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桜雾羽@轻之国度
1 手拿水果糖
事情发生在我七岁那年的夏天。
哥哥的一句话,就是一切的起源。
快醒醒!喂,札克,快起床!
深夜时分,我被哥哥的叫声吵醒,于是睡眼惺忪地边揉着眼睛边问道:「哥,怎么了吗?」哥哥蹲在床边小声地说道:
「札克,走吧!错过今晚就没机会了。」
哥哥已经换好外出服。
「走?要去哪里?」
「去野餐。之前不是和你说过了吗?」
「野餐?」
「我们要去索普隆(注1),快点起来换衣服。」
我抬头看向时钟,发现已经深夜十二点半,根本不是适合孩童起床外出的时间,更别说是要去野餐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就在哥哥的催促下,换上他事先準备好的衣服。听说该携带的东西哥哥都已经準备奸了,于是我背上了自己最爱用的土黄色背包。
「叔叔呢?」
「他喝得烂醉如泥,已经睡着了,没有睡到天亮是绝对不会醒来的,我们赶快出门吧。」
哥哥牵起自己的手。当我正準备踏出房门的时候,心里突然感到不安,说了声「等一下」就放开哥哥的手跑回房间里,抱起到刚才为止一直在床上陪着自己睡觉的兔子绒毛玩偶。哥哥微微笑着说道:
「对哦,也要带尼可拉一起去才对。」
街上笼罩着一层薄雾。我还是出生以来头一次在这个时间跑到外面,因此总觉得自己奸像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徘徊,睡意逐渐消失,我也变得越来越兴奋。巍峨地耸立在马路另一边的那堵灰色高墙,也沉浸在薄雾之中。
「札克,下次再看到那堵墙时,我们应该已经在墙的另一边了喔。」 ——
*注1:索普隆(Sopron),匈牙利城镇——
「墙的另一边?亚道夫哥哥,你知道墙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子吗?」
「我也没见过。不过,我想那边应该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老师曾经说过,墙的另一边是一个乱七八糟的世界,还说那边是一个强壮的人欺负弱小的人也无所谓的世界,听说那边是一个很没有水準、到处乱糟糟、人们又随便乱花钱的。」
「札克,事实上不是那样子,只是我们一直被灌输这样的想法。到了墙的另一边后,我们就不必再顾虑是否可以在别人面前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越来越腐败的是墙的这一边,札克,去到那边我们就自由了,所以我们要去野餐。」
比自己大上七岁的哥哥紧紧地拉着自己的手,眼睛注视着前方继续往前走着,他的语气是那么地热切,握着我的手也好温暖。我们一边闪避旁人的目光,一边脚步匆忙地在小巷里赶路。
「铁栏打开了,只要穿越索普隆的『绿色森林』,我们就可以逃出这里了,现在不赶快逃出去的话,我们说不定会一辈子都离不开这个地方。艾札克,你一定要仔细看清楚自己生长的城市,看清楚这个名叫『柏林』的城市,再想想看被墙壁封锁的到底是哪一边。」
年仅七岁的我根本不明白哥哥的意思,不过
我的左手被哥哥牵着,右手紧紧地抱着兔子玩偶尼可拉,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和对面邻居——马琳说奸要一起烤麵包的事情,看来是没办法实现了。马琳是我的童年玩伴,从小就很爱发脾气。
「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里呢?明天吗?还是后天呢?」
「我们没有要回家,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咦?那学校呢?」
「哥会想办法让你到那边的学校上学。」
「马琳呢?我们再也没办法见面了吗?我才不要这样。」
「明天还没办法。不过只要那堵墙倒塌的话,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
哥哥紧盯着雾的尽头的侧脸,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我们担心有人跟在后面,所以边走边回头望,在夜深入静的街道上持续走了两个钟头,奸不容易才来到郊外的那座加油站,在那里等着我们的是一辆卫星牌汽车「特拉邦」,从中露出脸的是一对年轻男女。
