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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首都,温凯雷。
建筑在华美城市中央的海伊姆宫中,这天,朝议结束后,当亚德利姆自座位上起身时,被皇帝给叫住了。
「亚德利姆,关于之前抓到的那些人,朕想和你谈一下。」
回过头,看见的是充满生气、和到前天为止彷彿完全不同人般的君主。
……一如帝都的象徵般,拥有俐落美貌的皇帝,此时脸上完全没有往日那种无精打採的阴影,到处都传说皇帝已经恢複了原本应有的领导力与高贵气质。
不过,在这海伊姆宫中知道原因的仅有一人。只有之前一直将皇帝当成傀儡的宰相晓得。
转变为彷彿帝国人民理想的具现化一般,无可挑剔的君主。虽然皇帝变得比之前难应付了,但亚德利姆还是维持着和先前没有两样的态度对待他。今天也是,面对看向自己的锐利视线,也只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
「有什么事吗?」
「……塔姆军队长调查的结果,那些人的嫌疑已经洗清了。朕应该已经吩咐过不需继续追捕他们了。」
「确实如此。」
恭敬地低下头,亚德利姆依然用那张难以看出表情的脸面对皇帝。
「接到陛下的命令之后,已经将追捕的士兵们调返了。」
「是吗?那么你将心腹的部下派去『沉默神殿』的传言也是误会吗?」
听见皇帝严正的口气,亚德利姆依然不改笑容,只是静静地回看着皇帝。
「……虽然很多余,不过还是要跟你说,亚德利姆,朕不允许你去追捕那些人。因为自己没犯的罪而被捕,他们才是受害者。这点还请你要铭记于心。」
「遵命。陛下所说的臣下也心里有数,会谨记在心的。只是陛下,不过是位乡下女孩,却还要皇帝直接下令观照……这样,是否太过于偏袒了呢?」
说完这句别有意含的话,亚德利姆彷彿没事般行了个礼,离开现场。
……自从兽神所爱的蜜凯奴,破除亚德利姆的岩诅咒、与同伴们逃跑之后,已经过了相当的时间。
那段期间,同样自诅咒中解放的皇帝,命令塔姆军队长派人监视着自己这点,亚德利姆也心里有数。
(连曾经那么想得到诅咒的男人也……祝词之力还真是麻烦啊。)
亚德利姆的力量对皇帝来说已不再是必须的了。皇帝也不打算再成为傀儡,而是亲自执政。
不过,不需焦虑。很快……只要再过一阵子,自己就能完全将这世上最为稀有、强大的灵威纳入手中了。
(在人世间已经没有必须害怕的东西。我将会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
和下跪行礼的贵族与部下们擦身而过,通过走廊,回到位于别馆的私室。关上房门,走进阴暗的室内时,亚德利姆啪嚓地弹了下手指,暖炉中的木柴就点燃了火,照亮房中,为寒冷的室内带来了些暖意。
靠近炉火,仔细一看,火焰中悠悠晃晃地浮现出人影。是站在亚德利姆门外的诡异士兵……并非亚德利姆手下的警备部队,而是塔姆军队长的亲卫队,护卫部队中的一人。
那名士兵似乎是在监视着这间房间,但他光只是注意麵前,并未发觉到身后地下悄悄出现的黑色斗篷。
当他终于回过头去时已经太迟了,那件斗篷缠上了士兵的身体,夺走了他的意识。
……过一会儿后,他就会带着窜改过的记忆,回到自己主人身边吧。虽然令人不愉快,但这样的情况恐怕还得持续一段时间。
「虽然大部分的力量都化为式神,让他潜伏到神殿去了,但这点程度的事还是办得到。我可不是好惹的吶。」
低声笑着,亚德利姆坐到长沙发上,看向房间中的阴影,说道:
