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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不出春天已经来了。
寒风跋扈地吹起,欢乐的喧闹声宾士在洒满阳光的通学道路上。一群穿着新制服的高一生从我的身边跑过去。她们浆得笔挺的制服大概很快就会洗得变软,变得更贴身,但我身上的这套制服虽然已经穿穿洗洗一整年,依然沉重地束缚着我。我大概是永远当不上小说主角的那种人。
这种毫无建树、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要是写进书里,读者一定会看到打哈欠,不想再翻下一页,直接把书给丢了。
我就是这么一个空洞的人。到了教室,走到狭小的位置坐下。这是靠走廊的阴暗座位,和无趣的主角倒是挺配的。
朝阳照不到这么角落的地方,但这个空间的绚烂还是刺痛了我的眼睛,譬如捧腹大笑的女孩们,还有拍着朋友肩膀大声说话的男孩们。
我撇开脸不去看那片光芒,正打发着这无聊时光——突然间教室的气氛迥然一变,彷彿时间之流突然静止似的。我转头望向门口。
一头乌黑长发轻柔飘舞。那说不定只是我的错觉,因为窗户没有打开,教室里不可能起风,不过那头黑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还是令我留下了强烈的视觉印象。这位女学生的身影走进教室时,还有人发出惊叹。
与其形容她可爱,还不如用美丽这个词更加贴切。大概是体型纤细高挑之故,她的身上透出一股成熟的味道,但也有一种冷冷的感觉,就像精心打磨出来的刀刃,有着锐利的美感。
「小余绫同学,早安!」
「早安。」
小余绫诗凪,她才是应该出现在故事中的人。即使在一片吵闹声中,她还是散发着沉静的气质,而且她有着强烈的存在感,光是站着不动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她是在今年春天转学过来的,才短短一个星期,她就得到了全班同学的喜爱。小余绫诗凪在朋友们的包围之下朝我走近。她的座位在我隔壁,虽然坐在照不到阳光的位置隔壁,她的座位却是整间教室最耀眼的地方。
我偷偷望着才刚坐下、正在和身边女孩们讲话的她。我之所以偷瞄她有几个理由,最重要的当然是她美丽的外表吸引了我的目光,不过还有另一个理由,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或许是因为我看得太久。
她的目光和我对上了。
我急忙转移视线。
「千谷同学。」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她竟然会开口向我攀谈。「
我战战兢兢地转过去,小余绫诗凪正在看着我。
「有什么事吗?」
看到小余绫突然向我说话,周围的女孩们都一脸讶异地盯着她,随即又用疑惑的眼神盯着我。
小余绫诗凪只是微微地笑着。
「没事。那个……」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那双玻璃珠般的乌溜溜大眼睛笔直地注视着我。
由于羞赧之故,我脸颊发热、嘴唇发乾,全身冒出冷汗,几乎没办法睁眼看她,但我还是拚命挤岀声音回答她的问题。
「那个……你喜欢小说吗?」
什么怪问题嘛。
连我自己也这么想。这莫名其妙的发言让周围的女孩们都呆住了。
至于小余绫诗凪……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当时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失神,又像是怀念。她稍微睁大眼睛,睫毛颤动,嘴唇微张,露出洁白的牙齿,彷彿惊讶得说不出话。她带着这个表情,良久都没有反应。
好像坏掉的人偶。我如此想着。
我受不了脸上发烫的感觉,于是匆匆起身,逃跑似地离开教室。
「啊?搞什么嘛。」
不屑的语气刺痛了我的背。他有什么毛病啊?没办法,因为小余绫同学太漂亮了。你们看他的脸红成那个样子,真是太好笑了……
我甩开那些调笑,在走廊上快步前进。回想起小余绫诗凪的眼神,我就有一种破坏了美丽事物的强烈罪恶感。我说错了什么话吗?或者我根本是她不该攀谈的对象?因为,我这种人和那种闪亮地走在阳光下的人本来就不应该扯上关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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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嘛,我觉得不行。」
这间开在车站附近的咖啡厅很有格调地用了木色作为基调,这时髦的风格吸引了不少女性顾客。河埜小姐又看了看放在桌上的影印纸,若有所思地沉吟着,然后抬起头来。
她年约二十五岁,或许吧。但是从她的经历来看,实际上可能还要多加几岁。她有着长度齐肩、稍微露出后颈的棕色头髮,还有一双极富知性的大眼睛。
「这样啊……河埜小姐还真严格。」
