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塞尔怱然睁开眼睛。
他淡红色的嘴唇轻轻呢喃着翠兰的名字,不过在朱璎用指尖温柔地拨开他被汗水沾湿的浏海之后,拉塞尔又再度陷入沉睡。
朱璎将薄被拉过来盖住拉塞尔的肚子。
接着,她也为睡在拉塞尔身旁的妃勒托曼盖好被子,这位二十五岁的大王正妃,此时正天真无邪地熟睡,身体一动也不动。
西琳在一旁为午睡中的两人摇扇漏风,她低声对朱璎说:
「真是不可思议。」
「的确。」
朱璎也点头回应她的话,接着望向妃勒托曼被薄被盖住的腹部。
二十多天前还微微隆起的肚子,如今已经陷下去:原先妃勒托曼的确出现怀孕的徵兆,但是由于发生了某件事,导致她的身体状况回覆原样。
那是在翠兰等人前往藏地后第八天的晚上
西琳一脸担忧地造访朱璎的房间。
西琳是由茹央妃直接指名、取代夏拉成为妃勒托曼第一侍女的人。朱璎看到几天前才与她打完招呼的西琳来到她的房间,心中顿时浮现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妃勒托曼夫人的肚子不大对劲』
西琳话说得很含糊,还拜託朱璎和她走一趟,朱璎与她一同来到妃勒托曼的房间之后,马上就明白西琳不安的原因了。
她看到妃勒托曼的下腹部微凸。
虽然那看起来像是饮食过度或肥胖造成的肿胀,朱璎却直觉那是怀孕的迹象,过去她在酒楼工作时,曾经数次见过怀孕的女子。
原本正妃怀孕是一桩喜事。
可是夏拉不可能不知道妃勒托曼怀孕,或许是因为她离城的时候,妃勒托曼的肚子还没有大起来,但是身为照料主人身边大小事的侍女,应该会仔细观察主人的月事与饮食习惯的改变才对。
再加上对侍女而言,主人怀孕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只要产下王的孩子,主人的地位就可以稳固,其侍女的地位同样亦可获得保障。
但是夏拉却没有将妃勒托曼怀孕一事告诉任何人,不仅如此,她甚至还以自己的婚姻为
优先,逃难似地离开了雅隆城。
也就是说,妃勒托曼怀孕并非喜事其中必定隐藏什么问题。
『该如何是好?』
西琳问朱璎。
这八天来,想必西琳照顾妃勒托曼的同时也在烦恼吧。
在稟报松赞干布王之前先与朱璎商量并无不妥,因为朱璎与她同为侍女;另一方面,朱璎所服侍的人是身分高于妃勒托曼的翠兰。虽然目前翠兰不在,但是商讨此事并没有错,而且西琳也担心自己的报告会引起轩然大波。
妃勒托曼腹中孩子的父亲是谁这件事,必定会引发一番争论。
至今一直跟在妃勒托曼身边的夏拉也不在。
除了夏拉之外,恐怕只有妃勒托曼本人知道事情真相了。
朱璎请西琳为妃勒托曼换好衣服,然后让她坐在床上。
『您腹中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朱璎问完后,妃勒托曼过好一会儿才回答:
『我不能讲。』
『那么向松赞干布王报告吧。』
妃勒托曼虚弱地点点头。
朱璎也和西琳互相点头,确定彼此的想法,如今已经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接下来
西琳前往松赞干布的房间,请其他人都迴避之后,她向大王报告妃勒托曼怀孕一事。
松赞干布立刻就赶过来,不过他的脸上毫无惊讶之色。
『妃勒托曼。』
松赞干布用和往常一样的口气呼唤她,然后单膝着地半跪于地板上,握住坐在床上的妃勒托曼的手,但是妃勒托曼仍旧神情恍惚。
不过,朱璎注意到她的表情显露出一丝安心。
松赞干布抚摸着她的手,并以沉稳的声音问:
『对你做出无礼之举的人叫什么名字?』
下一刻。
有颗水珠滴落至松赞干布的手背。
原来是妃勒托曼流下的眼泪。
妃勒托曼沉默地流着眼泪,松赞干布则以大拇指为她拭去滑落脸颊的泪水。
『我知道了,不说也没关係,你别哭。』
妃勒托曼边哭边点头。
松赞干布抚摸着她的头,然后望向朱璎。
『占卜师小姐,你觉得如何?』
『应该就和您想的一样。』
虽然朱璎的内心叹着气,然而她依然老实回答。
松赞干布沉吟着并露出笑容。
『那么请你告诉我,妃勒托曼想要传达给我知道的那个名字。』
『不先询问卫兵或侍女,追查可疑之人吗?』
朱璎无意反驳松赞干布,但是仍旧提出自己的看法。
松赞干布听完露出微笑,接着缓缓地摇头。
『不知道事情是何时发生的,而且时间已经间隔太久,若开始找寻犯人的话,人们就会知道妃勒托曼所遭受的侮辱。别人怎么说我,我都无所谓,但是我不希望让妃勒托曼受流言蜚语所扰。』
『您说的没错。』
朱璎这次真的轻叹一口气,西琳则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她。
