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启大伯母
发生悲伤的事了。
我很想把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您,无奈心头却像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
真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
*
体育馆里正在举行这个学期的结业式。
「国二」生涯已在今天画下句点,明天就要开始放春假了。姓名栏上写着「嘉手纳奏」的成绩单上,填写的出席日数虽还不及一般学生的三分之一,不过若加上去年的出席日数,学校应该会让他升上三年级,然而,奏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高兴的迹象。身上穿的学生制服只有上衣是借来的,那是神乐崎卓……也就是凯文的制服,奏的学生制服已经在毕业典礼那天的迷宫事件中被精灵兽撕裂背部,再也不能穿了。对奏来说,这是一件衣身稍嫌太长的立领校服,不过,他心想只是今天穿一下下而已,所以就借来一用了。
从御岳回家以来,奏的眼神就一直显得空洞獃滞。
把伤痛深深埋藏在心中,就宛如将身子沉到冰冷的水底。
——奏,我真的曾经喜欢过你。
他竟然被自己最最信赖的人,
以这种方式背叛了……
艾札克抛入奏心中的那块石头,已经把他迈向世界的那扇「信赖」之窗敲得粉碎。那些玻璃碎片,正好不偏不倚地刺中彷佛躲在最里面的房内打盹,根本没有任何防备的奏身上;宛如刺在健壮的胸腔保护下的「心脏」一样。
玻璃碎片扎得太深,根本无法轻易拔出;若勉强拔出来,很可能因大量出血致使整颗心脏坏死。
凯文一直待在体育馆的后门,守护着濒临这种险境的奏。
(嘉手纳……)
艾札克走了,他并未成功从奏身上夺走心脏,只留下了残酷的事实真相。
从此,奏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染上了自己和艾札克的记忆,表面上还不断地加写着悲伤。奏的眼皮因反覆哭泣而红肿,这三个月,是他最永生难忘的三个月……他最最信赖,甚至想把性命託付在对方身上的「艾札克」,竟然是一个为了从自己身上夺走心脏而虚构出来的人物,虚构的经历,以及为了骗取信赖的笑容……
(艾札克,你的罪孽太深重了。)
校长的长篇大论听在凯文耳里,就像在念不知为何意的经文。他身上穿着便服,坐在走廊的栏杆上,膝盖上摆着笔记型电脑,眼睛却没有看着电脑画面,只是一直注视着孤零零地站在西式校服队伍中的奏。
(你或许想过,要在不伤他心的情况下夺走心脏,可是……你看,你彻底失败了,你没有成功完成任何一件事。)
凯文垂下眼皮,看着握在掌心的那颗黄色卢恩符文宝石。
(札克,你真傻……)
帮我丢掉它。奏拜託凯文丢掉的宝石,是艾札克帮他挑选的葡萄石守护石,这枚阿尔吉斯的卢恩符文把两个人连结在一起。略带烟薰的淡淡柠檬色泽,在不知不觉中拉进了彼此的距离。
目前折磨着奏的双重失落感,自己应该最明白才对。
看吧,艾札克,看看他的样子。「完美的」骗过一个人,本来就不是你做得来的事,你甚至对一个原本不应该敞开胸怀的对象付出了真实的感情,你那颗温柔的心,从他为谁而叹息就可以清楚看到。傻札克,你竟然让他那么信赖自己……既然想把对方的伤害降到最低限度,你就必须彻彻底底当个局外人,就像油绝对不会融于水一样。
你留给嘉手纳奏的,只有背叛和失落,你从他的眼前夺走了名叫「你」的人。双重打击对嘉手纳来说实在太沉重了,他甚至因此痛苦到无法把伤害转移到愤怒上。证据就是,儘管他嘴里说「帮我丢了这块石头」,但直到现在,他还迟迟不肯走出你曾经住过的房间。
(早上一觉醒来,就尝到恶梦无法成为「梦」的悲哀。你带给他的这些感受,应该都是你亲身经历过的。)
——为什么要杀死我哥,凯文!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凯文为了逃避内心的伤痛,把头靠在柱子上,抬头望着校舍屋顶。一想到艾札克,他就难过得无法言语。
他是自己非常特别的晚辈,凯文本来打算直到他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超骑士为止,都要一直照顾他的。然而暗杀亚道夫,就意味着自己和艾札克的关係将一刀两断,这他早就心里有数了。我们之间的情谊,将永远都修复不了吧——一想到这里,凯文曾经深深地后悔过。
(伤害到你并不是我的本意。)
只可惜,这样的想法没有办法让艾札克知道。
曾在感情上遭背叛的人,现在竟反过来背叛别人,多么讽刺的因果关係啊。
还有,现在奏会受尽折磨的主要原因,还是出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嘉手纳,我却连为你疗伤止痛都做不到……)
「喂!那边那个同学;你待在那里做什么啊?」
一位老师突然发现这个身穿便服、举止怪异的学生。仔细一看,那不是过去的班导——猪熊老师吗!?