「会吗?」
「因为我很少碰到还在讨论大纲就被驳回的情况……」
「唔、或许这是我当漫画编辑时的习惯吧。」河埜小姐一边说着「不过」,一边往前倾。
「千谷,你真的要写这个故事吗?这故事想要表达的到底是什么?你写这个故事是为了什么?我从这篇大纲里完全看不出来。」
「这个……」
「试写的开头也感觉不到热情,这完全不像千谷一夜的文章,一定只是随便写写的吧?我觉得这样很不好。」
「对不起。」
「我也不是不了解你的心情啦。」
她盘着双臂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苦笑。
千谷一夜。
即使在爱书人之间,大概也没多少人听过这个名字吧。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的书根本没人要买。
三年前,千谷一夜在小有名气的文艺刊物上得奖出道,是个完全不公开资料的神秘作家。那为什么不公开资料呢?因为千谷一夜当时只不过是个国中二年级的小鬼头。
出版社本来想把我包装成年轻有为的新星作家,但我拒绝了,因为我不认为有会谁想看缺乏人生经验的国中生写的东西,要是公开身分,我的书一定会被带着偏见和先入为主观念的人们批评到体无完肤。我从父亲的身上早就学到,读者和评论家都是些任意解读作品的人。
没错……我的父亲也是作家,这也是值得炒作的事,但我不希望别人戴着有色眼镜来评论我的作品,如果公布个人资料,就没有人会客观地评论我的书了。基于这种顾虑,我死守自己的主张,成了一位不在人前现身的神秘作家。
区区一个国中小鬼头成为小说家,就这么过了三年。
「我不打算再写小说了。」
我盯着她才刚看过的那张影印纸说道。「因为我只写得出这种程度的作品。」
河埜小姐稍微倾出上身说:
「现在是这样没错,但是一定有人在等着看千谷一夜的作品,为了读者的期待,我们一起努力做出能够抬头挺胸发表的作品吧。」
突然间,一阵剧烈的痛楚侵蚀了我的心。
我呻吟般地说:
「只有一个人吗?」
「啊……?」
「还是两个人?或是三个人?到底有几个人在期待我的作品?这世上多的是拥有成千上万的读者支持的作品,我作品的价值是那些的几分之一?几十分之一?几百分之一?」
「千谷……读者是可以慢慢累积的……」
「但我的书确实越卖越差,难道以后还会好转吗?我作品的销售量一本低过一本,最近书店里几乎都找不到我的书了,读者怎么可能会变多嘛。」
「没这回事,还是有书店支持你的。」
「就算是这样好了,大家都说我的书很难看、很无聊,再写下去又有什么意义?能写出比我好看的小说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
「我说你啊……」
河埜小姐的语气里掺杂了一丝不耐。
我当然明白。
我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是多么幼稚、多么偏激。
但我控制不了这些情绪,耻辱、害怕、愤怒、迷惘,各种情绪纠结在一起,构成汹涌的化学反应,几乎要爆炸。对河埜小姐发脾气也于事无补,只是惹人家心烦,这些我都明白。
可是,我真的想要放弃自己了。
「至少还有我啊,我非常期待千谷一夜的新书喔。」
即使我这样闹脾气,河埜小姐还是没有放弃我,毅力十足地如此说道。
「就算只有一个读者也好,两个也好,三个也好。每个作家刚开始写小说时,都只是为了给少数几个人看的。」
真的吗?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一起想吧,看看要怎么写出精彩的小说。你一定还没打算放弃写小说,对吧?」
被她这么一问,我只是含糊地点头。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还没放弃写小说吗?真的是这样吗?
在河埜小姐热情的鼓励之下,最后我还是和她约了下次开会时间。我在本周内要写好新的大纲和开头寄给她。
话说回来,河埜小姐并不是我出道的那间出版社的编辑,她是看了我的作品之后,主动跑来问我「愿不愿意在我们出版社出书」,而我却让她等了好几个月。
「对了,你妹妹的情况怎么样?」我们正要离开时,河埜小姐突然问道。
「她精神很好,如果照这样保持下去,应该能得到外出许可。」
「是吗?」河埜小姐露出微笑。「那真是太好了。」
我谢谢她请我喝柳橙汁,在车站前和她道别。因为聊到妹妹,让我想起了之前被委託要办的事,这件任务让我感到心情相当沉重,但我若是假装忘记,妹妹可是会很不高兴的。
我去了一间规模不小的书店,一走进自动门,最先看到的就是各种杂誌,以及在「流行文学」一区堆积如山的小说。那区放的全是被改编成电影或连续剧的知名作品,销售量不到一万本的冷门书绝对踏不进来,这是只有高高在上的少数名作能涉足的圣域。
好耀眼的地方。
即使我死命地不去注意陈列在豪华平台上的那些书本,目光还是忍不住朝那里瞄去。为什么单单一部作品要佔据那么多空间呢?不用说,被排挤的都是不红的作品。就是因为不需要宣传也卖得掉的书佔据了平台,所以其他书本只能悄悄地潜伏在书店阴暗角落、没人会经过的书架上。
