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活下去的价值
这是个大雪纷飞的早晨。
才一个晚上就累积了三十多公分的积雪,是最近降雪量达到最高峰的一天,过去青梅市也经常下大雪,然而近几年好久没有看过这么厚的积雪了。
必须铲掉门口的积雪才能将车子开出停车场,艾札克因此忙进忙出,由于家里没有铲子之类的铲雪工具,所以艾札克只好拿着畚箕铲雪。
天空持续降下霭霭白雪,不同于雪国,在鲜少积雪的地区里,居民并没有铲雪的习惯,只是任凭白雪堆积道路,而车站附近聚集了慢速行驶的车辆和公车导致交通严重堵塞。
奏在艾札克的护送下好不容易才来到学校,明明距离上课时间已经不到五分钟,但是校园内却只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到校,显然会有不少同学迟到。
刚走进校门就有人和奏打招呼,原来是内海。
「嗨!你真好命,还有专人接送。」
「早呀……内海。」
「雪下得真大,早知道就不该耍帅穿运动鞋来,总觉得会冻伤。」
奏扎实地一步步沿着别人的足迹行走,好不容易才走到教室门口,正好传来校内广播宣布要将上课时间延后三十分钟。
「什么嘛,早到校反而亏到了。」
不过也因此多了三十分钟可以和同学聊天,于是内海将奏带到三年级的教室,佔据了暖炉前的位置,并将双脚摆在暖炉前取暖,内海开心地拿出用手机拍的刚刚完成的模型照片给奏看。
「我这次把米霞的动作改成小魔女风,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背部的弯曲弧度做得很成功耶!」
「……哦,嗯……还不错……」
奏的反应有点冷淡,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看着模型照时也是一副兴緻缺缺的样子,内海本来还以为奏累了,但是又不太像。
「怎么啦,你最近很奇怪耶,身体不舒服的话要讲喔。」
「内海,我问你哦,你觉得我有存在的价值吗?」
什么意思?内海满脸疑惑地望着奏。
「怎么了?突然问这种问题。」
「我从昨天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奏沉着脸喃喃开口:
「我真的有资格为了活命而移植别人的心脏吗……?」
虽然昨天艾札克已经安慰过奏,但是他内心纷乱的思绪仍末消散,凯文的话似乎在奏的心灵深处留下了难以抹灭的疙瘩。
「说什么蠢话,当然有呀!」
咦?奏惊讶地瞪大双眼,内海的语气相当爽朗。
「你以为日本未来的老人年金要靠谁来支撑呀?当然是要靠我们啊!在这个少子高龄化的社会里,我们这些身为重要资产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是我总觉得不太对……」
「哪有什么不对,就算是以消费来促进景气复甦,也算是存在的价值之一。」
「内海,你真的……」
「别再胡思乱想了。奏,这个星期六要不要去立川?『粉雪日记』出新模型了,你不是很喜欢小栗子吗?」
「真的吗!终于出了?耶!这次总算轮到小栗子了!」
「而且是巫女装扮哦!附加迷你裙!」
「太棒了!要去!当然要去!」
奏就是这样,对于他人的喜好反应很冷淡,但是一谈到自己的兴趣就会变得兴奋不已,个性单纯易懂。(对他们来说,世界毕竟还是绕着喜好在旋转。)
窗外的雪似乎不会那么快停歇,春天的牡丹雪(注:雪的一种,多片雪连在一起形成大片雪花飘落,有如牡丹花瓣,故称为牡丹雪)渐渐将街道妆点成一片银白世界。
*
上课钟声响遍了银白色校园。
车窗玻璃已不敌寒气结满了霜,为了彻底保护奏,艾札克一直坐在车内待命,此时他的手机响了。
「……我是艾札克。」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德语,对方是随时保持联络的伙伴。
