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我的鸟!世界正渐渐崩坏。」
听见老人安详的话声,卡那齐微微睁开双眼。
倒在地上的青年视野朦胧,他望着背对自己、探头注视喷泉水池的老人和空。
(那个老头是谁——)
在他朦胧思考之际,老人不断发出生鏽般的嘶哑笑声。
「看啊,扮成人类的生物正渐渐崩坏,那个试图强行阻挡毁灭的女孩也完全崩溃了。赝品果然撑不久。」
「正是如此,吾王,赝品没有永远可言。」
听见空这么回答,老人满足地点点头后,突然回头望向卡那齐。
眼前的老人满脸皱纹,宛如面具般乾枯的脸孔感觉不到任何感情。
「哎呀,他好像醒了。真顽强。」
看到青年的老人在如此说着的同时产生了变化。
他空洞而安稳的眼神中出现浑浊的热情,长长的白髮与鬍鬚迅速变短。骨骼在皱巴巴的肌肤与消瘦的血肉下重组,让老人化身为少年。卡那齐曾看过这副少年的外貌。
(这家伙是世界之王!老头和小鬼,哪一边才是他的真面目?)
即使抱着疑问,卡那齐还是动弹不得。他的身心都已疲惫不堪。
毕竟直到刚才为止,他都置身于宛如噩梦般的痛苦中。
新的空抓住青年,非常冷酷地依照世界之王的命令折磨着他。
(面不改色做那种没水準的事……而且只有脸长得和空一模一样,真难熬。)
他光是回想就觉得想吐,只好将目光调离空的身影。
卡那齐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疼痛,但是在神之都,就连大地与天空都会依世界之王的意思而动。毫无魔法力的他根本无力抵抗,况且负责折磨自己的对象又长得像昔日的朋友。
不止如此,空每次折磨过卡那齐后还会细心地以「重组」治好他的伤,延长痛苦。这样的遭遇实在令青年身心接受重创。
「因为我故意不让他彻底死亡……您觉得他很碍眼吗?」
他听见空询问世界之王。
(可恶,居然面不改色说出这种可怕的台词。)
儘管在脑海中痛骂空,涌上心头的恐惧仍使卡那齐冒出冷汗。
世界之王双眼连眨也不眨地看着青年,如此回答:
「嗯,很碍眼。不管把他切成多少块,或烧成灰撒到附近都嫌碍眼。我的鸟啊,杀了他,让世界恢複原状。」
「遵命,吾王。」
空静静行礼,揪住卡那齐的衣襟拉起他。
他拖着摇摇晃晃的青年走过破碎的迴廊。卡那齐抓着空的衣服勉强迈开步伐,离开之际瞥了世界之王一眼。
世界之王依然盯着喷泉的水池,背影已变回长发老人。
(他不想看我被杀的场面吗?好了,我究竟能做些什么?)
卡那齐以疲惫不堪的脑袋勉强思考,压低声音对空开口。
比起世界之王,他觉得空还比较可能听他说话。
「……吶,我问你,世界之王为何那么焦急?我不过是区区一个人类——不,魔物?算了,是哪一种都无所谓——他为何如此讨厌像我这样的家伙?」
面对他的问题,空依然看着前方平静回答:
「看来你还有力气说话。吾王就是厌恶你的这一面吧?明明极度无力,却认为自己可以有些作为。虽然可笑,你那没来由的自信与气魄在此处也算是一种武器。」
(什么意思啊?莫名其妙。既然讨厌我,一开始直接杀掉我不就好了……话说回来,这家伙说的话果然跟空一样。)
回想起空,卡那齐感到非常悲伤。
他的人格真的消失了吗?
那双悲伤的琥珀色眼瞳已回归于虚无了吗?
这座曾囚禁过空的神之都,实在太过寂寥。
两人单独待在这种地方,交谈对象只有那个展现出异样执着的世界之王,这样过了多少年?
