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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楝神所居住的建筑,人们称之为「神社」。
以帝国的话来讲就是神殿,原本是为了向神祈祷才建造的,神圣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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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吃人呢?」
初次见面时,她直率地看着「祂」,如此问道。
「是因为肚子饿吗?不能吃其他的东西吗?只能够吃人而已吗?」
令人讶异的是,虽然发着抖却不带畏惧,她的问题中丝毫没有「畏怖」。
不只这样,连怨怼、叹息、憎恨也感觉不到……来到这个神杜的人们必会带有的负面感情,从她身上几乎感受不到。透过连神的内心都能看透的双眼,审判之兽也只能感觉到纯粹的疑惑。
因此,祂回答了「不是」。但她还是直直地盯着祂。
「我在到这里来之前,已经有觉悟了。因为被选为祭品,现在不会逃跑也不会躲藏。可是我至少想知道自己即将丧命的理由。这样会不会太过不敬呢?」
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心中毫无恐惧?
只能以静谧来形容的平稳心境。至今连视线也不敢和祂对上的国津神之中,只有她敢这样直率地看着祂、对祂说话。真正地「与祂交谈」。
『为何不畏惧我?』
「不是不害怕,只是……想知道理由的心情更强烈而已。」
『不恨我吗?』
「……不恨。虽然很失礼,不过比起憎恨,只感觉您是……十分寂寞的神。」
明明并未透过言语传达自己的孤独,但她却能够理解。可以理解祂必须永远孤身一人的死心绝望,理解被那种疲惫感折磨的祂……
「总觉得似乎能理解您就算吃了人也无法解决饑渴的原因。那并不是出自饥饿,而是因为寂寞的缘故。」
『寂寞……』
「是的,就是那样。」
如此说着,那天她露出了极为温柔的微笑。
「这样的话,今后我将侍奉在您身边,所以希望您别再要求活祭了。」
……她的存在,赋予了祂一切。
至今只觉得是灰色的世界,缀上了色彩。
感受到包围神社四周的花朵传来的香气。
雨水的润泽、晴空的光辉、四季的流转、吹过神社的舒爽微风,祂的心这才开始丰富了起来。
以她为首的世界一下子便扩展开来,当注意到时,祂已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但那样的幸福也是两面刃。当失去她时,祂好不容易才能感受到的世界也一同消失了。映在心里的一切又再次失去了色彩、失去了香气,就连空气的流动都凝滞了;世界对祂而言,成了只有痛苦的牢笼。
兽神咆哮。失去的时间、世界以及和她的共同回忆都在煎熬着祂,心中感到闷塞痛苦。这次袭来的,是连吃人也无法压抑的空虚与饑渴。
将来到神社的人们所怀抱的黑暗情感撕裂、吸吮、嚼碎、吞下,但就算这样也无法满足祂的饑渴。祂渐渐失去了理性。
若世界是由祂所创造的的话,
为什么世界会这样反蚀祂呢?
在充满阴郁空气的神社中,祂失去目标地彷徨着,残杀、吞食、咆哮,慢慢淹没在没有出口的闇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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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
彷彿就快被恶梦吞蚀般呼吸困难,他终于睁开眼睛。
心脏狂乱地跳动。他喘息着。汗水滑过脸颊,留下好几道痕迹,濡湿了枕头。
这里……究竟是哪里?这么想着,四下张望时,注意到身边小小的温暖。
(蜜凯奴……?)
趴在床边,枕着双臂睡着的少女。看到那平静的吐息与安详的睡脸,他……席翁恶梦的碎片也渐渐消融……
他们正置身于一间简朴的房间。和倪葛拉与蜜凯奴三人一起生活的那间令人怀念的森林小屋很像,只有寝床、书架与小小的窗户,以及蜜凯奴身影的小房间。
席翁躺在床上,稍微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却马上感觉到全身十分沉重、燥热。
(为什么?)
轻轻摇了摇头回想。席翁早些时候应该是在王都海伊姆宫中,和蜜凯奴一起被抓了起来,与亚德利姆谈过话,然后……
(……在那之后,被带到这里来了?)
