴却毫不知情地踏入皇帝的心底,将保护他的巖诅咒给硬是解开。
那样做的结果,就是现在这种状况。
(……要是陛下有什么万一,搞不好都是因为我……)
「席翁,怎么办?」蜜凯奴在心底喊着,低下头,两手抱胸。
刚刚确实听见了声音。将快被恶梦吞蚀的蜜凯奴给唤回来,告诉自己不用担心的席翁的气息,不知为何现在却完全感觉不到。
但他的确在这里。在离蜜凯奴十分接近的地方,
虽然亚德和姆的话不能相信,但若是席翁说的就不用怀疑。既然他说了「不要紧」,那就一定不是谎言。
(不过,要怎么做才好?到这里之后明明一直呼唤席翁,但他却一次也没有回应,也感觉不到他的气息,现在连他在哪里都不晓得……)
就算只有一眼也好,想见席翁一面。毕竟蜜凯奴自从离开岛上以来,一次也没有见到过他。
虽然不怀疑,但心里的不安却怎样都无法消解。
所以现在只能专心祈祷了。如果真的有什么力量的话,就算只有一下下也好,希望可以感受到席翁的声音或气息。祈祷着,希望可以得到他真正平安的证明。
因为担心皇帝陛下而聚集的人群中,只有蜜凯奴思考着不同的事。虽然觉得自己自私又任性,但比起能够解除他人诅咒的力量,现在最重要的是席翁和自己之间的联繫……
「……在这里,军队长大人。」
当意识沉入深深的祈祷中时,身边突然响起禁卫兵的声音,蜜凯奴马上抬头,看到接连邻室的斗边站着一位面善的男人。
一眼看去就知道是武官的体格,以及足以威吓对手的恐怖长相。
那正是先前答应关照威莉蒂的塔姆军队长。从刚刚蜜凯奴专注着祈祷时,他就一直守在皇帝的寝室里了。
「那、那个……找、找我有什么事吗……」
「女孩,陛下昏倒时,一起在陛下洽公室里的就是你和宰相大人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塔姆走进邻间来,拉过了墙边的椅子来靠着,打断了蜜凯奴的话。
「陛下还没有恢複意识,医生也说不晓得原因,连宰相大人也不晓得去哪了……虽然现在已命令部下去搜索,但还没有找到人,所以只能来问你了。陛下昏倒之前,有什么前兆吗?」
「咦?前、前兆……不,没有……」
总不可能说「陛下被宰相下了诅咒,然后我把它给解开,陛下就昏倒了」吧?蜜凯奴摇了摇头。塔姆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将头埋入掌中。
(这个人……是真的在为陛下担心。)
看到他弯垂的身影,蜜凯奴这么想着。不论怎么掩饰,只要不是发自内心的行动与态度,都会一下子就被看穿。但他的举动看来并不单是因为义务,而是真的在担心皇帝的安危。
当皇帝被抬到寝室时,此处聚集了许多官员与医生,而他就是那一马当先冲进房间里的人。
怒吼着质问禁卫兵说这种时候宰相人在哪里,为什么会出这种事等等,最后当蜜凯奴还不识趣地询问威莉蒂的事时,又感觉到他散发出那种「带下去体罚拷问!」的气魄而发抖。不过塔姆听到其他士兵说了皇帝昏倒前说的话后立刻又冷静下来,默默地回到皇帝的寝室。之后,他便一直铁青着脸在那看顾着皇帝。
皇帝有将他当成傀儡的宰相,也有像塔姆这样宣誓忠诚、打从心底为他着想的部下。
回想起使用祝词时在皇帝心里感觉到的「孤独」,面对塔姆的心意,蜜凯奴为皇帝感到高兴,忍不住想说些什么。但此时邻室突然传来了些声响。
(咦……刚才是什么声音?)
「陛下!!」
蜜凯奴还没回过神来,塔姆已经立刻跳起来,撞倒椅子、沖回隔壁房间去了。如此一来就可以确定,刚才那声音确实是皇帝发出来的。
(太好了,陛下醒过来了。)
断断续续地听见压抑的欢声与放下心的话语,安心的气氛渐渐扩展开来,连原本板着脸看守蜜凯奴的士兵们,也露出高兴的表情相视而笑。
真的太好了……虽然在这里看不见,蜜凯奴还是为皇帝可以平安甦醒拍胸鬆了口气。就在这时,不知为何塔姆又回到邻室来:
「女孩,陛下传唤,说要找你。」
「咦?」脑中才浮出这个字,看守蜜凯奴的士兵已迅速地分别从两侧抓住了她的手腕。
3
蜜凯奴带着紧张的表情进入隔壁房间。宽大又豪华得让人无法相信是寝室的房间内,聚集了许多穿着不像会出现在这种场合的盛装来宾。
陛下的床应该是在这些人们包围的深处,从门边完全看不见。加上一进到房间的同时,看来像是高官的人们全部一齐将冰冷的视线转向蜜凯奴,吓得她两腿僵硬。
房间里瀰漫着难以简单应付的气氛,充满几乎让人难以踏进的压迫感……
就算如此,抓着蜜凯奴的士兵仍毫不犹豫地用力将她带上前。高官们默默地让开了路。蜜凯奴就这檨被硬拖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完成任务的禁卫兵们又默默地回到隔壁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