『观众只要有你就够了。对吧?继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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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矢般锐利的「力量」朝继舟冲来,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同一时间,脑内原本浮现的景象都消失了,周围再次恢複成有着三三两两客人的小酒馆。
(被发现了啊……)
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伸向布满水珠的玻璃杯。大口喝掉其中的琥珀色饮料后,将钱放在桌上,离开了店里。
天空已经亮起来了,他揉了揉细长的眼睛,脑中一阵阵地发疼。
和力量几乎无穷尽的亚德利姆不同,继舟……就算过去曾经是众所瞩目的武官……也不过只是个极为平凡的「国津神」。驱使式神、持续监视着遥远海伊姆宫中动静的集中力,一旦分神,就立刻转为沉重的疲惫压在他身上。
(不过,亚德利姆觊觎兽神之力,这点已经很明白了。)
亚德利姆将自己的式神纳吉鲁送进「沉默神殿」,以及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继舟也多少猜想得到。
之前,当席翁一碰到作为亚德利姆式神的依代的桩枝时,式神瞬间就化为粒子。那并不是因为「失去了」依代,而是因为相同的力量互相接触,亚德利姆的力量「回到了」席翁身上。
之后桩枝也失去原型,回归虚无……
也就是说,席翁身上拥有和亚德利姆相同的力量。创世神之力,那就是本应为人类的亚德利姆所拥有的力量的真面目。
这份确信,直到从蜜凯奴那里听说他就是兽神的半身后越来越肯定。
……过去兽神将自己的力量分割给亚德利姆,之后,那股力量共被分为三份。
一份给了亚德利姆,一份留在神社中兽神的本体上,而最后一份就在神的半身——席翁身上……
看来并不是均等分配的,留在席翁身上的似乎只有可以保护自己、最低限度的能力……但由于亚德利姆欲求的是「完全的力量」,所以就算只是那样,也是想要得不得了吧。
(只有兽神之力才会成为亚德利姆的动机。若等到他达成目的,我们想要成功就不可能了。只要可以阻止他的话……)
在亚德利姆唯一的野心中……应该可以找到获胜的突破口。
不过问题不只有这样。还有同伴们的变化。姑且不论似乎太过偏袒蜜凯奴的弓誓,理应比谁都憎恨亚德利姆……憎恨夜刀的小针,心里却开始产生了变化。
要处死背叛者。虽然如此发誓,却又被人简单地下了诅咒而只能逃跑,过去的自己令他感到悔恨、愤怒。
不仅如此,还有爱人被杀、家人被杀、失去祖国的仇,这些想法,小针他都很乾脆地打算抛弃。稻泳被杀的愤怒与痛苦,他明明是最有资格向亚德利姆复仇的。
……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紧握了双手,继舟露出苦笑。
几乎不会显露出感情,总是微笑着,还被说是「被岩诅咒给封印了内心」的自己心中,还沉睡着像这样如狂乱的暴风般激烈的情感。回想起来,还是有一个人知道自己有这么丑陋窘迫的一面。
那是总可以锐利地看穿继舟心底,并指出问题,名为「菈克丽玛」的女性……
(被人精準地指出来的话,反而不想承认了啊。)
虽然如此,但菈克丽玛总还是一针见血地指出继舟的要害。
明明只要和她分开就能恢複冷静,但自己在她面前却不知为何总是烦躁不堪,老是做出让她快哭出来的举动。连自己都对自己的任性感到不可思议,但她还是没有要离开继舟身边的意思。
而自己恐怕也习惯了这种状态。
……是因为疲惫的缘故吗?脑中一直浮上平常根本不会去想的事。甩甩头将那些都抛开,继舟走向藏匿的屋子的脚步渐渐加快。不过到了对街,却发现明明还只是大清早,房中不晓得为什么似乎吵吵闹闹的。
(发生什么事了吗?)