接着,朱璎向松赞干布表示她要先进行準备工作。
隔天早上朱璎再度前往妃勒托曼的房间。
皮革窗帘依然垂挂,房内呈现出夜晚的气息,房间的四个角落也点着灯火。松赞干布坐在地毯上,朱璎则与妃勒托曼面对面坐在床上。
『昨晚您睡得好吗?』
朱璎问完,妃勒托曼点点头。儘管她曰不发也面无表情,不过当朱璎从袋子里倒出水晶元之后,她淡色的双瞳顿时浮现出孩子般的好奇光芒。
当她的眼睛发出光芒时,朱璎抓到了『占卜时机』。
接下来毋须特别集中精神。
朱璎保持平静,将水晶元分成左右两边。
占卜来到关键之时所呈现的忘我境界,与现实世界不可思议地重叠。
平常两者之间应该会有被间隔开来的感觉,但是与妃勒托曼接触时,朱璎就这样失去自我、进入了另一个『境界』。
恐怕妃勒托曼也和占卜者感受到类似的感觉了,儘管没有受到任何指示,她却自行握住右边的其中一片水晶。
朱璎没有在意她的动作,按照往常的步骤继续进行。
她将水晶元四片、四片排在一起,再把多出来的水晶元推到一旁,然后不断重複一样的动作,让水晶元的数量慢慢地减少。接下来,模糊的状况便逐渐化为具体的形状,并且浮现出事实。
朱璎同样的流程重複了三次。
然后再重複六次这三个动作。
不知从何时起,朱璎眼中只看见妃勒托曼。
而映照在她眼帘上的妃勒托曼身影则吞噬了她的意识。
待回神过来时,『朱璎』穿着绢丝衣裳坐在床上。
石造房间里的摆设相当简洁,然而,即便看到房内高级的家饰品,『朱璎』的心情也丝毫雀跃不起来。
眼前所及、肌肤感觉到的,一切都怱近怱远。
她的感觉无法顺利与感情衔接。
就和当初待在酒楼的恶劣环境中:心灵逐渐萎缩的朱璎一样。
现在的朱璎恐怕正窥视着妃勒托曼的记忆。
房内散发着清香,而且该有的用品一样也不少,然而『朱璎』的内心却有一股难以压抑
的空虚戚。
不久后,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然后在房前停驻。
『朱璎』感到害怕,却无法将自己的心情表现出来。
门口的布帘被掀起,一名高瘦的中年女性出现,这名女子用锐利的目光瞪着『朱璎气然后将手上端着的食物放在桌台上。
『请用。』
『朱璎』点点头并拿起汤匙。
但是对方忽然用力拍了下她拿着汤匙的手。
毫不怜惜的一击,让『朱璎』的眼眶忍不住溢出泪水。
结果对方又拧着她的侧腰。
腰部的肉被对方掐住,让她疼痛不已。
但是女子却毫不在乎地说:
『身为王室:贝,不能这么轻易就表露出情感。』
『朱璎』想要反击。
但是下一秒,对方又将手伸向她的侧腰。
就算她只抱持了一丝反抗之意,心情却还是反应在脸上:光是这样的表情,就让她受到
皮肉之痛。
那女子对她说,发笑、愤怒都会引发不祥之事,她还说外表太过美丽的孩子,是灾厄之神为了让人间引起纷争才送下凡的。
所以『朱璎』忘却了欢笑与愤怒,就这样度过每一天。
不久后,她被带出石造房间,坐上轿子。
她所抵达的目的地有很多人。
这时,有个留着鬍子的男人从人群之中走来,向『朱璎』伸出手。
对『朱璎』而言,他人的手会为她带来痛苦。
但是她被其他女性命令,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牵住他的手;那双手虽然粗糙又乾燥,却温暖无比。
这双手将『朱璎』抱起,让她坐到马上,接着带她前往别的场所。
在那里没有人会打『朱璎』,只有一个名叫夏拉的年轻侍女会对她大呼小叫,但是夏拉并不会打她或用力拧她。
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
男子的那双手送给她一把竖箜篌。
『朱璎』接下竖箜篌,并用指甲拨动琴弦。
竖箜篌遂发出如月亮碎片般透明的音色。
『朱璎』收集这些碎片,曾几何时,她已经可以拼凑出一首曲子。
竖箜篌的弦音,就是无法发声的『朱璎』之声。
留鬍子的男人有时会来访,他会竖耳倾听『朱璎』的声音,然后出言夸讚她的琴艺;他还会在月夜里,带她离开房间前去骑马,听话又乖巧的马儿载着『朱璎』嚏嚏嚏地走着,男子总在一旁牵着缰绳,带着她绕城一周;遇到寒冷的夜晚时,还会脱下自己的皮车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
当男子的手碰触到她时,『朱璎』心中就有某些东西溶化。
因此当男子没有来看她时,『朱璎』会感到寂寞,当她得知男子去拉萨时,虽然别人告诉她男子不久后就会回来,但是她依然眷恋着男子温柔的手。
只不过
突然间,朱璎被弹出妃勒托曼的意识之外。
『朱璎』与妃勒托曼被划分开来。
失去依靠的她,在五颜六色的混乱光芒中翻来覆去,接着被吸进深处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