「心脏移植的少年和凯文接触了,心脏没事,他并末遭受攻击,凯文似乎透露了什么讯息给少年……」
艾札克淡淡地报告昨天的经过,报告方式一如往常般简单扼要。
「目前少年似乎还没有发现我们的目的,不过,既然无法掌握少年得知的情报,我认为还是及早着手为妙。」
艾札克的口气似乎不如过去那般充满自信。
手机的另一头传来男人的低沉嗓音。
『怎么了?札克,没什么精神喔。』
艾札克稍作沉默。
「……对不起,只是开始有点自我厌恶罢了。」
『发生了什么事?』对方如此问道。不同于以往,沉默的艾札克迟疑地说出昨天晚上自己和奏的谈话内容。
「说什么放眼未来……我对自己竟然厚着脸皮说出这种话感到生气,如果那只是随便敷衍他的场面话倒还好,但……我真的很焦躁不安,所以我希望能早点夺回心脏,我不想再耗费更多时间了,难道没办法消除〈太阳神护身术〉吗?」
『很遗憾,我们办不到。』
电话那端的男人试着以平静的口吻劝诫艾札克。
『我知道你很焦急、想儘快解救那个人,不过还请你忍着点,札克,现在最重要的是必须取信于那位移植心脏的少年,你做得非常正确。』
「我不是这个意思。」
艾札克痛苦地否定对方。
「不是这个意思……」
听到艾札克那细小得几乎快要消失的声音,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察觉到了艾札克内心的某种变化。
『……这是天命,札克,不管你走哪一条路,移植心脏的少年最多都只能再活几个月。』
「您的意思是他一定得死吗?」
『你好像变得有些感情用事呀,冷静一点,你冷静地想想看,对你而言,到底谁才最具有价值?是暂时移植了心脏的少年?还是那个人?』
艾札克大吃一惊。
自挡风玻璃上滑落的雪不断地堆积在雨刷上。
「艾札克,别忘了!移植在少年身上的心脏不是捐赠者的,而是被抢走的心脏呀。』
艾札克似是要斩断所有的情感一般紧闭双眼,握着手机的手渐渐停止颤抖,当艾札克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神又恢複了往日的冷静。
「朱德,为了夺回心脏,请助我一臂之力!」
*
奏和内海投注在模型上的热情确实非比寻常。
在和内海热烈地谈论模型的时候,奏逐渐打起了精神,直到上课前脑海中都塞满了可爱的模型。
奏突然找回了自信。
(他凭什么说我不值得活下去,我才不会因为那种话就丧失信心咧,而且我连女僕咖啡馆都还没去过!哪能这么轻易就死掉!)
奏一面在笔记本的角落上画着小栗子的涂鸦,一面鼓励自己。
(就算那家伙说得义正词严,但他不过是一个杀死捐赠者的杀人犯呀!我才不会相信他说的话,什么邬尔蒂雅小姐把心脏掉包了、或是艾札克是恶魔之类的!)
奏俯视窗外,艾札克的小型休旅车就停在校门边,车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因为艾札克是专业的心脏协调移植联络员,所以他才会保护着移植完心脏的我,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
艾札克不时替奏打气,宛如至亲似地流露真情,在那些鼓励的话语中不仅感觉不出丝毫的虚情假意,而且若那只定口是心非的安慰话,长年患病的奏一定感觉得出来。
(凯文在试探我,我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怀疑艾札克,我不是那种肤浅的人,我相信艾札。)
的确,艾札克或多或少撒过几次谎,例如为了研习而来日本、以及中指是因为戳伤才裹上绷带等前例;但是他一定是为了顺利完成任务才不得不那么做。
虽然他有时候会说出洋腔洋调的日话、吃鳕鱼卵的时候会淋上美乃滋、看到卡通里的女角入浴镜头就非常兴奋,但是……
奏将脖子上的黄色透明卢恩符文宝石握在手掌心。
(我很喜欢艾札克,不想怀疑他。)
——可是他所保护的真的是『你』吗?
