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正在看着我!
这样的感觉突然袭来,让翠兰反射性地拾起头。
可能是被马鞍上的主人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吓到,马儿加快速度跑了起来。
不过就在拉紧疆绳加上吆喝之后,原本受惊的马儿立刻回覆原先的步调。
翠兰将头伸出为防日晒所披戴的斗篷,望向自己前方的队伍。
在淡褐色的细长道路上行进的队伍中,打头阵的是手持精细刺绣旗帜的武将。紧接在后面的是几位骑马的重臣、徒步的士兵,以及宫女所乘的七顶轿子。
青绿的大地向左右两旁延展,与伫立前方的绵延山峰形成一片和缓的倾斜角度。虽然现在是夏天,远方的高峰上却积着白雪。淡红色的天空宣告了傍晚的来临,数只大鸟在空中盘旋飞舞着。
自今天早晨通过了大唐帝国最边缘的领土鄯州之后,一路上就连一栋民宅都没有,除了这支队伍以外没有任何人影,也没有可以用来藏身的岩石。
翠兰摇了摇头,讶异着自己的胆小。
现在的她,感到了些许疲倦。
从长安出发至今二十八天,一直都是乘她坐不习惯的轿子来移动。到了夜晚,各地官吏的接待也令她感到苦闷。
对于在商家被扶养长大却又是官吏之女的翠兰而言,她可以了解为什么这些地方官拥有如此振奋的精神与认真的态度。款待即将下嫁友邦的公主,正是提升个人评价的好机会,但此事也同时隐藏反效果的危机,而这将由公主的心情来左右。
一想到这里就让人不禁担忧,因此翠兰始终保持微笑来面对这些招待。
没想到明明不快乐却还得保持笑容这件事,竟然如此耗费精神。
或许是因为如此,儘管现在换上了期待已久的胡服,也从乘轿改为骑马,她依旧感到如同被细长铁链捆绑住一般地呼吸困难。
「怎么了?翠兰。」
一道突如其来的低沉声音令翠兰吓了一跳。
声音的主人是身材瘦长的骑马男子尉迟慧出现在翠兰身边。
「没事没什么啦。」
面对翠兰含糊的回答,比她大四岁的青梅竹马用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她的脸。
只不过,映照出翠兰身影的只有右眼而已。
他的左眼隐藏在皮製的眼罩之下。
那是在之前远征时失去的。从长安出发之前,三年没见的慧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对她说明原委。
原本与经商的双亲四处旅行的慧,在九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失去了父母,幸亏有其他商队的协助才得以抵达长安。他暂时住在翠兰的祖父母家,后来立志当上武官并成为将军,因此他成了尉迟敬德的养子。
翠兰在孩提时代,曾与敬德的儿子与养子们一同锻炼武艺,但是当他们到了一定年龄之后,便纷纷出征去了。
慧也不例外,从十四岁起便四处征战。
翠兰总是担心着慧。
儘管再度相见时慧长高了,发达的肌肉也让肩膀变宽了,然而面对变得如此气宇轩昂的他,翠兰的心情依然不变。
在翠兰的记忆之中,始终存在着慧总是瑟缩在马廄角落的身影。瘦小的身上沾满了淡褐色的尘埃,金髮也彷彿褪为苍白。抱着膝盖蜷缩着身体的少年,因为失去双亲的打击,一时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
「你很在意这个吗?」
面对一直盯着他的翠兰。慧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罩。
翠兰连忙摇头,将视线移回前方。
「感觉好像很痛耶。」
「你从以前就这么胆小。就算手脚灵活并擅长使用剑和弓,但你还是不适合武术。劝你今后还是在一边看就好了。」
