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兰被禁止骑马三天后。
利吉姆为了迎接父王松赞-干布的使者,在自己房里着起正式的礼服。
正好是阻止翠兰骑马的那天,利吉姆接到使者携带新婚贺礼即将前来的消息,他原本打算去安慰意志消沉的翠兰,但是因忙碌于迎接使者的到来而作罢,甚至连议会的会前磋商也得先暂时停止。
如果是以前的利吉姆,绝不会因为这种事而焦虑。
就算再忙碌,他也能泰然处之。
然而这次他却相当焦躁不安。
利吉姆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原因何在。
「利吉姆殿下,请问可以进去吗?」
伴随着请求利吉姆准许进入房间的声音,身穿礼服的文宫桑布扎出现了。
利吉姆停下正在绑附有石饰品腰带的手,以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桑布扎。
「文宫礼服挺适合你的嘛。」
「不敢当。」
年仅三十五岁就已白髮苍苍的桑布扎瞇起如丝线般细长的眼睛,用难以捉摸的笑容回应。一点也不健壮的他所穿的文宫礼服虽然毫无装饰,却与其气质相当搭配。
「有事吗?」
「因为使者即将抵达,侍女长命我前来看看您的状况。利吉姆殿下从不让侍女近身啊。」
「更衣这种小事我可以自己来,我不喜欢被人东摸西碰的。」
利吉姆一脸严肃,犀利的口吻显示出他的焦躁。
桑布扎露出苦笑,以安慰的语气说道:
「松赞-干布大王此时派使者前来,还真是添麻烦;不过,使者可是各什故喔。」
「是啊打从松州之役以来就没见过面了。」
利吉姆低喃道。
各什故是位于琼结以南、名为「涅鲁」之地的领主,他是利吉姆幼时的剑术老师,也是两年前参与松州攻防战的武将。
利吉姆相当明白松赞-干布在这么忙碌的时期还派遣使者前来的原因,他的目的是为了让利吉姆分身乏术,以趁机打探翠兰的事。
松赞-干布经常利用这种容易被看穿的手段,可能是为了要一併观察当对方明白自己意图时的反应吧。
如果利吉姆是自己一个人的话,他一点也不在乎别人会如何试探。
然而,派各什故来观察翠兰令利吉姆相当不高兴。各什故会回报什么呢?届时松赞-干布的反应又是如何?这些都让他相当在意。
「桑布扎,你不是已经向大王报告,翠兰是货真价实的公主了吗?」
「不,我回报『不知道』。」
「如果发现翠兰是假冒的,大王会怎么做呢?」
面对这个问题,桑布扎耸了一下肩。
「目前尚不清楚松赞-干布大王的意思如何,但是他应该不会再度挑起与唐的战争,而是选择安抚诸王吧。因为最近大王被劝告要以『充实国力』为首要,所以将心力都投注于此。」
「说得也是。」
利吉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攻击松州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大唐帝国的公主;而且在琼结召开的大议会亦承认此举。
大议会的决定就代表遍布吐蕃全国的小王之全体意见;松赞-干布也为此煞费苦心。
松赞-干布想要得到公主的理由有二。
首先是,与唐正式建立国交、并透过正规管道得到唐的文物;再者,则是藉由与唐联盟,进而牵制吐谷浑以及西方大国香雄。
然而,虽然在大议会上获得了认可,但是以吐蕃的发展为主要目标的松赞-干布,其理想却未获得全面赞同。
从一开始,松州一役就造成了许多问题。
为了攻打松州,必须先取得位于两国之间的同盟臣属国斯姆帕的通行和驻留许可。
吐蕃的王军是由遥远西边的琼结人民所组成,他们只有和邻近小国抗争的经验,因此这次的大远征必定让士兵们精疲力竭。
三名武官为表抗议而自杀。
战死者也为数众多。
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手的领土更因为与公主和亲的约定,又奉还给大唐帝国。
对此事感到愤怒的人不在少数。
但是,在吐蕃生活的大多数人都心地善良,不会一直以仇恨的心态对待嫁到自己国家的年轻公主。
而站在唐的立场,至少在现任皇帝的在位期间,都会极力掩饰冒牌公主这个谎言吧。
或许,皇帝只是不愿将自己的爱女送给吐蕃这种野蛮国家罢了。
利吉姆个人是反对攻打松州的。
他认为松赞-干布的主张根本是本末倒置。
利吉姆虽然拥有优秀的战斗能力且被称为战神,然而本身却非常厌恶战争。
无论杀人者或被杀者都有家人、以及各自的人生愿景。
战场的混乱却会让这些理想消逝;利吉姆凭着经验得知,一瞬间的犹豫便足以致命。
因此出征时,最重要的就是要先抹煞自己的情感。
需要优先考虑的是如何歼灭敌军,以及如何将我军的伤害减到最小;其它的事在战场上一概不重要。
他唯一赞成的,是松赞-干布欲得到唐文物的想法。
倘若能因为与唐的邦交,而使出色的文物传入吐蕃,也有助于安定国政。
国政如果安定,商业流通就会繁盛、并降低引起骚动的危险性;与各国之间的关係也能保持平衡,还可以有效缓和国家对外的敌视。
只不过松赞-干布为使国力更加发达,或许利用了翠兰的存在。
而利吉姆也同样被利用了。
从他懂事以来,松赞-干布『大王』从未让他感受过亲情的温暖。
松赞-干布的梦想是让吐蕃成为屹立不摇的大国,他将此挑战当成是游戏般乐在其中,同时也在测试自己的智慧与胆识。
但是,支撑着这单纯理想的是他那複杂的头脑。
利吉姆并不想费神对抗这样的松赞-干布。
他在不情愿的情况下继承王位,还在情势複杂的东吐蕃筑城自立,他唯一提出异议的就是与蒂卡儿的婚事,但是终究还是接受了。
儘管如此,唯独翠兰的事他不愿任由松赞-干布摆布。
那么,该怎么做呢?
