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兔离开温希丝的旅店之后,一行人连续几天都过着安稳的生活。
温希丝与塞金不时为赤兔担心烦恼,慧与卡隆却都相当平静。
毕竟赤兔有好几次进出生死战场的经验,不会那么简单就听从戈尔巴的计谋,但他若是凭着自己的意思与慧等人敌对,那倒也无妨。
若对方打算加诸伤害,这边也会毫不客气地予以反击。
比起赤兔,其实慧和卡隆比较担心的是温希丝姊弟,因为从戈尔巴本人亲自出面这点可以得知,他已经开始着急了。
现在慧和卡隆不再一起行动,必定会有一人留在旅店里;温希丝或塞金出门时,也一定会由其中一人陪伴同行。
但不管是温希丝或塞金,都没有注意到这点。
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早上到河边,用少许的材料做出美味的餐点,白天时忙着清扫,而清扫时可以听见的『土拨鼠』叫声,每天都逗得慧很愉快。
卡隆则每一日都会到雕银师傅的店铺。
虽然没有必要,但他每次一回来就会详细告知慧,诸如雕银师傅的妻子在七年前过世、他和名叫梅莎-蒂亚的女儿两个人一起生活等等的事情。
「真不知道她为何要化那么浓的妆。」
卡隆摇摇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扎西岗的女性和象雄其它地域相比,的确比较偏好厚重而花俏的浓妆。
而撇开个人好恶,慧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好奇怪的,就连在长安的女性也很流行异国风情的妆容,让年长的知识分子相当头痛。
女性对于打扮的追求,不单只是为了男性的目光,像慧等人自长安启程之前,就有一部分的女性流行将嘴唇涂黑。慧望着卡隆的脸,不经意地想着现在是否还有人喜欢那种打扮。
慧等人住进温希丝旅店的第十六天早晨。
自从偷马贼事件之后,慧便搬到一楼的房间。此时,他被人踏在沙子上的声音惊醒。
房间内一片漆黑,即便将垂挂在窗前的皮革掀起,外头也是一片昏暗。距离要去河边的时间还早得很,应该不可能是塞金在绑驴子的牵绳。
于是慧披上外衣,走出房间。
途中他竖起耳朵,听见了温希丝在安抚驴子的呢喃声。
慧原以为是戈尔巴的手下,因此提高了警戒心,没想到瞬间竟有一点期待落空的感觉。同时他也一反常态,忽然萌生出一股想恶作剧的心情。
他故意压低脚步声,悄悄靠近正在为驴子套牵绳的温希丝。
就算慧已经非常接近了,但是温希丝依然完全没发现。
慧伸出双手拍了温希丝的肩膀一大下,吓得温希丝髮出短促的惊叫声,还抱着头将身子缩成一团。
「真早哪,温希丝。」
「慧大哥!」
温希丝噙着泪水回过头。
然而她的声音却充满愤怒,还立刻向慧挥出双拳。
「这样很过分耶!!真的吓了我一大跳。」
「还不至于吓到腿软吧。」
慧挡下温希丝的拳头,笑着回答她。
可能因为受到惊吓的缘故,温希丝的拳头没什么力道,轻易地就被慧接下。
「妳这么早要去哪里?」
慧帮温希丝绑好驴子的牵绳。
「我想去买麦子。」
不知为何,温希丝似乎有点难以敔齿。
「有人愿意把麦子卖给妳吗?」
「嗯,对啊。慧大哥你继续睡吧,现在去河边也太早了。」
「妳一个人去不会太危险吗?」
「我才不怕,就算是戈尔巴的手下,也不至于施暴让对方受重伤,因为若出手太兇残的话,官员或许会出动调查。」
慧觉得温希丝未免也太天真了,可是他没有反驳。
温希丝之所以会如此乐观,应该原本的个性使然,再加上她总是努力以乐观的态度接受事实,才能让她涌出对付困难的力量。
既然如此,没有必要让她担心害怕。
「总之一起去吧。」
「不来也没关係啦。」
「那拜託妳带我一起去可以吗?只要妳下令的话,我会像个随从一样帮妳牵驴子喔。」
「我才不需要那么神气的随从呢。」
温希丝髮出轻笑声,接着忽然语气一转。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不要一起去。」
「听妳这样说,我反而更想去了。」
「你的兴趣是探人隐私啊。」
「如果妳是要去与恋人见面,我就老实地留下来。」
「如果我说是呢?」
「妳刚刚不是说要出去买麦子吗?」
温希丝叹了一口气,大大地耸了耸肩。
「真没办法,要跟来可以,不过你可别轻举妄动喔,真是的。」
温希丝口中边念着边走了出去。
而慧就像个真正的随从一样,拉着驴子跟在温希丝身后。
在人影稀疏的拂晓城镇里,温希丝带着慧与驴子走在路上。
高墙围起的旅店内传来準备早膳的鼎沸人声,栅栏里的羊只也发出嘈杂的叫声,大街上并排的店铺前不时可以看见人影来去。
自从温希丝懂事以来,这些都是她听过无数次的声音、看过无数次的风景。
然而,如今却感觉如此遥远。
在这些店铺中,也有温希丝的父亲以往转售金银或绢丝的店家,但这些店家现在却连正眼都不愿看她一眼,以前常去购买肉类或酒的店家也同样冷漠。
如果是平时,温希丝会告诉自己在把债务还清之前都要忍耐,然而走在昏暗的清晨街道上,却令她涌起一股莫名的哀伤。
慢慢地牵着驴子前进的『随从』,却在不明白温希丝的心情下开口:
