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雾尚未完全散去,利吉姆就前去马廄探看乌摩与耶布立姆。
虽然已经有请卫兵守着它们,不过他还是放心不下。
利吉姆穿过白色雾气进入马廄后,耶布立姆立刻站了起来,乌摩则是维持坐姿、尾巴左右摇晃。
利吉姆随手乱摸了它们的头一把,接着前往偷袭者放箭的丛林。途中,他发现地上有一处不自然的凹陷,利吉姆心想应该是弓箭刺中地面所留下的痕迹,不过凹洞很浅,由此可见射箭者的功力不足。
『我想放箭的可能是女性、小孩或老人。』
他想起昨晚翠兰在房门前曾这么说。
她表示射箭者的个子不高,虽然翠兰接下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最后仍旧什么也没讲就进房了,恐怕是认为自己想说的事与狗、拉塞尔都无关吧。
利吉姆没想到翠兰失去记忆之后,态度居然如此端庄有礼,这并非指她原本很蛮横,只是现在的距离感令利吉姆十分痛苦;昨晚她怒吼回话时,虽然只有一瞬间,利吉姆的内心却感到相当庆幸。
倘若他们不是在赤岭相遇,而是在河源才见面,然后就这样举行婚礼的话,两人之间恐怕就会像现在这样保持着生硬的距离吧;如果真是这样,翠兰必定会在与利吉姆亲近之前,先与拉塞尔熟稔起来吧。
一想起拉塞尔,利吉姆的内心便有如揪心般的痛楚。
今天已经是拉塞尔失蹤的第三天了。
他究竟在哪里?有没有被粗暴的对待?三餐是否正常?当这些疑问一浮上心头,不安的情绪便不断地涌现。
利吉姆连忙摇摇头,企图赶走阴郁的心情。
接着,他走进了丛林里,枝叶上的晨露溽湿了他的衣服。
他来到一个似乎是偷袭者所站的位置,那里有很多杂乱的脚印,不过周围还有很多疑似卫兵的足迹,因此无法判断偷袭者究竟逃往何处。
利吉姆双手插腰望向四周。
结果,他发现稍远之处有一只狐狸倒在地上。
走近一瞧,四肢摊开的狐狸已经断气了,变色的舌头自微张的嘴巴垂下,嘴巴周围也沾着泡沫。
利吉姆弯下身,用指尖沾了一下狐里嘴边的泡沫。
泡沫还没干,由此可见狐狸可能是昨晚死亡的。
利吉姆想起马夫的话,然后回到偷袭者之前站的位置,听说翠兰昨晚将装有狗食的铁碗扔了过来,可是附近并没有食物散落在地上,所以极有可能是昨晚被野兽吃掉了,如果这就是造成狐狸死亡的原因,那就代表食物中有毒。
但是乌摩与耶布立姆并未吃下有毒的食物。
所以对方才会急忙戴上面具、以自己不擅长的射箭暗中偷袭。
「可是,为什么要袭击狗呢?」
利吉姆歪着头思考。
早晨的雾气开始消退,两只狗正眯起眼睛享受日光浴。
利吉姆想了一阵子之后宣告放弃,然后返回城内。
进城之后,他立刻前往备有早膳的房间。
房内不见噶尔与桑布扎,只有琉珈一人坐着。
她的脸色苍白,看起来似乎快要昏倒的模样,肩膀也无力地下垂,就算坐着身体也依旧前后摇晃。利吉姆心想如果她身体不适,还是回房休息比较好,可是现在工布王已经倒下,能接待利吉姆等人的工布王室成员只剩下琉珈一人,所以她也不得不露脸。
「工布王的身体状况如何了?」
利吉姆语气沉稳地问,但是琉珈却露出彷彿刚睡醒的朦胧表情。
「啊是的,他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
琉珈以无法聚焦的眼睛看着利吉姆,最后还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听说拉塞尔殿下的爱犬昨晚遭受袭击」
「是啊,虽然杀了狗也没有意义。」
利吉姆模稜两可地回答之后,将烤饼送进口中。
他原以为戴面具的人是要袭击翠兰。
但是翠兰却斩钉截铁地表示对方是要袭击狗,也就是说她并未感受到对方的杀气是针对自己而来;像翠兰这样的使剑高手,绝不可能误判对方的目标。
只不过
敌人戴着鸟怪的面具。
这点令利吉姆相当在意。
在满月前一日夜晚的祭典上,用剑指向翠兰的妖怪正好也戴着白鸟面具。