多数人提起对松赞-干布的敬畏之情时,总不忘提到四十三年前的那场大屠杀。
就在松赞-干布即位前夕,其父朗日松赞大王遭到毒杀。
当时,大部分的臣子并不承认年轻的松赞-干布为王,而想要脱离王国、让自己的领地恢複自治,因此松赞-干布一个个征讨叛离的臣下,战胜后更毫不留情地杀害其家族。
这种行为已经大幅偏离吐蕃人的行事之道。
大致来说,在吐蕃只要斩下敌方将领的首级,就应视为战争结束。
然而松赞-干布违反传统的手法,令那些叛离的臣子们胆颤心惊;即便是王国已统一的现在,他也充分发挥了支配力。
利吉姆听闻此事时,并非惊讶松赞-干布过去冷酷的本性,而是他凡事都经过缜密算计才付诸行动的能力也就是远见。
对于只凭感觉处理事情的利吉姆而言,就算知道松赞-干布的目的是为了吐蕃的繁荣,也无法预测他会採取的手段。
只不过,利吉姆应该保护的翠兰,也和松赞-干布一样是个令人担心的人物。
「大王的使者来访一事,你通知翠兰了吗?」
「侍女长燕莎应该正在服侍她更换礼服。」
桑布扎对于利吉姆的询问有点吃惊。
「难道,从骑马事件那天以来,您就没有再去见翠兰殿下了吗?」
「因为各什故要来啊。」
「这属下知道您很忙碌,虽然这是不容我置喙的事;不过连去探望翠兰殿下的时间也没有,实在令人不解。」
桑布扎的话令利吉姆觉得有点内疚。
真不愧为利吉姆手下最有胆识的得意臣子,句句一针见血。
「您的确是为了翠兰殿下费尽心思,不过倘若将她当成易碎品似地照顾,说不定反而会造成她的不安。相信利吉姆殿下应该是最了解翠兰殿下脾气的人了。」
「但是,翠兰才刚到逻些不久,不但意外地胆小,而且爱管閑事。」
「所以您才禁止她骑马吗?这对爱马的翠兰殿下而言,是很残酷的事。」
「我并没有禁止。议会结束之后,我就会带她去的。」
利吉姆的语气逐渐强硬起来。
「目前要面对的问题是各什故,因为不知道他会如何稟报大王。再加上翠兰想要照顾拉塞尔。」
「那不是很好吗?翠兰殿下是拉塞尔殿下的继母哪。」
「也是有人不乐见。」
「您是指松赞-干布大王吗?」
桑布扎歪着头猜测。
松赞-干布强烈主张王位的父子相传只能传给长男,原本在吐蕃还是小国林立的时期开始,名门的血脉就一直是由同一家族的人所继承而来,后来松赞-干布又更进一步要求严格执行。
或许这也是为了牵制不忠的臣下吧。他根据现实的状况确立自己的政策,违反者会被立即定罪。
「所以他才会命各什故为使者吧?」
「您认为他是来警告翠兰殿下不能生子的吗?您太多心了。」
桑布扎笑着否定了利吉姆心中牵挂的事。
翠兰听到松赞-干布派使者来访,便在燕莎的协助下,穿起了数层相迭的吐蕃礼服。
衣服与结婚礼服很相似。
只不过颜色是鲜艳的蓝色,还有类似皮革的衣料从两肩垂到前臂上。
层迭其下的衣服则是丝绸材质。
翠兰听说过吐蕃并没有丝绸,因而对此有点惊讶。
「这是利吉姆殿下听从古辛的建议,请人带来的丝绸。虽然是在匆忙之下缝製的,所幸没有任何瑕疵。」
燕莎带着满意的微笑望着翠兰。
翠兰换装结束后,由燕莎带领走向会堂。
会堂比平时添了更多盏灯,数名大臣也都身穿正式的礼服并排站在墙边。
武官和文宫的礼服样式似乎不大一样,而且武官佔大多数。
利吉姆也和他们站在一起。
他站在中央稍后的位置,所有站着的人当中,他仍是最为醒目的一个。
「翠兰,妳真美。」
利吉姆发现翠兰走进来,便展开其双手。
毫不迟疑即脱口而出的讚美,反而令翠兰感到害羞;另一方面,利吉姆看起来并未将前天的事放在心上,让她安心不少。
此时松赞-干布的使者各什故也大步走进会堂里。
他是一名约莫五十来岁、身材高大的男人,虽然比利吉姆矮一点,但是由于体格壮硕,因此两人身材看来不相上下。
精壮的脸上蓄着粗犷的鬍子,还有油油的狮头鼻,横肉包围着他那习武之人特有的锐利双眼;可能是长途旅程的疲累之故,让他的眼中带有一些血丝。
「在下奉松赞-干布大王之命前来。」
各什故在两人面前停下脚步,跪在石造地板上。
利吉姆在翠兰身旁以低沉的声音表示:
「无须下跪,各什故。既然是大王派来的使者,应该由我方敬礼示意才是。」
但是他不仅没有抬头,反而更深深地低下了头。
那看来似乎很硬的鬍鬚前端碰到了地板。
陪同他来的几个人,也同样在会堂的入口处叩着头。
「把头拾起来吧,各什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