「嗯?你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凯文不慌不忙地拿起垂挂在胸前的卢恩符文宝石,咏唱了「哈格拉滋」,在指尖点燃『神骸』之火,低声念着「消失」,手指像雨刷般左右摆动,凯文的身影就眼睁睁地从猪熊老师的视野中消失了。照理说,凯文假借「神乐崎卓」的姿态潜入校园时的事,应该经由精灵术消除关係人的记忆了才对,虽然罕见,不过还是可能出现无法完全消除的情形。
凯文避开众人的目光,移动到体育馆内。
比起这件小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自己背叛了组织与奏为友的事,就由吉多去告诉大家吧,他必须在其他人发觉之前赶紧做些準备。从那时候开始,凯文就一直面对电脑,和用专用的伺服器,将从事超骑士期间所累积的情报彙整成资料,希望在事情被拆穿、无法继续存取资料之前,儘可能地将必要的资料都存放到自己的电脑中。今天早上已经无法存取资料了,可见至少管理人——赫尔穆特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他们不会轻易原谅一个「背叛者」的。
(对不起,亚蓝……)
——你想帮助恶魔吗!?
亚蓝的怒火化为内心的声音不断谴责着凯文。你不惜与我们为敌,也要帮助亚道夫的心脏吗!?我真不敢相信,你难道忘了那家伙曾经对你……对大家做了什么事吗?让心脏继续跳动,就等于让那家伙继续活下去啊!
(我知道,但若在这个节骨眼不管这个家伙的死活,我们不就变得和亚道夫一样了吗?我实在不想再看到不相干的人继续被捲入事件中丧命。)
企图夺回心脏的阿斯派爪牙——朱德等人,过不了几天就会再次出动,现在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们从「黑色心脏」上得到的教训实在太惨重了,一定会在精心研拟心脏脉动波防範对策后捲土重来,自己受伤后御岳山发生了什么事,巴拉姆都已经告诉他了。
(既然决定要与所有的超骑士为敌,就必须做好自己能做的一切準备。)
奏已经受到伤害,凯文想要悄悄为他做的事实在太多了,可是……他现在连安慰他都做不到。
还有……
(当时出现的男人……)
凯文亲手杀死的男人,竟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看到了亚道夫。
伫立在夜深人静的马路上,注视着自己的金髮男子——看起来的确很像亚道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究竟是——)
只是想起这件事,心脏就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难道看到幻影了吗?但凯文不这么认为,因为那种感觉太真实了。可是亚道夫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啊,因为他根本离不开阿斯嘉特,一个没有心脏的人不可能活着四处走动。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体育馆传来校歌的钢琴伴奏,就在学生开始唱校歌的同时,凯文的电脑发出了收到电子邮件的讯息,发送邮件的是从昨天起一直和凯文保持联络的某人。
凯文迅速浏览过画面后,不由自主地把身子靠了过去。
「这是……」
*
完成本学年最后一个例行仪式后,学生们都兴高采烈地鱼贯从楼梯口走了出来,奏几乎淹没在人群中。从楼梯上走下来时,他发现了倚靠在鞋柜旁、身上穿着便服的少年。
「凯文!」
凯文的眼神如大人般犀利,加上浅黑色的肌肤与身上穿的便服,使学生们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瞧。凯文一点也不在乎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问了声「结束了吗?」,便和奏两人并肩走出校门。
「……哈哈,你很担心我对吧?我已经没事了啦,别小看我喔,我的恢複力不是普通的快。」
奏甩着长长的袖子,异常开心地笑着说道。
「哈哈哈,已经没事了,我根本不会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不说这个了,肚子饿了吧?我们去内海家玩吧,还可以一起吃个中餐什么的,我已经饿扁了。」
让凯文最意外的就是奏的举动,他脸上的笑容还有点僵。奏的情绪应该低落得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才对,为什么会这样?是很在乎别人看法的日本人特质?还是小时候体弱多病养成的习性呢?