「我小时候也从来没想过慧将来当得了武将。」
面对慧不留情的批评,翠兰同样以毫不客气的话语回嘴。
听到慧辛辣的话语让她鬆了一口气。
当慧表示要一起去吐蕃的时候,翠兰顿时倍感安心。
只是,与翠兰共赴吐蕃这件事,将导致慧至今作为武将的战绩变得毫无意义。
慧失去一只眼睛所换来的功绩明明就是存在的啊一想到这点,翠兰实在忍不住再问了一遍:
「这样真的好吗?慧。现在回长安还来得及喔。」
「不用了。翠兰的祖父母有恩于我,为了不让他们的孙女坏了家里的名声,我会好好地守着她的。」
以苦笑回应慧的翠兰垂下眼帘。
在被皇帝召进宫前,翠兰的身分只不过是「刘家特立独行的大小姐」罢了。
帮忙照顾进出宅邸商人们的马匹、混在人群中搬运货物,还有帮视力开始退化的祖母填写帐本。
原本她认为只要一直这样活下去就好了。
就像对李世民说的一样,翠兰并没有结婚的打算。
但是,想独自在这个视结婚为女性义务的社会中生存,需要有一定的力量。会身穿男装,就是因为看上那便利性;学习武术是为了防身;而出外狩猎,也是因为有所益处才做的活动。
两年前,会参加由皇帝所主办的狩猎会,也是因为想要得到一张鹿皮来作为妹妹的生日礼物。
作梦也没想到,这件事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自从在长安的宫殿里对李世民回答了「是」之后,翠兰的处境完全改变了。
那是看似公主,实为悲哀的囚犯生活。
虽然李世民依照约定请来了教吐蕃语的老师,却完全无视于翠兰其余的要求。
儘管如此
算了,就这样吧。
如果将下嫁吐蕃和亲这件事想成是一种「工作」的话,就不用如此唉声叹气了。
只不过,依然有几个问题存在。
其中最严重的,便是自己是假公主的这个事实。
以商人身分为傲的祖父母所扶养长大的翠兰,无论如何也无法打从心底认同这种卑鄙的交易,尤其想到伪装一事未来可能招惹的麻烦,就令人感到郁闷。
大约四个月之前。
吐蕃以迎接公主为名,派了十个人组成的家臣团来到长安。
成员以宰相喀鲁-通杰-由尔逊为首,还包括了次官堤-涩鲁-古吞、大臣酿-提珊,以及同为大臣的吞弥-桑布扎。看样子吐蕃的重臣似乎都来到了长安。
大多数的唐朝官员都认为吐蕃只是在尽他们应尽的礼数罢了,不过翠兰却不这么想。之所以会派出身分如此崇高的杰出官员们,想必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儘管想要探寻这个理由,翠兰却对吐蕃一点也不了解。
翠兰所知道的,就只有用来与人交谈的吐蕃语、那个群山环绕的国家被形容为神仙所居住之地、拥有长安完全无法比拟的高地,以及李世民曾提及那里经年累月吹着强风的这些事而已。
「慧,吐蕃是个怎样的地方啊?」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虽然慧在询问翠兰怎么了,但他的语气却相当冷淡。
不过他回答的终究是事实,翠兰的嘴角自然地浮现了笑容。
「说的也是。从现在起,我会用自己的眼睛去了解的。」
她用轻鬆的语气下了结论,并将视线游移到了位于行进队伍前方的轿子。
说不会不安是骗人的。
但是,只要有慧与朱璎在身边的话,翠兰就认为一定会有办法的。
乘坐在公主专用轿里的是翠兰的朋友,同时也是祖父母的养女朱璎。当她一得知翠兰将前往吐蕃,立刻很乾脆地要求同行。
朱璎三年前还在一家名为「泉玉堂」的酒楼里担任占卜师。
虽然极受客人喜爱,但是实际上的生活却相当悲惨。她并非店家雇来的占卜师,而是酒楼的老闆娘从人口贩子那里买来,被迫在店里为人占卜的女孩。
记得当初陪妹妹造访朱璎的占卜房时,翠兰着实被那华丽衣裳下的消瘦身躯吓到了。
她那被众人们评为可爱的娇小个子让人感觉到饥瘦;而被认为充满神秘感的苍白脸孔也毫无生气可言。
