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惊讶吗,卡那齐?难道你以为那点小打击就能毁掉我吗?」
库欧里亚毫不吝惜地扯开优雅的嘴角、笑着说道,卡那齐则以阴暗的沸腾眼神望着对手。
库欧里亚不,他眼前的人是乌高尔。
那张样式古旧的面具,覆盖了库欧里亚嘴唇以外的脸庞。面具朝向众人的左半边是光滑的乳白色,而暗灰色的右半边布满如蔓生树根的凹凸装饰。
寄宿在镶嵌于面具两眼处鲜红魔法石里的灵魂,正是卡那齐在禁忌的第七书库里碰见的怪物。那个最终目的是和魔物同化,身为「黑之摇篮」教团团长的古老魔导师,也是使卡那齐亲手在故乡散播魔物的男子乌高尔。
「可以再次见到你,我真是打从心底感到欢喜。前任教主也是你杀的吗?」
卡那齐回答乌高尔的声音因愤怒而沙哑。他手边没有剑,剑与药箱都施加了封印,放在议场里米莉安的座位上。即使如此,他的怒火依然没有减弱。
我要杀了他。
在卡那齐体内,只有纯粹的杀意正在盘旋。
他听见某处有人正在呼唤名为「目」的警备队。不过在那些家伙赶来之前,我会先动手杀了他!向乌高尔怒目而视的卡那齐身旁,诗人沉静地开口:
「库欧里亚师有他脆弱的一面,但他的脆弱应该不是盲目的绝望。我不认为库欧里亚师会如此轻易地被乌高尔的面具附身。」
「没错!那个叫什么库欧里亚的小鬼会把身体让给我,是因为他接受了我所说的真相,发自内心产生共鸣,认同了一切。我不会勉强任何人,因为黑暗将一切包容其中不会加以驱逐。」
乌高尔沉稳地说完后,举起手直指头顶。
「音乐!」
随着他高声吶喊,议场内的钟声变成宛如人声般不规则的不安律动。四周清冽紧绷的大气霎时鬆弛,许多察觉这个变化的魔导师都脸色大变。诗人也轻声低喃:
「不妙,看来乌高尔从一开始就和同伙有备而来了。他打算利用钟声,令此处的大气产生魔法上的不安定。」
「结果会怎么样?」
听到卡那齐低声询问,诗人眯起眼睛。
「如果在这里使用魔法,失控的可能性会变高吧?」
「正是,正是如此!你可真是清楚啊,歌手。接下来,开始歌唱吧!」
过去曾是库欧里亚的乌高尔,微笑着说道。
就在此时,卡那齐猛然展开行动。他轻易地缩短距离、逼近乌高尔,毫不留情地朝乌高尔的面具挥拳。
「什!?好痛你在做什么,混帐东西!」
乌高尔虽然退后一步,却来不及完全闪避,面具吃了一拳,发出呻吟。他摇摇晃晃地按住面具,但那张看来像陶制的面具上连一道裂痕都没出现。
(面具上果然有魔法防御吧?)
卡那齐一边思考,一边轻轻扳响惯用手的指关节。
「做什么?我只是揍你啊总之,你给我再死一遍!」
鄙弃地撂下这句话后,卡那齐又扑上去,乌高尔僵硬地躲开一击。
被乌高尔附身的库欧里亚只有二十齣头,而且曾是「目」的队长,身体受过一定程度的锻炼。
这让乌高尔得以勉强躲开卡那齐的攻击,绕到水盘后方。
「你为什么如此急躁又单纯!接下来是歌唱的时间!唱吧,戈德文!」
乌高尔下令的对象是下任教主的候选人之一。
他指出的壮年魔导师戈德文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开始低声呢喃:
「自高处流下其高是善良亡者的耀眼星辰之高,流向之低处是浑沌之海的海底。风啊,吹动吧,速速来此席捲步向毁灭之物,转动正确的毁灭之轮!」
「你这家伙!」
旁边的干部瞪大眼睛,看着戈德文唱完咒文后吐出更具韵律的魔法语言。转眼间,一阵恐怖的大风从议场底部吹起,每个人都不禁压低身躯。
「住手!大气不但不安定,而且为了举行仪式,这整个空间已经用魔法完全封锁了!一旦使用魔法,会引发不规则反射啊」
狂风发出惊人的嘶吼,将干部的吶喊声吞没。一如字面上意思,魔导师们差点被风吹跑,只好拚命抓住议场内的装饰与座椅。
魔导师们的声音里掺杂着悲鸣,原本用来装饰议场的红色与黑色布幕飞向空中。同样在空中迸散的尘埃反射着灯光,眼前一片闪亮。
「卡那齐,快趴下吧!来不及了。」
当卡那齐正要迈步走向乌高尔时,诗人迅速抓住他的手臂说道。
「什么」
他还来不及争辩,就被诗人出乎意料的腕力按倒在地板上。
风势紧接着变得更大,吹得垂吊在圆顶上的金属灯盏疯狂摆动。互相撞在一起的灯盏才刚在钟声里加入刺耳的噪音,灯芯就陆续被狂风吹飞熄灭了。
当深邃的黑暗替现场的混乱火上加油时,在议场内迴响的嘶吼风声突然飙升到入耳可听範围的极限。
狂风发出令人头痛的高音,掀起兇恶的旋风。
一瞬间之后,议场内充斥着血腥味。
「啊、啊、啊啊?」
魔导师们发出被逼到绝境的呻吟。趴在地上的卡那齐抬起头,看见暗沉的血泊在铺着马赛克磁砖的地板上漫开。
血泊正中央的魔导师,手臂自手肘以下消失,被宛如利刃的强风齐肘切断。在他身旁,那个从胸口到腰际都被锐利风刀划开的魔导师,早已瘫倒在地气绝身亡。
现场四处传来悲鸣,狂风尚未止息的议场内一片骚然。
儘管议场中央还有许多及时趴下的人存活了下来,但托钵状的座席上,到处散落着已断气倒下的躯体。
(米莉安!)