(——对了,这家伙也和「空」有同样的遭遇。)
由于太过同情空,他对眼前这具人偶的恐惧感也跟着转弱。
这不是空。虽然不是,确是和他非常相似的「东西」。卡那齐轻声说道:
「——一定不是这样。世界之王并非讨厌我,他大概是喜欢你。因为对你过度执着,他才会害怕和『空』曾是朋友的我。折磨我时——世界之王的目光老是放在你身上,而不是看着我。」
被卡那齐一说,空闭口不语。
他漂亮的脸孔笔直面对前方,手持长杖快步前进,青年则拚命跟上。穿越如蜘蛛网般複杂的破碎迴廊之后,两人来到一个由无头雕像环绕的长方形水池。底部贴着马赛克瓷砖的池子里仍有透明的水。
空在池边停下脚步,粗鲁地将卡那齐按在一座雕像上。
他近在咫尺的金色双眸注视着青年,终于开口:
「——你多半是对的。我的存在,只是为了实现世界之王的愿望。然而,因为你的『空』缺陷太多,使世界之王对我起了疑心。他在想——我是否也会出现虚假的心?……对我而言,你只是个大麻烦。快点去死吧!」
空的呢喃非常冷酷,冷酷而有些寂寞。这家伙了解什么是「死亡」吗?想必不知道吧?就像和卡那齐刚刚相遇时的空一样,他不了解死亡与痛苦,所以才会如此残酷。
青年已不太畏惧眼前的人,甚至也感觉不到愤怒。
他总觉得,空——由自己命名的空彷彿就在眼前。
卡那齐不禁露出苦笑。
看来,他比自己想像中更喜欢空。
卡那齐微笑地回应:
「嗯!」
「……啊?什么?」
空表情僵硬地问。他的样子看起来异常好笑,青年不禁轻笑出声,感觉心情十分平静。卡那齐仍带着笑意说道:
「你要杀我吧?动手啊,我好像不太讨厌呢。」
听见卡那齐的台词,空的动作完全静止。
(如此一看,这家伙也会有表情变化嘛!)
卡那齐望着他的脸出神心想。不知是光线角度或其他因素影响,那张乍看之下毫无变化的白皙脸庞显得有些吃惊。
在一段过于漫长的沉默后,卡那齐再度开口:
「……我可不是真的想死。但是,我也对你——不,对『空』做了很过分的事。如果死在『空』手中也是无可奈何的……吶,你身上没留下半点他的痕迹吗?我有些话必须告诉那个家伙。」
即使青年断断续续地诉说着,空也没有回答。
他仅是微微歪着头,彷彿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看来是没办法了,卡那齐只好怀着祈求的心情对眼前的人偶倾诉。
「空。对不起,我没能杀了你。」
这句话在宁静的废园内回想。
人偶的眼眸映着午后的阳光,彷彿浮现了一丝表情。
就像卸下心中的大石般,卡那齐感到不可思议的幸福。
东方燃烧的那一天,在不死者的遗迹里,空希望卡那齐杀了他。
卡那齐也理解他的愿望。虽然理解却没有杀掉他——无法杀掉他。
那是卡那齐的软弱所致。青年平静地往下说:
「『杀了我』明明是你最初也是最后的愿望……我却任性地没有实现。我明明有机会实现你的愿望,那或许是我唯一可以给你的救赎,但我却办不到。我想和你一同活下去……这是我的任性。」
「因为后悔,所以你愿意死在我手里?」
「就是这么回事。」
这番话听起来好像很奇怪。儘管青年这么想,依然点点头。
如果他在此送命就会抛下米莉安孤单一人——这让卡那齐很为难。但是,他也无法抱着没能杀掉空的事实回到原本的世界。所以,他想将一切都託付给眼前的存在。
在卡那齐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眼前的空缓缓开口:
「为什么?」
「为什么?我才刚说明过吧。」
「不,你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啊?什么叫不是这样的人……?」