儘管如此,朱璎那对直视前方的黑色眼眸,却深深地吸引翠兰。
其后,翠兰来到酒馆确认她真正的想法,并拜託祖父母为其赎身。
祖父母为了能确实保护朱璎,便将她收为养女。
从那一天起,朱璎就成了翠兰最重要的朋友和家人。
可是用钱将朱璎买下一事,让翠兰至今仍心存歉意。当她表示愿意一同前往吐蕃时,翠兰的心情其实是难过大于喜悦。
她觉得自己只是取代了「泉玉堂」的老闆娘,用金钱支配了朱璎的人生。
然而,等到实际踏上了前往吐蕃和亲的旅程之后,翠兰对于朱璎的存在只有无限感激。
朱璎有着外表看不出来的惊人行动力,以及比翠兰清晰好几百倍的头脑,同时又富有幽默感。
她也具备了敏锐的观察力,甚至可说是能言善道。
「如果觉得不安的话,叫朱璎帮你占卜不就得了?」
慧以不悦的口吻说道。
他对在长安出发前才刚认识的朱璎,似乎不大有好感的样子。
「朱璎说她不为自己身边的人占卜,我对占卜也不太」
正当翠兰这么说的同时
从前方发出了木头相互碰撞的巨大声响。
轿子从后方开始依序像骨牌般碰撞并往前倒下,扬起了漫天白色的烟尘。
女人们尖锐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朱璎!!」
意识到意外发生的瞬间,翠兰策马奔向轿子。
坐在最前方轿子里的朱璎,她的双脚无法自由行动。虽然能站起来,不过若没有东西供她搀扶,就无法走路和跑步。
就在翠兰还没前进几步时,一名骑着栗色马匹的老人抄到翠兰前方,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名老人是率领大唐帝国队伍的负责人江夏王道宗。
道宗的白色鬍鬚飘动,细瘦的手腕巧妙地操控着马匹阻碍翠兰继续往前。
「请让开!道宗大人!」
「不行,翠兰公主。首先由我们来确认现场状况。」
「少说废话,让开!!」
「文成公主殿下!」
道宗逼近翠兰的马,抓住了马辔。
翠兰以燃着怒火的眼神瞪视着道宗。
这场短暂的争执,翠兰最后还是让步了。
又不能就这样将道宗踹下马,而且只要翠兰不接受他的作法,想必道宗绝对不会从她身边离开吧。当然,负责前去处理意外的士兵们,依然处在没有指挥官的状态下。
「我知道了啦,你赶快过去!」
道宗以坚决的眼神投向咬紧双唇、用力拉着缰绳的翠兰。
「请您谅解,我们必须以公主您的安全为优先。」
「好了好了,赶快去救朱璎吧!!」
正当最后一台轿子以不自然的态势倒向前方之际
与最前方的轿子并肩而行的桑布扎,立刻将手伸入轿子中,将坐在里头的少女刘朱璎拉了出来。
正当朱璎那不良于行的双脚离开轿子的瞬间,她所乘的轿子也和抬轿的脚夫一同应声倒地。撞击地面的轿子,伴随着飞散的细木片分裂瓦解。
桑布扎抱着朱璎,暂时离开了意外现场。
现场充斥着宫女的哭叫声与脚夫的声音,加上在现场忙乱走动的士兵们,让受到惊吓的马儿无法安静下来。
朱璎抓紧了桑布扎的手腕,她的小手依然不住地颤抖。如果此时让马儿发狂的话,恐怕立刻就会摔下马去。桑布扎虽然身为游牧民族,但实际上并不擅长骑马,不过为了保护朱璎,他也只好这么做出刚刚那种危险的行为。
「有没有受伤?」
被这么问及时,在桑布扎臂中的朱璎将脸抬了起来。
原先就比雪还白凈的肌肤,如今蒙上了青灰死白的阴影;粉红色的小巧双唇也尽失血气。当被这么问到的瞬间,朱璎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不要紧。谢谢您。」
儘管受到惊吓,朱璎依然好好地道了谢。
完全看不出来是十五岁的稚嫩容颜,在轻柔捲髮的妆点下,唯有那向上看着桑布扎的黑色双眸带有成熟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