蜜凯奴和弓誓出现在地牢中,接着与其他闇人及倪葛拉会合,一起逃出皇宫,到这里为止还记得。
记得后来应该是乘上偷来的马匹,乘着夜色移动,不过再后来的事就完全不复记忆了。
小心不吵醒蜜凯奴地起身,席翁轻轻摇了摇头。
身体的燥热与沉重,是因为身上受的伤的关係吧。虽然身为兽神的一部分,无论什么样的伤口都不会在席翁身上停留太久,但原先的伤口处自肌肤底下却像要烧起来般灼热,传来阵阵刺痛。就算这样,看看盖在被单下的两手,连最严重的钉伤,也已经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拉开窗帘看出去,窗外是一片雨中城镇的景色。红色屋顶与绿色的墙。雨滴落在缓缓倾斜的砖道上,绽出的波纹,形成一个个美丽的图案。
不过,在雨色飘摇的道路上,没有多少往来的人。
祥和温暖的时光一点一滴地渗入心中,席翁静静地闭上双眼。这样一来,在不断落下的雾雨声中,彷彿这里只有席翁与蜜凯奴两人存在一般……就像在没有其他任何人的神社中,度过的那段无可替代的时光一样。一瞬间,席翁被拉回了那令人怀念的日子。
……并不是什么恶梦。
确实,失去她的绝望与痛苦的记忆,伴随着共同度过的喜悦而更显哀伤,但对席翁……对「兽神」而言,那也是无法取代的宝贵时光。
因甜蜜的回忆露出笑容的席翁,看向身边发出羽毛般轻轻寝息的蜜凯奴。
碰上那憔悴的眼角,抚过脸颊,拾起散落在被单上的黑髮,但却又立刻像碰到什么禁忌般迅速放开了手。
(为什么……)
为什么回来了呢?
那个时候,明明都让她得知自己是栖息在神社的食人兽神,要疏远她了:然而蜜凯奴还是回来了。说就算席翁是食人兽神也不要紧,哪天会把蜜凯奴吃掉也不要紧。
明知该拒绝她,却没有再次推开她,是因为她所说的话正是压抑在自己心底的愿望……
(要是让人知道这就是制裁神的创世之兽,大家也会傻眼了吧。就算会让重要的人不幸,也无法抵抗自己的慾望……居然如此地软弱。)
偏袒某人的话,内心就会产生弱点,因此应当公平裁量一切的兽神没有配偶。正因为必须绝对公正,所以世上才只有自己一位,独一无二的存在。
(……这么说来,蜜凯奴当时说她记忆回来了。)
再度看向静静沉睡的蜜凯奴。
意思是她回想起来了吗?那个几乎让心冻结,失去一切的夜晚。
被帝国士兵们一个个夺去性命的常世国国津神们,全身染血倒下的同伴、家人,甚至连包围了族人、房屋、森林等一切的火焰的颜色,全都想起来了吗?
『喂!蜜凯奴,醒了吗?』
这时……
听到了咚咚的敲门声以及有所顾虑般的询问声,席翁一下子回过神来。他连忙躺回床上,同时间,一位小个子的黑髮少年进到房内。
『蜜凯奴?蜜凯奴……喂——』
「……嗯……咦……咦?弓誓?怎么了……?」
『啊啊,抱歉吵醒你,只是差不多该吃午饭了……你昨天什么都没吃吧?』
「席翁他……」
她边说,席翁感觉到一时离开的温暖又再一次专注地看向自己。看见紧闭着双眼装睡的席翁,蜜凯奴最后才放弃般地叹了口气。
「还……没醒来呢。」
『似乎是这样。』
「到底是为什么呢?继舟先生说他的伤几乎都好得差不多了,可是他已经整整睡了三天……」
『……嗯。』
犹豫似地点了点头,弓誓也看向席翁,不过立刻又回过神说道:
『可是啊,比起他,我比较担心你喔。自从到这里来之后,你就一直光是待在他身边耶?几乎什么都没吃也没睡,这样连你也会倒下的喔!』
「…………」
『担心席翁的话,我代替你看着吧。』
气息突然增加了。平静、安稳而认真的气息,这是和弓誓同为国津神的青年——小针的气息。
『……什么啊,小针,你不是去那家伙那里了吗?』
『是没错,不过倪葛拉殿下说有话要跟蜜凯奴讲,所以我来叫她。』
「婆婆?」
『啊!那正好。你就跟婆婆一起吃饭吧,这家伙醒来的话,我会马上去叫你的,可以吧?快去快去!』
『不。弓誓带她去吧,倪葛拉殿下在那个房间。』
听到小针这么说,弓誓回答』知道了』,放心地点点头,先一步走出房间。蜜凯奴这才从床边的椅子上站起来,依依不捨地看了席翁一会儿后,慢吞吞地走出房间。