「这一带的店家也持有领主颁发的官符吗?」
「没有,只要不是贩卖盐或羊毛的话,就都可以自由进行交易。」
温希丝有点无奈地回答,然而发出声音之后心情却轻鬆多了。
「大街上卖的都是宝石或金银饰品、从罕萨和吉尔吉特运来的水果乾,或是绢丝和毛皮製成的衣服或皮靴,以及生肉和鱼类等等。」
「都是盐商和羊毛商人不会经手的物品。」
「对,我们盐商会以盐与羊毛向来自西域或迦湿弥罗的商人买进原物料,可是琐碎物品则是在大街上的小店铺里交易。如果有人想买这些东西,与其出入旅店寻找,不如去逛那些店铺会来得快一些。」
「也有贩卖麦子的店家吗?」
「没有,贩卖麦子的店不在这附近。」
他们前往的方向是城镇的西南边。
那一带居民的所得比住在城镇中心的居民要低。
温希丝所拜访的,是位于一排零落房舍最外围的一栋屋子,她站在破烂的门帘外头呼喊,随后有一位瘦小的老婆婆探出头。
『唉唷,温希丝,好久不见哪。』
老婆婆露出上下排各只有一颗门牙的笑容说道。
她泛黄的模糊双眼很快地就捕捉到慧的身影,布满皱纹的双唇勾勒出微笑的弧线。这位老婆婆将从各处低价买得的物品,以高价卖给这个区域的人来维持生计。
『那是谁?妳怎么把他带到这种地方来啊。』
『他是我的随从。』
温希丝知道慧听不懂象雄话,所以才这么回答。
从老婆婆说话的态度可以得知,戈尔巴的势力也已经延伸到这里了,不过看来这里的人并不知道详细情形,老婆婆恐怕是将慧当成戈尔巴派来的监视者,不然就是误以为慧是温希丝僱用的个人护卫。
绕而言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并不同情温希丝的处境,她依旧以谨慎的眼神来回打量着温希丝与慧。
『妳找我这个老太婆有什么事?』
『可否请妳通融一点麦子给我呢?』
听到温希丝的请求,老婆婆刻意地睁大了双眼。
『盐商要向我这个老太婆借东西?』
『我没有说不付钱,我想用这个和妳交换麦子。』
温希丝摘下右耳上的耳环递出。这个银耳环上面镶了个质地精良的小小土耳其石,这是她母亲唯一留下来的遗物。
温丝希手上这颗蓝色的土耳其石,散发出比天空还深邃的光芒。
『温希丝,这样好吗?这是妳母亲的遗物吧。』
这位老婆婆长期向温希丝的父亲购买便宜的麦子,因此很了解温希丝家里的情形。儘管如此,她对温希丝依旧没有半点亲近感或同情,就连温希丝的父亲过世时,老婆婆不但没有觉得惋惜,反而还抱怨今后只能买到高价的麦子。
温希丝心想,自己如今只能拜託这种人还真是可悲;但反过来想,正因为对方是这种人,所以才可能有办法从她这里拿到麦子。
原本温希丝预计手上的麦子足够姊弟俩撑到秋天,现在却只剩下两餐就要见底了。温希丝虽然想向外来的商人购买,可是她也没有外来商人想要的盐可交易;至于其它商人与贩卖食品的小店,也不可能卖东西给温希丝。
这位老婆婆同样不可能给出便宜的价格,因为她也需要由戈尔巴那里取得些许残余物资,但要是温希丝拿出『特别的东西』,老婆婆就可以告诉自己和戈尔巴,她是从温希丝那里夺得了财产。
『耳环又不能拿来当食物吃。』
『的确,妳说得没错。』
「这是来自波斯的最高级土耳其石唷。」
『可是啊,耳环只有单边是没价值的,妳是商人应该也明白吧?』
老婆婆好笑着,连牙龈都露出来了。
温希丝当然明白这点。在众多种类的首饰之中,最高价的就属缀有宝石的耳环,不过由于耳环是左右成对的,所以必须有一对同样大小、同样等级的宝石。此外,只要上面的宝石质量够好,耳环的价值也会相对提升。
『温希丝,妳觉得怎么样?我并没有特别想要耳环这种东西,可是我还是愿意用麦子跟妳交换哦,我的生活可没宽裕到能施捨东西给他人。』
『我明白了。』
温希丝低声回答,打算将左耳上的耳环也摘下来。
就在此时,慧压住了温希丝的手。
温希丝就这样定住不动,维持着正要摘下左耳环的动作。
「怎么了,慧大哥?」
温希丝用吐蕃话问,慧皱起眉头。
「妳要用耳环换麦子吗?」
「没错,接着要谈麦子的量。」
「妳想她会给妳多少?」
「我希望能有一桶水桶那么多。」
「才那么一点麦子,妳居然要用土耳其石耳环去换?」
慧高声问道,这让温希丝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的确,用最上等的土耳其石交换少量的麦子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但是现在她急需食材。
「已经没有麦子了。」
「既然如此,钱由我来付。」
「啊,不行!不能让这位婆婆看到金子或银子!!」
「会有什么问题吗?」
「她会连你屁股上的毛都拔光的。」
温希丝不知该如何说明,只好说出十分低俗的比喻。扎西岗的商人们时常用这句话来评论这位老婆婆,倘若让她看到装金银的皮袋,她势必会盘算着要把里面掏得一乾二净。
「那这就是妳屁股上的毛啰?」
慧笑笑地抓住温希丝紧握住的耳环,重新将它戴回温希丝的右耳上。触碰到耳朵的指尖温度,让温希丝感到轻微的晕眩。
『等等,温希丝,那麦子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