卡那齐讶异的反问时,空突然放开他,拉高嗓门喊着:
「你才不是这样的人吧!你应该不会把自己的生死交给他人作主。你不是一再扬言要亲手斩断荒谬的死亡吗!无论碰到什么事,无论身在何处都要活着回去!你不应该是那种会和我同归于尽的人才对!」
跟先前不同,空以像极人类的口气怒吼,瞪着卡那齐。
卡那齐先是愣住一会儿,最后惊愕地张大眼睛指向他。
「……啊……!你……!你还保有原来的人格吧!」
「你终于发现了!?真慢!」
「谁知道啊!你的外表变得那么像人偶,我当然会上当!」
「我也不是自愿换成这种身体的!基本上,我一开始也以为替换身体后人格就会改变,过去都是这样。但你却是例外!你的存在在我的核心刻下伤痕,害得人格跟着保留!」
空喊完之后揪住卡那齐的衣襟,真的开始勒他的脖子。
「等。等一下!等……等等啦!你干嘛真的勒我啊!」
「我很火大!因为保有之前的人格,不但受到世界之王的怀疑,你又跑到这种地方。为了骗过世界之王,我只好无可奈何的拚命演戏,就算是濒死状态也好,努力想让你活着回到原来的世界,你却乾脆地想放弃。我受够了,你还是直接去死吧!」
「住手!笨蛋!你未免突然变得太像人了!想找我打架吗!」
「你最好别以为当真打起来会赢得了我。无论在基本性能上或知识量上,我都远胜于你。」
「啊!?什么基本性能?我的打架经验比较丰富,赢的人绝对是我。」
「就是你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信让人火大!」
「谁管你啊,笨蛋!长相美形到暴力的家伙!小鬼!」
「先不提长相,我可不想被你称作小鬼!」
就在两人的对话即将变成小孩子吵架时,一个真正属于孩子的声音轻轻响起。
「——你们的感情还真好。」
听到那声音,半开始大乱斗的卡那齐和空赫然转头。
于是,他们眼前的景色猛然朝左右裂开。
一片蓝天的废园风景碎裂,化为极彩的粒子朝左右流去。取而代之出现的,是地面铺着蜜糖色石板,由黄金点缀而成的隆重大厅。
在血腥壁画环绕下的大厅很暗,高耸的天花板上以铁链垂吊着大小不一的鸟笼。
以少年外貌现身的世界之王就站在大厅正中央。他露出宛如黑暗深渊的眼神,注视着卡那齐和空。
世界之王扬起嘴角,勾出笑容呢喃:
「过来,我的鸟。」
随着他一呼唤,空的身体微微打颤。卡那齐敏感地察觉他的变化,手搭着腰间的长剑向前走上几步。他挡在空面前,脸上浮现兇恶的笑意。
「你想和空一起玩吗?让我也参一脚吧,小鬼。」
「小鬼?你是什么意思?我可是个老人啊!毕竟我已经活了七百年之久。」
世界之王浅笑着歪头。
接着,他的视线突然若有所思地在半空中游移,眼中阴暗的热情渐渐转淡。世界之王的身影缓缓伸展开来。
(怎么,这家伙又要变回老头吗?)
少年的骨骼在卡那齐面前重组,长出头髮与鬍鬚。完全化为老人的世界之王说道:
「独自活过七百年很漫长……真的很漫长,漫长到足以让感情、回忆甚至思考都消磨殆尽。虽然想要什么都能入手,我却对入手的东西不再感到渴望。我所渴望的……」
老人话声一落,直盯着站在卡那齐背后的空。
「我的鸟啊,那就是唯有你不可能拥有的『心』。」
老人以嘶哑的嗓音说完后,再度变回少年。
终于了解来龙去脉的卡那齐微微一笑,他笑着估量自己与世界之王之间的距离。
「啊……原来如此。你其实是个乾枯的七百岁老头,却紧抓着对这家伙的执着残留在世上,这座神之都都是你的梦或心灵风景吧?所以你只有在显露执着时,才会从老人变成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