卡那齐因恐惧而冻结的内心呼唤着少女,但不祥的肆虐旋风逼得他只能继续匍伏在地板上。
议场中央有一名干部紧握住自己的魔法石,在不安定的钟声里抓着水盘,拚命站了坦来。
「戈德文!」
干部站起身喊出操纵风魔法的魔导师之名,迅速拔出怀中的短剑。在戈德文回头以前,那名干部已用短剑在自己的掌心划出一道伤口。
接着,他的掌心上浮现淡淡的魔法阵。那是古老流派的魔导师们于修行时在身体上刻下,作为魔法力出口的魔法阵。原本的用途是对目标物直接施加魔法力,但只要放鬆力量,也可以将逆流的魔法力从身体刻着魔法阵的部位喷出。
干部不给戈德文闪躲的时间,就把自己的掌心压在戈德文手镯上的魔法石。
「呜!」
彷彿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尖锐声响起,戈德文低声呻吟。
同时,风势也随之减缓。压制戈德文的干部喘着气,痛苦地问道:
「戈德文,你这混帐没想到连你也」
「不是的,我并非原本就属于『黑之摇篮』只不过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库欧里亚大人,不,乌高尔师告诉我了。」
戈德文带着苦闷的表情倾诉。他含着泪水仰望上方,彷彿在祈祷一样。
「真相!!」
干部对戈德文的话皱起眉头时,自头顶传来的不祥嘎吱声令他倏然回神。他抬头一看,发现头顶正上方挂着一个大型的金属灯盏吊着灯盏的锁链,被刚才的风刀割断了一半。
(会掉下来!)
干部瞪大眼睛的下一瞬,灯盏以惊人之势自他头顶正上方落下。
金属制的沉重灯盏伴随着巨响掉落在地,摔扁后翻滚了几圈。戈德文与那名干部的鲜血飞溅在马赛克图案的地砖上,漫开暗红色的花纹。
「怎、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喔喔,『目』啊!?」
陷入混乱的老魔导师发出吶喊,摇摇晃晃地接近冲进议场的「目」亦即暗魔法教会本部的警备队。然而,那个「目」的成员竟然朝老魔导师举起自己的大剑。
咻!大剑划破空气,正要砍下老魔导师枯瘦的头颅但倒下的人反而是「目」,他被卡那齐从背后一击打中要害。
卡那齐看也不看匍伏在地、满脸惊愕的老魔导师与掉在一旁的大剑,就直接拔出倒地的「目」系在皮带上的短剑。
看到这个光景,「目」的其他成员挥剑朝卡那齐砍来。
卡那齐轻轻一晃闪开破风劈来的大剑,就像与那人擦肩而过般,一剑砍倒他。卡那齐用眼角确认「目」的成员倒地后,举目环顾四周。在议场入口还有好几个「目」的成员,正默默地举剑攻击魔导师们。
「这些家伙全都倒戈了吗!『黑之摇篮』到底有多少人!」
「至少比前任教主推测的更多对了,库欧里亚师好像是『目』的队长吧?」
诗人平静地说道,走到卡那齐身旁陪伴他。听到诗人的话,卡那齐在混乱中寻找乌高尔的身影,他似乎毫髮无伤,正以缓慢的步调爬上阶梯。
「等等,库欧里乌高尔!」
残存的干部拚命压抑住心中的恐惧沖向乌高尔,但半途中彷彿撞上了肉眼看不见的墙壁,突然停下脚步痛苦呻吟着。
对魔法感受性强的人来说,靠近获得肉体的乌高尔等于是种拷问。而在这里地方,像卡那齐一样对魔法反应迟钝的人,只有卡那齐一个人而已。
乌高尔没有受到任何决定性的阻碍,一路走到石制御座旁,长袍一转、回头眺望。
自高处俯瞰,底下的议场一片浑沌。整个空间十分昏暗,只有各处燃起的火焰映照着黯淡的议场。火舌点燃掉在地上的灯盏所溢出的灯油,隐隐映出伤患、尸体与地板上的血迹。
沉浸在阴影之中的世界,充满了伤患们的呻吟、叹息与不绝于耳涌出的悲鸣和怒吼,也不时忽然安静下来。空气中飘蕩的血腥味散发出浓郁的腥甜,不安定的大气里蕴含着黏稠的热度。
「出口在这边!」
有人如此吶喊,试图引导还能走动的人离开。
