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坐在漆黑洞穴的最深处,他将头埋在两膝间。
塔西泊下令将慧关起来的『大牢』,其实是一个纵长的洞穴。
高度约有一丈半(约五公尺)。
洞牢底部很狭窄,连脚都无法完全伸直。
总之,在这窄小的洞穴内能摆的姿势有限,无论站着还是坐在地上,几乎都只能保持同一姿势静止不动,坐久或站久了,都会因为血液不流通而感到相当不适。
光是被关在这样狭窄的洞牢里,就已经达到拷问的效果了。
不过,对长年在战场上生活的慧而言,身陷牢房还不至于让他无法忍受。
让他痛苦的,应该是被当成犯人关起来的焦虑感。
翠兰说不定会为了将他救出来而做出什么莽撞的行为。
慧从翠兰五岁起看着她长大,很容易就可以想像出她失控、擅自行动的样子。
真是的
慧的视线移至地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陪伴翠兰前来嘉绒,或许是他身为护卫官的最后一项任务了。
抵达擦宿之前,慧曾被利吉姆唤去接受密令,利吉姆吩咐他,如果有人想危害翠兰的话,无论对方是谁都杀了他。
儘管堤-涩鲁等吐蕃大臣对翠兰都相当恭谨,但是真正发生危机时,他们是否会将翠兰的安危与吐蕃的国家利益视为同等重要,这点就很难说了。
所以,利吉姆才希望翠兰有专属的护卫官,不过他也表明,因慧的行动而造成的问题,必须由慧自己一个人扛下。
一般而言,王妃的护卫官若伤害到他国人士的话,王就会遭到外来的责难,因此利吉姆的这个要求,言下之意就是无论如何也要保护翠兰。
慧以眼神询问利吉姆是否会嫉妒,利吉姆亦以眼神表示他会,慧就算不问也可以感受到,利吉姆对同为男性的他有所疑虑。
但是比起嫉护,利吉姆希望翠兰能平安无事的心情则更加强烈。
而且,他也没有强行将翠兰留在身边。
由此可见,利吉姆是了解翠兰的。
看到利吉姆的眼神之后,慧便下定了决心。
等平安回到擦宿之后,他要穿越西方的象雄(注:此处的「象雄」为风之王国第一、二集中的「香雄」。因为在考证过程中比对历史及地理资料上的疏漏导致误译,现在统一于风之王国第三集开始更正为「象雄」,之后亦沿用相同译名。)到康国去,利吉姆应允会支付他些许盘缠,还愿意配给他一位身兼导游的传令兵。
没想到,现在让翠兰陷入危机的不是别人,正是慧自己。
「可恶!!」
慧用双手胡乱搔着头。
他最大的疏忽,就是当翠兰在『蜂峰』遇袭时没有问清楚详细情形。虽然他完全没想到昔日好友会变成盗贼出现在这种地方,但是若当初有好好打听清楚,或许就可以想起对方名叫赤兔了。
赤兔武威秀。
慧想起了他双颊凹陷、颧骨突出的瘦长面貌。
为什么他要做出潜入王城这种危险的举动呢?
慧所认识的赤兔,绝非会杀害柔弱女子之人。
他为什么要袭击女王呢?
其实,慧也知道岁月会改变一个人。
特别是身处战地,将会大幅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战争会让人变得悲观、兇残、自暴自弃,甚至忘却生命的重要性。
在那种地方,抛弃良心反而比较轻鬆。
战场上的士兵,只不过是『物品』。
是在上级的指令之下被操弄的『物品』。
正因如此,好好当一个『物品』苟活的可能性还比较高。
然而,昨天晚上
转过头来看着他的赤兔,其表情依然保有人性。
他紧盯着慧的眼神带有一丝丝的迷惑。
至于紧抱着慧的拉德娜,同样也是满面愁容。
因此就算身处洞牢,慧并不怨恨拉德娜,但是仍不免感到生气;佯装成与其它男人私通藉以拒绝即位,这种做法也未免太轻率了。
她为什么会这么排斥即位呢?
