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陆,帝国首都,温凯雷。
海伊姆宫一角,门窗紧闭的宰相私室中,无端而起的风突然将暖炉的火焰吹得剧烈晃动。
盯着那火光的亚德利姆,那双彷彿眼底耀映着青色光辉的眼眸深处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他幽幽地轻笑。
最后,烧碎了的木柴发出「啪擦」一声,迸出了火花。
当最后的火光彷彿化入黑暗般地消融的同时,他的身影从房内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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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凝重、彷彿包缠住人般使人呼吸困难。在这样的阴天之下。
蜜凯奴与弓誓爬上了草原延展的平缓丘陵,终于在视野良好的寂寞景色尽头,看到了单独矗立着的木造建筑,停下了脚步。
「那就是……神殿……」
就算从远处遥望,也能够看出那大型建筑有着独特的式样。
在一反潮湿的空气、褪了色的绿色旷野中,建筑的周围点点散布着美丽的颜色,蜜凯奴走近离建筑还有相当距离的那片草原,察觉了那些色彩的来源而不禁屏息。
「花……是翠菊。」
在森林小屋生活的时候……不,从还身为常世国的少女活着的时候就很喜欢的,模素而可爱、纤细的花朵。
这么说来——蜜凯奴回想起来。遥远的过去,自己还在「这里」的时候,神殿的……不,神社周围总是绽放着无数的花朵。包围了四周的系花甜香也飘散在神社之中,消去了在那里失去性命的众多祭品的气味……
(是啊……就只有这些花,和那个时候完全一样。)
其他的花全都枯萎凋谢了,唯独自己最喜欢的花还生意盎然地绽放着,蜜凯奴禁不住涌上了感激的心情。
虽没有晕船,但没有土地、植物的香气,充满潮水味道的数日旅行中,让蜜凯奴感到有些寂寞。因此终于登陆的时候,蜜凯奴对这完全感受不到植物生息的岛屿空气十分失望。
不过这里还有花朵。和那个时候一样,有着翠菊的花。
蜜凯奴蹲了下来,向花朵伸出手,碰到柔软的花瓣而不禁露出微笑。翠菊彷彿在等待着蜜凯奴的指尖般摇曳着,带着温柔的冰冷触感凑了上来。
(简直像是席翁刻意将这种花保留给我一样。)
一面想着,站起身的同时——
『这么说来,这个和那家伙一样呢。』
站在蜜凯奴身后的弓誓,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咦?」
『就是说,那个花啊。名字和那家伙一样吧。』
「翠菊……?」
蜜凯奴低语。弓誓摇摇头:
『不是那样啦。翠菊是帝国语,常世国则称作「紫苑花」(注:日文「紫苑」与「席翁」发音皆为shi-on)不是吗?』
听到这话。
蜜凯奴不禁瞪大眼睛。
「……紫苑……花……?」
『对啊。跟那家伙一样,我以前就有点在意了。』
弓誓的声音,彷彿耳鸣般变得十分遥远。
蜜凯奴茫然地低头看着脚边摇曳的花朵。
翠菊。紫苑花。
彷彿灵光一闪般,记忆复甦。
……是啊。这是……这种花,不是翠菊,而是蜜凯奴最喜欢的花,紫苑花……
『找到了!就是这个,我喜欢的花,翠菊。』
『花语是回忆、追忆、对分开的人的感情。明明是这么可爱的花,却有这么热情又专一的花语,真是好棒呢。』
蜜凯奴笑着如此说道。那天,采着药草的席翁听到那番话,究竟回答了什么呢?
『……还有一个花语喔。』
『咦?你说什么,席翁?』
对了。他确实是这么说的。
『「我不会忘记你」。』
「怎么办……我……为什么会忘记了呢……?」
胸口一揪,觉得相当难受。
这么简单又重要的事,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想起来呢?