如浪潮般的骚动声掠过议场,陷入混乱的群众涌向出口,当他们发现「目」的成员已封锁出口后,发出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叹息的哀嚎声。
乌高尔将议场里的一切尽收眼中,悠然地露出微笑。
「不要逃,在这里彼此厮杀吧!被魔法附身的人们啊!敌人就在身旁,没错,你们不知道谁是『黑之摇篮』的一分子。为了活下来,只能杀掉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来,战斗吧,谁规定魔导师之间不能互相残杀?」
(太愚蠢了!乌高尔,你这混帐到底想做什么!)
听到乌高尔陶醉其中的台词,卡那齐在心中暗暗咬牙,砍倒另一个「目」的成员。
虽然他非常想立刻杀向乌高尔,但现在必须先找到米莉安。为了确认她的安危,卡那齐拚命凝聚目光。这时他看到议场一角,在米莉安原本所坐的附近有道亮光一闪。
那是「目」的成员高举大剑反射出的亮光。
◆
在卡那齐的视线前方,米莉安正茫然地坐在议场一角的地板上。
她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不,这是谎话。
她不想明白髮生了什么事。这才是正确的。
「米莉」
她的眼前,正对着原本会成为她养母的斐金家老妇人脸庞。
紧抱着米莉安的老妇人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想要呼唤米莉安的名字却无法如愿。老妇人的声音变得沙哑,鲜血代替话语自口中溢出。她的喉头就像哽到似的格格作响,笑容渐渐泛起紫色。
一个「目」的成员站在老妇人的背后,用剑贯穿了她的身躯。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米莉安被渐渐死去的老妇人抱在怀里,睁大眼睛思考着。
(如果那时候我有甩开她的手我明明还能动,明明可以保护她的。)
但实际上,她当时是动弹不得的。在魔法意义上完全封锁的议场里,呈不规则反射的魔法气息伤害了米莉安的神经。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被老妇人抱在怀里。当米莉安设法从晕眩里恢複过来时,「目」的成员已出现在老妇人身后了。
老妇人紧抱住米莉安保护她,而「目」的成员毫不犹豫地用大剑贯穿了老妇人的背。
(她死了。)
老妇人近在咫尺的脸庞上甚至没有痛苦之色,表情逐渐化为异样的苍白。「目」的成员一脚踩在老妇人肩膀上。粗鲁地拔出贯穿背部正中央的大剑。
慢了一拍之后,伤口流出鲜血。从老妇人的伤、还有米莉安的伤口流出。
即使老妇人赌上性命守护她,「目」这一剑还是刺中了米莉安的腹部。
(好痛!)
耳边传来噗通噗通的心跳声,腹部的伤口随着每次跳动泌出鲜血。那件米莉安穿不惯的长袍上渐渐染上血迹,灼烧般的疼痛渐渐充斥在她的体内。
因为冲击力与伤势而朦胧的视野一角,米莉安看到斐金家老绅士倒地的身影。最初的风魔法划断了他的脖子。
(好痛!)
感到疼痛的米莉安轻轻发出喘息。那两个温柔的人死了。那两个温柔、善良而无力的人死了。
米莉安感到的疼痛,是来自开始发出灼烧痛楚的腹部伤口吗?
她总觉得疼痛的中心在更深处。是心吗?不对,是更深、更深的地方。
正在隐隐作痛的地方,是灵魂。
虽然米莉安不知道灵魂是什么样的东西,但她直觉地感应到
(我的灵魂受伤了。)
「目」的成员对準被压在老妇人底下的米莉安,举起大剑。
看到挥落的剑锋在昏暗议场里闪着亮光的瞬间,米莉安的脑海中变得一片空白。
「咿!」
留下一声来不及变成悲鸣的气息,杀害老妇人的「目」化为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