「琉珈殿下,在祭典时使用的面具都收在哪里呢?」
利吉姆的问题令琉珈一阵错愕,但是她似乎没心情反问利吉姆为何要提出这种唐突的疑问,她面有难色地回答道:
「面具收在以铜和银製成的箱子里,然后放置于平常用不到的房间。」
「箱子有上锁吗?」
「有,如果妖怪在祭典之夜以外的日子附在面具上就糟了。」
「钥匙由谁管理呢?」
「是侍从长但是钥匙就挂在侍从房的墙壁上,所以谁都可以拿出去。」
「在祭典当晚戴白鸟面具的人是谁?」
「从以前开始就禁止公开戴面具者的身分,非常抱歉。」
琉珈以细小的声音道歉。
利吉姆也低声表示没有关係。
之后,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
琉珈再次闭紧双唇,利吉姆也开始嚼起烤饼。
祭典那晚,利吉姆完全没想到翠兰会被指名对战,至于那名『妖怪』,除了最后一击之外,其余的攻击都很制式,而且那天翠兰威风凛凛的英姿迷倒了在场所有人,不只擦宿,连工布的武将也对她讚誉有加。
这让利吉姆感到相当满足。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判断或许是错的。
只不过,凡事只要一扯上翠兰,利吉姆就会突然失去自信。出外狩猎的那天晚上,因为天候恶劣而不得不留在库珊那里过夜一事,也令他懊悔不已。
那天晚上
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利吉姆完全不知道,甚至无法凭空想像。
结束用膳、正要离开房间的利吉姆被朱璎叫住了。
此时这名深受翠兰信赖的侍女正被桑布扎抱着,而脸上则挂着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
「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吗?我想和您谈谈翠兰小姐的事,虽然现在最优先的应该是寻找拉塞尔殿下,但无论如何希望您能拨时间听听。」
「我知道了,你们两个来我的房间吧。」
于是三人一同来到利吉姆的房间。
回房之后,利吉姆既不坐在床上也没取出腰间的剑,也不暗示朱璎先开口,只是站在门口附近等她开口。
「翠兰小姐昨晚造访了噶尔大人的房间。」
「她一个人去噶尔的房间?」
「是的,她原本想等利吉姆殿下回城,但是您一直没有回来,所以她才去找噶尔大人商量事情。」
朱璎的语气变强硬了。
「而且,据说噶尔大人表明他知道翠兰小姐是皇上的养女。」
「你说什么!?」
利吉姆皱起眉头。
他完全没想到朱璎要说的会是这件事。
「我在想,翠兰小姐会不会是陷入了噶尔大人的圈套,翠兰小姐是假公主这件事,或许真有可能是那位琅邪公主殿下告诉噶尔大人的,可是就噶尔大人的性格而言,应该会对琅邪公主殿下的话起疑才对。」
「的确,无论发生什么事,大唐帝国的家臣也不可能会承认假公主的事,想必是噶尔用计从翠兰本人口中套出真相的。」
利吉姆终于明白为何翠兰的样子会如此奇怪了。
当时在擦宿马廄里发生的送茶事件,或许也是噶尔用来动摇翠兰的手段之一,翠兰一直守口如瓶,却因为失去记忆导致思绪混乱,才会将真相泄漏出去。
「可是,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找我谈呢?」
听到利吉姆的质疑,朱璎责难似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我们起初还无法判定噶尔大人是否真的知道翠兰小姐的身世,但若去问噶尔大人,就等于承认了翠兰小姐是『冒牌公主』,所以翠兰小姐认为等到与松赞˙干布王见面之后,就可以明白噶尔大人那值得玩味的发言,是基于什么样动机了。」
「这实在无法作为没找我商量的理由哪!」
就在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桑布扎开口了。