无论何时,席翁总是都清楚地在告诉自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蜜凯奴丧失记忆后也是。
一直在身边传达给自己。两人间交换的约定,以及那份回忆。
……全都只是蜜凯奴自己没察觉到而已。
『你是谁?好漂亮的银色头髮。你不是这附近的小孩吗?』
『……我的名字是……紫苑。』
在常世国的森林里相遇时也是。出现在年幼的蜜凯奴面前的他,像是在犹豫般,又彷彿十分珍惜般地那么说了。战战兢兢地祈祷着,希望蜜凯奴可以察觉包含在那个名字当中的感情……
过去温柔地包围两人的花……回想起编织花茎,将花冠戴在化为人形的兽绅头上时,他看起来非常地困惑。鲜少与人交流的兽神,连这些纤细的行动都没办法坦率地反应。
然后,最后的那一天也是。
……飞来箭矢射穿胸口,生命终结前的瞬间,蜜凯奴也将感情寄託于紫苑的花语,和兽神做了约定。说自己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再一次回到他身边。
『请不要忘记……今天…这一天……我一定…会回来的。不会…放你独自一人……我发誓……』
就这样,以紫苑花当成两人约定的证物。
透过花语传达「会永远爱着你」,听见前世的蜜凯奴临终之际的这句话,兽神发出了咆哮。是的,当时令蜜凯奴在殒命的瞬间悲伤痛苦的,并不是因为自己的生命即将告终。而是因为……使他再度陷入孤独的懊悔苛责着她……
「我……真的是笨蛋。」
彷彿正在等待这个瞬间般,最后一片记忆串连起来了。
在这神社中发生的事。不得不留下那个人离去的懊恼。
所以才只有约定的花朵留在这块地上。作为自己绝对会回来的证据。
『喂…喂——蜜凯奴?怎么了啊?』
「我……非去不可。」
说着的同时,蜜凯奴自原地起身。
「得到席翁那里去,快点。」
……亚德利姆之所以在祭典之夜造访第二岛,是因为那一天、那个瞬间正是一切的发端之日。倪葛拉所说的「命运之日」,正是过去蜜凯奴在神社殒命,和兽神约好再度相见的那一天。
接着命运的齿轮再度迴转,宣告平稳的村庄生活结束的同时,失落的过去也出现在蜜凯奴面前。那不是因为蜜凯奴是常世国的女子,也不是因为她是预言中的少女。而是因为蜜凯奴得要再一次,就真正的意义「回到」重要的人身边。
一切都错了。常世国的灭亡也好,密告给帝国皇帝的预言也好,对蜜凯奴而言全都只是隐藏真实的障眼法。真正非回想起来不可的,是无论席翁……兽神再怎么想拒绝,蜜凯奴也非贯彻不可的遥远日子的约定,就只是那样而已。
『喂,蜜凯奴,等一下……』
蜜凯奴眼看就要自这片翠菊,不,是紫苑花盛开的草原起身飞奔,却被弓誓突然一把抓住手而停下。
「怎么了?」虽然想回答,但像要打断回答般,神社中传来像是野兽低吼的声音。
「席翁!」
没有错,那正是神社兽神的「声音」。彷彿在传达着苦痛般的绝望咆哮。
注意到那声音的瞬间,蜜凯奴甩开了弓誓的手。一面小心不要踩碎了花,直直向神社跑去。
『蜜凯奴!』
弓誓的惊叫声,也已经传不进她的耳中。
只想着得儘快见到他。被这样的想法驱动着,蜜凯奴跨过神社的瑞垣,奔向通往社殿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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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追着突然脸色大变地站起来沖向神社的蜜凯奴,弓誓还一片茫然。
下了船到这里来之前,蜜凯奴都还没有异状。虽然一开始很紧张,但随着接近神社就渐渐恢複了平静,况且马上就能见到席翁了……蜜凯奴也好好地面对着这样的现实。
然而一蹲到了花前,她却突然变得很奇怪。不但毫无防备地沖向栖息着吃人怪兽……就算那怪兽的真面目是席翁……的神社;而从中听见兽神的咆哮之后,又更加急迫地沖了出去。
毫无準备就独自进入神社,太危险了。弓誓如此想着,拚命追赶在后,但不知为何就是追不上蜜凯奴。避开花朵向前狂奔的她,以难以置信的灵巧离弓誓远去。
跟在率先消失在建筑物中的蜜凯奴身后,想立刻爬上阶梯的弓誓,却在接近神杜周边的同时突然注意到。
(……为什么没有守卫?)
现在这里应该也还是作为『沉默神殿』在帝国的管辖之下。以前来到这座岛上探查神社的状况时,神社周围明明站着数名帝国军的卫兵才对。
是亚德利姆撤走了士兵吗?跟继舟预言的一样,料想到席翁会回到神社,再次和兽神「合为一体」吗?
(这样不是更危险了吗?蜜凯奴那个笨蛋!)