走廊上慢慢远去的两个脚步声消失时,席翁感觉到站在门口的小针走进房间里。他关上门,开口:
『你醒着吧?蜜凯奴暂时不会回来,请你张开眼睛。』
……席翁不禁叹气。
知道对方已经发现了,所以席翁乖乖坐起身,对上直直盯着他的闇人的视线。
『我从弓誓那里听说了。你……您是神社里兽神的半身,这件事是真的吗?』
『…………』
『真难以置信。神社的事,还有创世神的事,这些我确实都晓得……不过,因为我们出生时神社所在的第一岛已经被帝国佔领了,活祭的仪式也已断绝很长一段时间,栖息着兽神的神社的故事,已经成为传说之一了。』
……说得也是。席翁心想。
兽神失去了心爱的少女,带着狂乱的心,再次开始吞食造访神社的人,已是距今一百五十年以前的事。很讽刺地,夺去少女性命的帝国,在不久之后便统治了神社,因此在那之后就不再需要常世国国津神们的「牺牲」了。
所以活在现代的国津神们……就连倪葛拉也是,对于兽神的存在都只当成遥远的童话故事一般吧,完全想不到自神话时代流传下来的兽神,至今依然活着,甚至还化为人形出现。
『一般来说,那是难以立刻相信的事,不过我和继舟都不怀疑。从您身上感觉到的气息……还有至今许多的疑点,都能够和你所说的连接起来,所以能够接受。』
『……这样啊。』
『不否定吗?』
『既然你们可以接受的话,就没有那个必要了。而且推动你们行动并「相信」一切,还有别的理由吧?』
听到这话,小针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明显的表情。
『……是啊,正是如此。其实,从那恶梦般的夜晚以来,说不定我就开始相信创世之神的存在了。没错,就是夜刀毁灭祖国的那个晚上开始。
您如果真是创世之神,我想请您告诉我,夜刀他为何会做出那种事?那家伙确实没有获予灵威而自我厌恶,但绝不对祖国抱持恨意。可是为什么……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得到了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席翁没有回答。不是迟疑,而只是保持沉默。
最后,小针又再度开口。
『我和常世国最后的巫女姬是青梅竹马。她是倪葛拉殿下的外甥女,由于继承了卜师的力量,成为巫女姬进入斋宫殿后也接受了许多的神谕。她……也预言了那个夜晚,常世国将会毁灭。』
席翁终于拾起视线。小针脸上不带表情,但只听他的声音,彷彿也能感受到那心底的痛苦。
『她说那个预言无法迴避,所以没有告诉其他人的必要……不,正确来说,是不想告诉其他人。所以我之后也没有违背约定,一直隐瞒着那个预言。那个神谕的内容是……』
『大卜师之子,亦为巫女姬之弟者夜刀,终将毁灭常世国。』
听到这话,小针倒抽一口气。
『她是这样说的吧?而……那也真的发生了。』
『您果然晓得吗?』
『……对不起。』
不自觉地低语。这不只是对小针,也是必须对当时所有住在常世国的国津神们的忏悔。
『一切都是由于夜刀与兽神订下契约而引发的灾祸。夜刀将兽神从神社释放出来而取得力量。不像蜜凯奴获得的祝词只是「能力的一种」,他得到的是万能的兽神之力的一部分。』
『意思是……夜刀得到的是兽神拥有的力量吗?因为和兽神订了契约,所以才突然得到那样的力量……』
小针以不像往常般,语气微带着混乱低声说道,但又立刻恢複了自製,低下头。席翁原以为他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责难的话,但却一直没有听见,于是感到奇怪地抬起头。只见小针露出像从什么束缚中解放出来般的表情。
『我终于懂了。我一直想知道原因……为什么稻泳非死不可的理由……』
『稻泳……是巫女姬的名字吧?』
『是的。高洁而美丽,常世国最后一位巫女姬的适任者。』
『我知道。我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