「翠兰殿下恐怕是打算遵从松赞˙干布王的决定吧,就算自己会面临生命危险,她也打算一个人面对。」
「她为什么总是这么自作主张啊!」
利吉姆又惊又气地看着朱璎与桑布扎说:
「首先,吐蕃不可能急遽改变对大唐帝国的外交方针,或许噶尔有很多计画,但无论我方私底下怎么想,都会将翠兰当成王妃对待」
「关于这点,您以前曾传达给翠兰殿下了解吗?」
「传传达!?」
利吉姆皱起眉望着桑布扎,他不明白桑布扎究竟想说什么,桑布扎如丝线般细小的双眼所散发出的感觉与噶尔不同,但是同样无法读取到任何情绪。
「没有,我并没有告诉她」
桑布扎听见后叹了一口气。
「与唐帝国和亲这件事,原本就是松赞˙干布王的主张;和亲目的是希望输入唐的文物,这点直到现在仍是进行中的计画,假如知道翠兰殿下是假公主的话,她对松赞干布王而言就是个没有价值的新娘。」
「这个我知道,可是父王这一年半以来并没有任何表示,所以」
「就算利吉姆殿下接受这个事实,可是在这种场合,您的意见并没有任何意义。」
桑布扎的发言相当辛辣、直接。
「我们是在吐蕃土生土长的吐蕃人,我们了解这个王国的结构以及吐蕃人的性情,知道什么事物该被尊重以及松赞干布王是怎样的人。关于自己挂念以及害怕之事都可以藉由想像来填补答案,然而翠兰殿下却是一年半前才来到吐蕃的汉人。」
朱璎露出带有轻视意味的笑容瞪着利吉姆。
「哼!结果利吉姆殿下还是不明白嘛!您不懂身为假公主这个事实对翠兰殿下而言是多么沉重的负担、还有她是多么地烦恼。」
「那是因为」
「翠兰小姐在嫁到吐蕃之前,一直都是以留在长安的家人安全为第一考量,可是在喜欢上利吉姆殿下之后,于吐蕃生活期间,却必须去在意她原本没有必要担心的事情,也就是自己身为『冒牌公主』这件事会为吐蕃带来的坏处。」
朱璎瞪着利吉姆。
「假如您真的想要守护翠兰小姐的话,请用言语以外的方法证明翠兰小姐的身世并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受害、甚至引起争执。无论利吉姆殿下您的看法如何,噶尔大人确实已经在暗中对翠兰小姐施压了。」
「他是为了与唐的交涉吗?」
为了评估与唐交涉的这个目标能达成多少,噶尔才会想要知道翠兰的真实身世,如果没办法达成最初的目的,他想必会改用别的手段。
利吉姆的确过于乐观了。
「我该怎么做才好?」
利吉姆问桑布扎。
桑布扎像在安抚孩子似地摸着朱璎的背,然后改以另一种语气回答。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处死噶尔大人吧。」
「喂!桑布扎!!」
「我知道这不但是翠兰殿下最不乐见的解决办法之一,而且也会对吐蕃的政治造成极大的损失。总而言之,我们应该比噶尔大人早一步向松赞干布王报告翠兰殿下的真实身分。」
桑布扎搔搔头,继续说下去。
「事实上,松赞﹒干布王之所以会召唤翠兰殿下到雅隆与我也有关係,当我将各什故大人的首级送往雅隆之际,向大王讲述了一些有关翠兰殿下的事,比如她是位剑艺优秀、威风凛凛的女性,而且非常适合担任拉塞尔殿下的养母等等,因此才让大王对她产生了兴趣吧。」
「什么啊!原来是因为桑布扎大人的缘故e"q」
朱璎将愤怒的矛头从利吉姆转向了桑布扎。
桑布扎只好苦笑着向她道歉。
「我并没有提到任何她的不是,当然,我也想趁这次访问雅隆的机会道出事实,翠兰殿下的资质非常适任吐蕃王妃,而且擦宿的人民也都很信赖她。或许这样的想法太过天真,但我认为松赞˙干布王必定会将翠兰殿下与大唐帝国视为不同的个体,然后再予以评价。」
「我也这么认为。」
「大唐帝国的处理态度或许很随便,但相反的,可以将其视为翠兰殿下位于长安的家人平安无事。以大唐皇帝的立场来看,一定觉得送走公主之后,事情就告一段落了吧。」
「噶尔会怎么做呢?」
「现在也只有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