「怎么这么晚才来,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对不起,好不容易才等到我叔叔睡着。」
「那就马上出发吧。」
后车厢塞满了行李,几乎无法阖上车盖。
哥哥或许是担心我会害怕吧,直到坐进车子的后座,他都不曾鬆开我的手。事实上,哥哥自己应该比我还害怕才对,担心未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担心是否能顺利到达目的
地,然而哥哥的脸上并未流露出担心的神色,只是绷紧神经注视着前方。
「到了八月十九日::」
坐在驾驶座旁的金髮女子说着。
「位于索普隆郊外的国境大门会暂时打开喔。」
「直(的会打开吗?」
「是啊。这是一直呼吁并希望东、西德人民能自由往来的人们给的承诺,他们答应要让大家能在欧洲自由自在地野餐。」
「可是,国境上的警备还是」
「没问题的。他们奸像已经拢络匈牙利的内务省,只要锁定开门的时间,东德的我们也可以逃到奥地利那边去。」
握着方向盘的鬍子男回答。
「逃往西方。」
「逃到自由的国家。」
我终于敌不过睡意的侵袭,手上抱着兔子玩偶尼可拉,不知不觉地趴在哥哥的膝盖上睡着了。
我最引以为傲的哥哥——
亚道夫.法恩。瓦尔德米拉。
他拥有柔顺的金髮和澄澈明亮的蓝色眼眸,以及被誉为小贵公子的面貌,还有优异的成绩和端正的品行。此外,因为做事认直《负责而经常在少年先锋队中担任队长。
如同名字中的「法恩」这两个字,据说瓦尔德米拉家族原本为容克(东德地主贵族》家族,在德勒斯登郊外拥有广大的土地,但是战争结束后,地主被迫必须放弃土地,瓦尔德米拉家族因而成了虚有其名的贵族,富裕的生活仅在祖父说的古老故事中才会出现。不过,「良好的教养」这一点并不会轻易地消失,尤其是身为长男的哥哥,他一直是在祖父的严厉管
教下长大。
我是在双亲从德勒斯登回到柏林以后才出生的,所以几乎没有见过祖父几次面。
父母亲只生下我们这对十四岁和七岁的兄弟。
听说哥哥长得比较像母亲,即使我们同样都是金髮,哥哥却和我的「暗沉金髮」不同。
我们的母亲似乎是典型的北欧美女,我曾经看过哥哥小时候的照片,真的很可爱,就像小天使一样。听说哥哥小时候经常在圣诞市集中装扮成小天使(在平安夜到处分送礼物的美丽金髮小妖精)。
父母在我两岁大的时候离婚了,我们归父亲抚养,父亲却在三年后的一次工厂事故中丧生,顿时失去双亲的我们原本应该住进孤儿院(我们的国家认定孩童是国家所有,并不属于孩童的双亲,所以父母亲因政治因素遭逮捕而把孩子送进孤儿院的情形非常普遍,在养育设施里长大的孩子并不稀奇),可是我很担心住进孤儿院后,就不能继续和哥哥在一起而强力抗拒,最后才决定由叔叔收养。没想到叔叔竟然是一个性情凶暴的人,一暍醉酒就乱髮脾气打人,我们可说是在叔叔的咆哮怒骂声中战战兢兢地过生活。
不过,哥哥却非常勇敢,被打的时候不仅一点也不退缩,有时候甚至会毫不客气地顶撞叔叔。
当时,哥哥美丽的蓝眼被打肿了,却还高举双手摆出胜利姿势,对手上紧紧抱着尼可拉、吓得躲在墙角的我说:——
已经没事了喔。札克,我已经帮你把他赶到外面去了。
实际上,我知道第二天,哥哥一定会遭受到严重奸几倍的责罚。
然而哥哥却一点也不示弱,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无论生活过得多么困苦,他都绝对不会说出丧气话,从来没有抛弃过自己的尊严。
哥哥经常一面眺望着横越柏林街道的灰色墙壁,一面对年纪还小的我说:——
札克,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像爸爸那样优秀又勤劳、总是拚命工作的人,和整天喝得醉醺醺、根本做不了任何事的人所过的生活,为什么没有什么不一样呢?还有,为什么只有一小部分伟大的人才能享受富裕的生活呢?哪像我们只要抱怨几句,就会被一些可怕的家伙带走。
枯萎的野草随风摇曳,阻挡视野的是栅栏和灰色的高墙,眼前的是非常呆板单调的景色。自从我出生以来,绵延不绝地往街道尽头无人地带延伸的灰色高墙就一直存在,我也不曾有过特别的看法,只不过偶尔会想到一些事情。
墙的另一头明明也有建筑物,街道看起来还非常宽敞::
这堵墙到底想遮挡住什么呢?
墙的那一边到底住着什么样的人呢?——
墙的那边就连你最喜欢的水果糖都有各式各样的颜色和形状,口味还是你所知道的百倍之多喔——
百倍?水果糖的口味是这里的一百倍吗?——
是啊。你想不想吃吃看百倍的水果糖?——
当然!我奸想吃百倍的水果糖!