边想着,一推开门——
『继舟!你在做什么啊?大事不好了!』
连问发生什么事的时间都没有,一注意到继舟回来了,弓誓突然从房内沖了出来。
『……怎么了?一大早就吵吵闹闹的,给邻居添麻烦。』
『抱、抱歉……哎哟,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了啦!蜜凯奴不好了!是说,席翁那家伙擅自跑掉了,到处都找不到!是若宫注意到然后跟我说的,我完全没发现到……可恶!』
真丢脸——弓誓抱头愤愤地说着。继舟将视线转向一旁,独臂的闇人——小针一派平静地站在那里。
『他说的是……』
『是真的。马也不见了一匹。蜜凯奴倒在席翁睡着的房间,之后一次也没醒来。』
『……有去找过了吗?』
『对啊,不在附近。我想大概是往港口去了。』
『算了,我想也是。我大概可以猜到他在想什么。』
席翁一开始就宣言过会离开蜜凯奴身边。之后伤也治好了,大概是终于採取行动了吧。
『前往自己本来该在的地方……恐怕是打算回到第一岛的神社去吧。』
『啊?是说继舟,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冷静啊!蜜凯奴大事不好了耶!』
一边叫着,弓誓靠近继舟。
『不是普通的睡着,不晓得席翁做了什么事。大概是因为蜜凯奴想要阻止他,那家伙就……』
『夺走她的意识了?』
『就是这样!』
啪哒啪哒……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房内冲出来,跑到愤怒的弓誓身边。那是看来一脸担心的若宫。
注意到弓誓像是快要揪住继舟的模样,若宫连忙紧紧从后面抱住弓誓,这才总算阻止了他。
『做、做什么啦,若宫!』
『不可以吵架!』
『……好了,总之先冷静下来吧,弓誓。不晓得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可是就算这样吵也没办法改变状况喔。』
『我、我知道啦,可是……』
被若宫抱住自己的柔弱仲裁给制止,弓誓满脸通红,这才终于放开了继舟,咬着嘴唇。
『搞什么嘛……那家伙为什么光只会做些害蜜凯奴哭的事!蜜凯奴明明一直担心那家伙,就连知道了他是什么人,都还决定要跟他在一起了啊!可是他又为什么……』
『总之先去看看蜜凯奴吧。席翁的话,一定不会施什么对她不利的法术,搞不好只是打算在自己完成目的之前让她先睡着也说不定。但那样的话就伤脑筋了。』
『伤脑筋?什么意思?』
『菈克丽玛在她身边吗?』
无视弓誓的问题,继舟突然问小针。小针默默地点头回答:
『倪葛拉殿下也在一起,还有威莉蒂也是。』
『我知道了,走吧。』
一边说,继舟用令人想不到他体内积满了淤泥般疲惫的俐落行动,往蜜凯奴睡着的房间走去。
……一楼,离后门最远的深处房间,原本是为了席翁準备的寝室。开着的门边,站着一脸铁青的威莉蒂。
向她稍微点头打招呼后进到房内,立刻就看见昏睡在床的蜜凯奴。倪葛拉与菈克丽玛坐在她枕边,先注意到继舟的菈克丽玛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继舟,太好了。你听他们提过状况了吧?』
『嗯。似乎不单只是睡着而已嘛。』
『不管是摇她还是怎样都没醒来。而且倪葛拉婆婆说,她的意识在比睡着时还要深沉的地方……』
说到这里,话突然打住,菈克丽玛对着走近的继舟皱了皱眉。
『……满身酒臭。又跑去理德的店了吧?会开到这种时间的酒馆也只有那里了。又用式神了?』
『嗯,差不多就是那样。』
『你的身体……』
不是都没休息到吗——原本想继续说下去的话,却不知道为何咽了回去,菈克丽玛盯着继舟的脸看。在场没有人发觉的「疲惫」,果然还是被她一眼看穿了。
『我的事不用担心。话说回来……倪葛拉殿下,蜜凯奴现在的状态,是因为席翁的法术的关係吗?』
『大概吧。那个笨蛋恐怕夺走蜜凯奴的记忆了。』
听到这话,继舟走过菈克丽玛身边靠近床边。凝视着紧闭双眼、浅浅呼吸着的蜜凯奴,注意到她的眼睑正微微跳动着。
2
……蜜凯奴直直落进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完全感觉不到上下左右的地方。只有从正下方吹来的强烈气流,可以让自己清楚知道,自己正在往下掉。
已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蜜凯奴持续向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落下。似乎一直到不了底部。在这之中,虽然感觉有好几次看见了怀念的景象,但现在却连一个也回想不起来了。
(不行,不可以忘掉……明明是很重要的事……)
越是祈祷就越来越遥远的记忆。但蜜凯奴还是拚命地朝虚空中伸出手,想要抓住它们。
就在这样的挣扎中,感觉脑中滑过了一片翠绿的景色。接着,土地与树木的味道也恢複了。那是在怀念的小村庄中生活的日子……
(吶,你知道吗,席翁?我喜欢的花的「花语」。)
那是和席翁一起生活时的重要记忆。
意识到的瞬间,原本模模糊糊的记忆,就像变为「现实」一般,鲜明地在蜜凯奴眼前扩展开来。
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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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找到了!就是这个,我喜欢的花。翠菊。」
……在只能听到鸟啭的森林中,蜜凯奴大声地叫着,面向离自己只有一点点距离的那个人背后,指着地上绽放的翠菊说道:
「翠菊的花语是——回忆、追忆、对分开的人的感情。明明是这么可爱的花,却有这么热情又专一的花语,真是好棒呢。」
「…………」
「钦,你有在听吗?席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