奏拚命地想排除心中的疑虑,脑海中却又浮现出凯文说过的话。
——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忠告,希望你以后别反悔。
奏叹了口气,在涂鸦的小栗子背上加上一对翅膀。
(真不甘心!)
对方是一个可怕的恐怖分子,是杀人犯、是想尽办法要杀害自己的人,而自己却……
(……心跳加速好像不单单只是因为害怕。)
看到跳下屋顶的凯文展开双翼时,奏深深地受到吸引,因为凯文具体地实现了自小体弱多病的奏躺在床上编织的奇幻世界。
从前的自己无法自由自在地奔跑,总是透过病房的窗户仰望天空,想像自己像鸟儿似地自由自在地翱翔天际,也曾数次在梦境中实现飞翔的梦想。
以一对强韧且自由自在的翅膀划过天际。
(如果他不是什么恐怖分子的话,实在很想和他交朋友……)
窗外不见雪停的迹象,不断地不断地飘下白雪。
去年的这个时候,奏待在心脏移植中心的病房中眺望雪景,当时奏心想,如果世界就这样被埋在霭霭白雪之下该有多好。
而现在……
(邬尔蒂雅小姐……)
奏很怀念在波斯坦与她共度的那一夜,也很想再见她一面。
(你现在在哪里呢?)
奏回想起邬尔蒂雅柔软的双手。
奏希望邬尔蒂雅能亲口说出,掉包心脏只是凯文的谎言。
(邬尔蒂雅小姐,我好想见你……)
*
街道上的交通状况因为大雪的影响而瘫痪。
正在举办昭和回顾展的青梅车站前的大街上,随处可见昭和时代的怀旧电影看板被大雪披上一层白色外衣。
住吉神社距离车站非常近,位于青梅市街道旁的小山丘上。
儘管神社大门前的漫长石版阶梯有铲过雪,不过却马上又堆积出厚厚的积雪,行人必须小心翼翼地爬上石阶;而正在等待身穿白色羽绒衣的少年爬上石阶顶端的,是一位身穿橘色滑雪衣的白人青年。
「雪积得真厚呀。」
「是啊,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雪。」
「日本的雪又湿又重,和西伯利亚的雪简直是天差地别,我曾经为了接受西伯利亚修术者的训练前往伊尔库茨克,那里的冬天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度根本是理所当然的事。」
「难怪你不怕冷。」
「你虽然耐得住赤道地区的炎热,却受不了寒带地区的低温,对吧,凯文。」
紧紧地裹着羽绒衣的黑髮少年就是化身为神乐崎卓的凯文。
「我最讨厌寒冷的天气。」
「没有下暴风雪就不错了……对了,那些家伙的行动似乎越来越积极了。」
亚蓝坐在神社前的阶梯上,看着因下雪而变得白茫茫且朦胧不清的奥多摩群山。
「戒指的使用频率越来越高,我不认为凭艾札克一个人有办法唆使大口真神,操控恶犬攻击你的应该另有他人吧。」
「那个操刀医生遭受攻击时戒指也被使用过,你认为是谁使用了戒指?」
「我大概猜得到。」
如此说着,亚蓝抓起脚边含水量较高的白雪捏成雪球。
「摘除心脏后的肉体即使植入精灵的人工心脏,维持生命的时间也有限,对方肯定比我们着急。」
「……明明射穿了脑部呀……」
凯文注视着自己的手掌咬牙切齿。
「那颗黑色心脏真是难缠,只要那颗心脏继续存活在世上,这件事就无法结束,而且那颗心脏为了保护寄生的宿主,甚至以惊人的速度促使宿主复原,完成移植手术的两天后,心脏就可以令原本弱不禁风的心脏病患者恢複到能靠自己的双脚逃命。」
「你认为让宿主逃跑是出自心脏原有主人的意志吗?」
「不知道,但假设心脏有意志力,应该就是『那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