慧稍微沉思片刻后,随即又抛开这些思绪。
现在该思考的应该是如何脱离这个牢笼,而不是拉德娜的事。
只可惜,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因嘈杂的鸟鸣而抬起头时,窗外已是一片明亮。
色泽宛若上等牛乳的白雾从窗外飘入室内,有时窗外的鸟影会横扫过窗户另一端,扰乱细緻的白雾颗粒。
塔西泊叹了口气并站起来。
从昨晚回到自己房间之后,他就这样坐在床上,一整夜都末合眼,身体和脑袋也因此昏沉沉的,而且身体一动,关节就劈哩啪啦作响。
塔西泊不禁苦笑,自己明明就还没这么老。
当他定到窗边时,走廊上传来侍卫长的声音。
「塔西泊殿下,您起来了吗?」
细小的声音不全是基于敬畏,也显示出侍卫长的高龄,已经到了拐杖不离身之岁数的侍卫长,打从塔西泊出生前就一直服侍着历代女王。
「嗯,起来了。」
塔西泊回答完,紧接着又察觉侍卫长的来意而继续吩咐:
「请吐蕃的王妃殿下到大厅等我。」
「遵命。」
侍卫长的声音听来像是鬆了一口气。
塔西泊不禁心想,说不定嘉绒的人们是希望他能带着体谅的心、圆滑地处理大小事务,才让年事已高的侍卫长随侍在身边为自己传话吧。
但是塔西泊立即摇了摇头,抛去脑中无意义的疑虑。
由于不需要换衣服,所以塔西泊直接前往大厅,一抵达大厅,吐蕃王妃翠兰立刻站起来面对他。
「很抱歉,一早就急着找您。」
塔西泊没有响应翠兰的道歉,直接坐在她的对面。
塔西泊直视着翠兰,可以看出她满脸倦容,八成是昨晚一直跑去牢房的关係,不过狱卒遵守塔西泊的命令,不许她见慧。
那接下来
塔西泊在内心叹了一口气。
「有什么事?」
「希望您可以释放我的护卫宫。」
面对翠兰坚决的态度,塔西泊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那个男人对女王做出无礼的举动,我无法放了他。」
「那是一场误会,慧是想保护拉德娜殿下。」
「喔?潜进女王的卧室算哪门子的保护。」
「那是因为有盗贼先潜进去了!」
翠兰愤怒地回答着。
她的声音有如细刀般锐利。
只可惜,她的话并没有被塔西泊听进去,就这样消失在宽广大厅的空气中。
「到处都没有发现贼人的蹤影。」
「不,贼人在庭院里,他也曾在『蜂峰』袭击拉德娜殿下,是一个名叫赤兔的盗贼。」
「晚上的庭院应该很暗吧。」
「因为我有听过他的声音所以知道。那贼人还说他其实不想这么做、想回汉土去,所以我想他之所以会这么做,一定有人在背后指使,希望您能详加调查」
塔西泊用鼻子闷哼了一声,打断翠兰的话。
「你们不但交谈,他还让妳毫髮无伤地回来?还是因为彼此都是汉人,所以连和盗贼都能相互体谅?」
「怎么可能」
翠兰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塔西泊一边望着努力思考着有利响应的翠兰;心里一边想着。
或许,她的话是真的
塔西泊与卫兵昨晚之所以会赶来是因为听到拉德娜的惨叫,若是和爱人私会的话,应该不会发出那样的惨叫声才对。
原本塔西泊就不认为拉德娜会与慧幽会。
虽然他看见拉德娜抱着他的脖子时,忍不住拍掉了她的手;但是他所认识的拉德娜,并非会做出这般愚蠢行为的女孩。
她反而是个非常适合担任执政者、很有自制力的女孩。
虽然拉德娜年仅十七岁,但是自从卡乌拉即位以来,便一直代理着女王的职务。
塔西泊曾多次接受拉德娜关于政务方面的建言,也对她认真负责的态度相当讚佩,塔西泊认为可以毫不顾虑地将事情交给她处理。
但是,卡乌拉过世时
拉德娜却表示她不想当女王。
就算这样,至少也得等到即位典礼结束、接受指定『下一任女王』的神嘱才行,但是她竟然连即位典礼也不愿参加。
听到拉德娜这么说的时候,塔西泊愤而拔剑相向。
他用剑劈向木製衣箱,拉德娜躲开了四处飞散的木箱碎片,然后以手掩面、坐在地上嚎匈大哭。
她的呜咽声听起来既慌张、失措,亦带有一丝愤怒。
所以塔西泊才抱着与她打赌的心情开出了条件。
他将邀请吐蕃王夫妇前来参加即位典礼,如果他们前来嘉绒,拉德娜就必须成为女王;如果没来的话,就由嘉绒内部自己想办法解决。
这就是两人之间立下的其实应该说是塔西泊自己提出的『约定』。
「王妃殿下与汉贼交谈的时候,有问他袭击拉德娜的理由吗?虽然他也有可能说谎。」
「因为我的嘴被捂住了,所以什么都没办法问。」
「但是,至今为止未曾听闻汉人盗贼造成危害之事。」
「塔西泊殿下,请您务必好好调查。」
翠兰以诚恳的声音要求。
「我很担心拉德娜殿下。听说卡乌拉殿下是被毒害的,或许有可能再发生相同的事。」
「妳认为这是觊觎王位者的阴谋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去问拉德娜或许比较好,妳没有问她为什么排斥即位吗?」
「若她不愿意对塔西泊殿下说的话,也不可能会对我说的。」
「拉德娜根本不想和我讲话。」
「那是因为您拿剑威胁她!!」
翠兰总算下定决心说出口。
塔西泊听完站了起来、沉默地拔出剑。
他拔剑时,剑刀摩擦剑鞘发出了金属声。
那一瞬间,翠兰的身体不禁害怕地颤抖了起来,但是她并不打算逃走,而是正面紧盯着塔西泊。
真的要斩了她吗?塔西泊心想。
都是因为翠兰只身前来的关係,事态才会发展成这么複杂的情况。
卡乌拉曾说吐蕃王相当迷恋翠兰,而且卡乌拉只强调这点,藉此迴避她当时前往擦宿的理由。
虽然他大概能了解其中隐含的意思,但是为了确认吐蕃王真正的心意,所以他派遣了使者前去。
但是吐蕃王只让王妃一个人来。
要将此举认为是吐蕃愿意继续彼此的同盟关係吗?
因为松州一战而嫁至吐蕃的王妃前来参加即位典礼,她又代表什么样的使者身分呢?
不过是女流之辈塔西泊从以前开始就有这样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