我找寻着要买的书,走到了文库本的一区。这里放的是当今备受瞩目的小说,到处贴着手写的广告牌,几乎每一本都跟随当今的潮流用插画当封面,风格也大同小异,彷彿事先讲好似的。在这些书本中,有一本小说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两年前开始出版的系列作的第四集,书腰上傲然宣布着本书即将改编成连续剧的消息和累销售量突破一百万本的辉煌战绩,店员精心製作的手绘广告牌也展现了热烈的拥护,排场大到简直要淹没其他作家的书。
我屏息拿起那本小说。
伴随着剧烈的悸动,我迅速地翻页,然后阖起书本。
我对这位作家的名字和长相非常熟悉,这是在我出道隔年获得和我同样的新人奖而出道的作家。作者当时是大学生,或许是因为年轻,所以在出道时颇受注目,而我在那段时期正好发表了第三部作品,销售量还是一如过去的惨淡,所以我对此人感到莫名的焦虑和抗拒。虽然我的文笔得到评审讚誉,我也觉得自己才华洋溢,可是每次出版作品都卖得不好,所以我渐渐明白了自己的才华只是个幻想,事实上也确实有些负面评论,譬如培养出很多小说家的专门学校里的大人物就说过我「文笔令人不忍卒读」,因此那位大学生的出道更令我怀疑自己。因年轻而引起大众注目,比我年长、文笔当然也比我好的人出道了,而我的情况又是怎样呢……我怀着难以言喻的不安,向编辑借了那本得奖作品的公关书,一看完我就放心了。
我由衷地感到安心。
那人的作品文笔拙劣,有一种小学生作文的味道,没写几个字就换行,书本又很薄。真是一部毫无特色,完全不能触动心灵的作品。故事还算挺有趣的,读的时候会让人停不下来,但也就只有这样,读完以后什么都不会留下,就像和朋友之间言不及义的閑聊一样绝对不会留在记忆里,只是一本普通的娱乐作品。我真的放心了。很遗憾,这种书一定卖不掉,这人铁定会变成像我一样的滞销作家。如果有更多这种卖不掉的书,我就能告诉自己,从这个文学奖出身的作品不畅销是很正常的。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结果我错了。我真是太愚蠢了,不过是个中学生竟敢自以为是地看不起别人。我的价值观显然和一般人不同,就是因为这样我写的东西才会没人要买。这件事彷彿告诉了我这一点。
那本小说卖得很好,大卖特卖,畅销到不行,转眼间就再版了,在书店平台上堆得满满的,以平放的方式独佔了几十本书的空间,而这间书店里根本没有我的书。
接着它甚至被改编成连续剧。
真是可喜可贺啊。
我再次低头望着那本书。
坦白说,我真的不懂。我以为我懂,我很想装懂,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本书卖得那么好,受到这么多人喜爱,而我的书却做不到?我曾经在网路上搜寻过这个作家的书评,看到的是「很精彩,一口气就看完了」,「故事非常棒!」、「真的感动到哭了」、「角色好可爱好迷人」,所有读者评论都表达出他们多么愉快、多么喜爱这部作品。相较之下。相较之下,我却……我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这一区,继续找寻妹妹托我买的几本小说。找寻之间,我在一个书架前停下脚步。如果有的话,一定就在这里。我忐忑不安地想着该不该看那个书架,犹豫了将近十分钟。我不由自主地发抖,甚至感到头晕噁心,但我还是站在原地,和渴望确认的诱惑纠葛良久。去确认吧。应该要确认一下。还是不要吧。我早就知道结果是什么了。可是那部小说摆了那么多本……既然这样,这里应该也会有我的书,至少会有一本……
我抬眼望去。
如果这间书店有进我的书,应该会放在这一区。
但是……
果不其然,那种垃圾等级的烂书连一本也没有。
怎么可能会有嘛。
——现在是这样没错,但是一定有人在等着看千谷一夜的作品。
真的是这样吗?我颓丧地走在路上,一边拿起手机,上网搜寻书评网站。我战胜不了诱惑,我想要得到安慰,我想要看见希望之光。
这个网站上有各种类型小说的读后心得。我在网站里搜寻自己的名字。只要有一个人就好,一个人就好……我在半年前上市的最新作品书评比上次来看时多了几篇。我雀跃不已,或许河埜小姐说得没错。我迫不及待地读起那些评论……
「毫无争议的烂书,真是浪费我的时间。」「坦白说,这个作者应该改行了。」「搞屁啊,这种东西也敢拿出来卖?」「这主角写得像是作者自己,令人看不下去。」
「从图书馆借的,无聊死了。推荐图书馆进这本书真是抱歉!」「一颗星。在垃圾收集日拿出去丢了。这小说跟狗屎没两样。」
回到家以后,我把自己闷在棉被里。
我喘着气,喘个不停。我已经搞不懂了。
继续写小说到底有什么意义?既然我的小说这么受人唾弃,这么惹人讨厌,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写下去?
我在黑暗的房间里披着毛毯啜泣。我知道再怎么哭也无法抒发那种椎心之痛,但还是软弱地不停掉泪。
小说这种玩意儿一点屁用也没有,只会让我受到更多折磨。
我好讨厌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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