亚德利姆将蜜凯奴的祝词视为威胁。而就算是席翁,也不晓得他和兽神融为一体后会变得怎样。
所以这次他打算进入神社中,于是自己也走进围篱内,爬上通往神社的木造台阶——
……却再次停下脚步。头晕目眩,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搞的啊!)
难以忍受的腐臭味席捲着四周。血腥味与混入尸臭的味道。而这些都比不上包围着神社的强烈不详气息……
透过蜜凯奴的祝词,弓誓找回了过去被亚德利姆的岩诅咒封住的嗅觉,这才不过是数日前的事,他还很难以适应这种感觉,比其他人还要敏锐地感觉到那股恶臭,令他想像起在神社中反覆上演的暴行。令人不快的血之祝宴,这气息与臭味便是证据,弓誓难以忍受地感到作呕。
(蜜凯奴那家伙……为什么可以不受影响啊?)
先不说臭味,被这种不快的气息包围,一般人不可能完全没事吧。
但也不能就这样放着蜜凯奴不管。因为自己已经发誓,不管怎样都要保护她。
『可恶……可别小看我啊!』
愤愤地说着,弓誓吞了口口水站起身,靠着扶手慢慢开始走上阶梯。
2
虽然神社应该施了结界,但似乎是对兽神以外的人不起作用,蜜凯奴不可思议地轻鬆进入到了内部。
出乎意料的挑高屋顶,以及和在闇人隐里见过,同样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铺着木板的走廊地板黑得发亮。因为没有窗户,凈是房柱的构造的关係,环视四方,甚至可以看到内部深处的走廊与房间,甚至连有花朵点缀的庭园都能看见。
四下张望,看起来彷彿和怀念的记忆重叠一般,蜜凯奴忍不住眯起双眼。
……是啊。对于曾在此生活的前世的蜜凯奴而言,这座神社是到处都令她充满怀念的场所。
不过,随着记忆慢慢重合——
(……这个…声音……)
远远地可以听见微弱的声音。锵啷、锵啷……振动空气的那个声响,在和闇人们初次相遇时也听见过……还有,每次使用祝词时都会听见,彷彿细微铃音般的奇妙声音。
那一天,连祝词是什么都不晓得的蜜凯奴,就是在这个铃音与席翁的话语领导下,破除了亚德利姆的岩诅咒。
(现在我明白了。这是常世国祭祀时使用的铃声……)
标示神域与人间境界的树木。仿照「境界之树」选出的神树(注:日文写作「榊(sakaki)」,为祭神用的常绿灌木,中文名为杨桐。亦泛指在祭典神事上使用的常绿树枝,如柳杉、冷杉、栎树等)枝丫,不单用于常世国的祭典之中,也是会被使用来製作供品用的玉串(注:日文写作「玉串」,为日本神道祭祀时,参拜者或神职人员奉献给神,系有特殊剪裁纸条的神树树枝)的神圣植物。在那枝丫繫上铃,每次摇动,就会发出敦促仪式进行的轻盈声响,这件事蜜凯奴已经「知道」了。
是的,一直都知道。她全都晓得。
一站到此处,记忆就不可思议地复甦,鲜明得令她足以理解一切。契机恐怕是席翁想消去她记忆的那一晚。自那之后,蜜凯奴已不只是外表而已,而是回归成将常世国的风俗、生活等一切郡当成自己的过去般接受的「国津神」。
(虽然忘记了过去、改变了头髮与眼睛的颜色生活,但我果然还是常世国的人啊……)
因为,和发现自己的黑髮黑瞳时相较之下,这次连自己都感到讶异,可以坦率地接受一切。不管是如今,或者是一度失去的过往,全都理所当然地存在,塑成了自己。
……虽然神社中四处飞溅着黑色的斑迹,但现在的蜜凯奴毫不畏惧。不如说,是感到悲伤。这大概是因为她现在正和身为活祭来到此处的过去的自己,怀抱着相同的感情之故。
「席翁……在哪里?」
一想到此,就想儘快见到他。但不管是他或兽神的气息,此处都完全感觉不到。
循着记忆在神社中徘徊,蜜凯奴喊了他的名字无数次。
「拜託,席翁,回答我,让我看看你。」
神社没有二楼,只是宽广的结构横向展开。走廊上不论走到哪都只有空无一人的房间,最后不禁陷入了彷彿徘徊在同一个地方的错觉。
但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与房间的宽广相反,身处在没有窗户的房间中的闭塞感。
这感觉究竟是什么呢?如此思考着,却立刻就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