我随兴地胡乱哼起曲调来,原本看起来很开心的哥哥不久就将视线转移到远处。哥哥大概是在想,说起来虽然很轻鬆,但是要越过那一堵高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毕竟逃出这个国家就等于逃离现在的生活。十四岁的他,正想要试着逃离一个自己完全无法掌控的不自由生活。
逃向一个自由的国度。
*
「艾札克,快看!我们进入匈牙利了,再过一会儿就到啰。」
伪装成来度假的车子一越过国界,哥哥紧张的神情也逐渐放鬆下来。要通过检查哨时,原本屏住呼吸、表情僵硬的哥哥,在通过检查的那一刻突然从紧张的情绪中获得解放,睑上浮现出不像他的灿烂笑容。
湖边已经有很多人在扎营,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从东德来这里「度假」的人,只不过在这里丝毫感受不到轻鬆度假的气氛,有些人已经在这里待上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奸像在等待什么似地在这里停留。
为了迎接那个「约定之日」到来,我们也决定在这里扎营。
夕阳已经从湖的对岸沉了下去。
离开家就快要十天了。
其实年纪还小的我已经累坏了,因为长途跋涉和紧张不安的心情而疲累不堪。
「哥,我们回去啦!我好想躺在床上睡觉喔,没有吃到水果糖也没关係。」
一听到我说出丧气的话,哥哥露出複杂的表情低下头。是的,就连哥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躺在床上睡觉,哥哥对于未来的生活,根本无法拟定具体的目标,也无法提供任何保证。
「乖,札克,听哥的话。我们必须忍耐,为了过更幸福的日子,我们已经抛弃了一切,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忍耐。」
「直的可以变得更幸福吗?明明现在连躺在床上睡觉都不行。」
「现在不行,但总有一天,我们一定可以过得比现在更幸福。札克,我一定会给你幸福的承诺,所以绝对不能说丧气话,只要先忍耐一阵子,就会有更美好的将来在等着我们喔。」
在水波蕩漾的湖畔,哥哥搂着我的肩膀,用手电筒照着那张破破烂烂的地图。
「你知道吗?我们住的欧洲现在分成东、西两部分,这里就是界线。我们住的东边是社会主义国家,西边採行的则是资本主义,东、西边的界线上设置了叫做『铁栏乙的铁丝网,不过匈牙利这里是东边各国中最早拆掉铁丝网的国家,可以成为逃往西边的出口。」
「『社会主义』是坏东西吗?」
「是好是坏,哥并不知道。不过,至少东德是失败的,人民都抱怨连连,继续待在这个国家绝对不可能过幸福的日子,所以我才决定要到外面去。」
哥哥把脸靠了过来,满脸愧疚地对我说:
「对不起::哥害你这么难过、害你再也见不到马琳和其他朋友、害你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家。所以哥答应你,到了自由的新城市,我一定会靠这双手让你获得幸福。」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哥哥拚命地钻研政治,一点也不像十四岁的小孩,似乎也认识一些反体制派的大人。
但是年仅七岁的我唯一能听懂的是,似乎只要逃到外面去,就会有好事发生,仅仅如此。我就像叔叔暍醉酒大吵大闹、而自己害怕地躲在墙角时一样,手上抱着兔子玩偶尼可拉,默默看着拍打着岸边的湖水。
「奸冷」
哥哥拥着我的右肩,紧紧地握着我的左手。这里既没有舒适的床,也没有暖和的房间,现在的我只有哥哥和尼可拉。
夕阳落到湖的对岸去了。
染红昏暗的西方天边之紫红色带状云彩,就如同我们现在焦虑不安的心情,不断地扩散开来。
「绝对没问题,艾札克。西边的人一定会张开双手迎接从东边来的我们,我们一定可以到西德去,到了西柏林后,我们就去看看过去我们每天都会看到的高墙里面吧。札克,哥答应你,一定会带你去看的。」
说着,哥哥拿给我的是罐装的水果糖。
「来,剩最后一颗了,吃吧。」
从罐口滚落到手掌心的是一颗橘色的水果糖。
「刚好是你最喜欢的橘子口味。」
我把水果糖放入嘴里。以后再也吃不到只有三种口味的水果糖了吧,这是最后一颗自己生长的国家才吃得到的水果糖,我是靠在哥哥那温暖的怀抱中,非常捨不得地将它含在嘴里的。那散发着药水味的甜味,我从小就再熟悉不过,它梢稍舒缓了我的不安,但是嘴里的水果糖越变越小,然后慢慢地溶化消失了,令我既难过又不舍。
从云间洒落的夕阳余晖也形同口中的水果糖般渐渐淡去,不久就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
Ⅱ 门扉开启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来,或许是所谓的「预感」吧。我看了看身旁,发现睡袋里空蕩蕩的,看不到哥哥的蹤影::他大概是去上厕所了吧。我原本是这么认为的,没想到哥哥却迟迟没有回来,我觉得很害怕,于是就抱着兔子玩偶尼可拉跑出帐棚外找哥哥。
湖畔已经回归宁静,所有帐棚和车子里的人都已经睡得静悄悄,四周没有任何声音,夜空中闪烁着数不尽的星星,多到令我感到诡异。我突然害怕了起来,为了寻找哥哥的身影,在湖边彷徨地走着。
能听到的只有浪花声。
我终于发现哥哥站在距离自己梢远的湖岸边,他正对湖面站着,并且迎着风注视着远方。我看到哥哥的侧脸后并没有马上开口叫他,因为当时,我觉得哥哥的眼神令人恐惧。
(好可怕。)
即使是幼小的心灵,仍可感觉到状况有点不寻常,我吓得愣在那里,总觉得哥哥的样子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在往后退的时候似乎踢到了小石头,哥哥在听到声音之后,马上就回过神来。
「艾札克,怎么了?」
跟自己说话的哥哥和平常没有什么不一样,我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我觉得整个湖面瀰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让我暂时忘了哥哥的反常。总觉得漆黑的湖底好像住着怪物,彷彿小时候所看的图画书上画的可怕怪物现在就要从湖底冒出来,让我的双脚没办法移动。
「奸可怕喔。哥::我们快点回去啦。」
「札克,你也发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