(看起来又不像是那样。)
凯文还以为他是一个更孩子气的少年,以为他会眼泪汪汪地啜泣不止,自怨自艾地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没想到……
「……你别勉强自己了,不需要强颜欢笑。」
听凯文这么一说,奏马上一本正经地说道:
「才不要呢,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沮丧的模样。」
「不想让我看到?」
「……因为你很坚强。」
奏紧咬牙关,他不喜欢被别人耻笑「你看,弱点都暴露出来了」。回想起过去说的话,凯文发现自己确实太尖酸刻薄了,他非常了解奏硬撑的理由,不过一想到别人这么认定自己,他又感到相当矛盾,于是默默地垂下眼皮。
「……我一点也不坚强。」
「咦……?」奏抬起头来看着对方。
「如果我够坚强的话,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这句话让奏感到相当意外。
「凯文……」
*
「喔~~你来啦!嘉手纳,第三学期终于结束了,辛苦罗!快进来吧。」
内海淳也站在玄关迎接奏和凯文,或许是直到刚才都还在忙着做模型,他的身上穿着围裙,手上沾满了白色的补土粉。事实上,是内海主动开口邀他们来的。奏被带到一间随时都摆满美少女模型的房间,房里已经準备好外送的披萨、可乐、薯条和一大堆点心……
「哇塞,简直像要开同乐会!」
「你们还没吃中饭吧?我叫了披萨,我请客。披萨上的馅料是内海家的特调配方!」
填饱肚子最重要,于是三人就这么围着披萨,坐在地板上吃起来了。没有胃口的奏勉勉强强吃了一片,内海一直观察着奏的一举一动,果然和自己担心的一样,他的情绪不仅没有平复下来,看起来反而越来越沉重。
「……哦,对啦!我已经开始做小栗子的瀑布之行版本了喔,这次的重点是衣服打湿后的皱摺,比想像中还困难,透明的色调难度超高。完成后我会先拿给你瞧瞧的,嘉手纳!」
奏也知道对方担心着自己,因此故意装出很惊讶的样子:
「真的吗?是小栗子的瀑布之行!超萌的啦!透亮的肌肤……我真的……真的……超级期待的——……」
没想到越是强颜欢笑情况越糟,奏想打起精神好好地玩个痛快,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来。
「……害你担心了,对不起,内海。」
「啥?我干嘛为你操心啦~~作战会议比较要紧!我们总该谈谈之后要怎么做吧!你认为接下来该怎么办?神乐崎,有什么对策吗?」
原来内海什么都知道。奏因为艾札克的事闷闷不乐,哪有时间去想以后的事情,所以内海决定自告奋勇帮他出主意击退敌人。然而被点名的凯文本人,却手上拿着披萨,好奇地瞪着眼前那一大群模型。
「啊……对喔,他听不懂日语,嗯……真是不方便耶……」
内海赶忙握着凯文的手臂说话,凯文才终于听懂了内海的话。
「……没有作战策略。」
「什么?竟然没有?太不负责了吧!」
「虽然没有作战策略,不过该做的事已经很明确了。一共有两件……你必须仔细听好了,嘉手纳。」
听到对方叫到自己,奏赶忙挺直背脊。
「我早就提醒过你了,邬尔蒂雅施展在你身上,直至目前为止一直保护着你的(太阳神护身术)已经失效了,因此现在要伤害你的心脏简直是易如反掌,所以我们必须做好万全的準备,当然也包括防範狙击的因应对策。」
「狙击?这里是日本耶!」
「对我们这些超骑士而言,国家的限制根本就不足以构成问题,不论是小型自动枪,或是大型追击炮,我们皆不需要经过海关就可以带进日本。超骑士可以驾驶战车飞越国界,法律哪约束得了他们。那件制服是昨天晚上赶工缝製的,里层已经黏上和简易铠甲相同素材的板子了。」
「咦!这件制服上?」
奏竟然都没发现。『简易镗甲』是指从腰带上冒出来的那种物体,凯文似乎是熬夜为自己缝製的。
「难怪我总觉得穿起来硬梆梆,有些怪怪的……」
「这可以用来取代防弹背心,所以外出时可别脱掉。还有,这件外套的威力虽然不像(太阳神护身术)那么强大,不过我也缝上玛雅流的避邪护符了,希望你能把这件外套当作自己的防护衣,随时穿在身上。」
「随时穿在身上……意思是连休息时也不能脱掉吗?我还要穿制服耶,这样一来会变得很紧——」
既然要人家随时穿在身上,为什么不弄在便服的外套上呢?奏嘀咕着。那是因为学生制服为直筒状,可以覆盖住整个胸部,最适合安装各式各样的机关。
「对企图夺回心脏的家伙也必须提高警觉。」
「那个家伙……你是指艾札克吗?」
内海反问时瞄了一眼表情僵硬的奏,凯文微微点了点头。
「那些家伙现在变得比较容易下手,不过也产生了新的问题,你心脏的力量恐怕会成为最大的障碍。」
凯文是指在御岳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黑色心脏」的心脏脉动波赶跑了超骑士。奏寸步不离带在身上的(槲寄生的尖枝),可以促使「黑色心脏」的脉动波增强。
「对方恐怕连心脏脉动波的因应对策都仔细推敲过了。总之,留在这里就像是在叫敌人快来攻击我,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行蹤。」
「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行蹤,你是说连夜逃跑吗?」
「嗯,没错,就是连夜逃跑。」
「离家出走的话,仁美阿姨他们会担心的。」
「怕她们担心的话,不如先编个理由,说你要去旅行什么的。反正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也会硬拖着你离开这里。」
没想到凯文竟然这么强硬,根本是蛮不讲理,他似乎打算用绑的也要带奏离开。奏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嘴里不停嚷着「你这样太不讲理了啦」。
「那学校该怎么办?日本的春假只有两个礼拜唷。」
「请假啊。」
「请假?明年我就要考高中了耶!?再请假的话,本来就不太够的出席率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