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有些事,希望你能听我娓娓道来。
这三个月,我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活下来的。
我一直追着你那颗被夺走的心脏跑。
遇见那位已经成为心脏新主人的日本少年。
当时的我,拚命利用一块薄薄的面具,压抑住被满腔怒火和怨恨煎熬的心;真的只是一片非常非常薄的面具,上面是一张看似风平浪静的脸庞,我就是像这样站在少年的面前。
戴着没有度数的眼镜则是为了暗示自己,那只是演戏时用的小道具,我必须完完全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因为我担心你随时会死去,急得简直快要发疯,还必须一直压抑着那样的心情站在少年的面前,装做若无其事地笑着。
这么做,都是为了从少年的胸膛取回你的心脏。
我,就是因为抱持着这样的决心,所以有自信可以继续带着面具,有自信可以比任何演员演出一出更狠心、而且没有观众的戏来。因此,我有自信可以比任何人更冷酷无情,有自信可以更狡猾。
事实上,我觉得我的戏演得非常好。
少年已经对我敞开胸怀,对他来说,我俨然成了「最称职的保护者」,或是「非常好的谘商者」。所有的事情都照着计画顺利进行,甚至连我欺骗对方的时候,都不会觉得良心不安。
可是哥,我好像演得太入戏了,不知是因为我拚命想着要演好一齣戏,结果演得太投入了呢?还是因为他移植了你的心脏,所以才深深地吸引了我的心脏呢?
哥,自从我保护他以来,才第一次感受到做哥哥的心情,保护「弟弟」就是这种感觉吗?他是一个幼稚、傲慢、胆小的孩子,让我实在放不下心。我觉得假使我不保护他,他就很危险,我不能对他置之不理,我忍不住要伸出手去帮助他。看到他向我求助,一直追着我跑的身影,我才惊觉「啊!原来过去哥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吗……」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对于开始疼惜起他的自己,我一直抱持着罪恶感。
我打从心里原谅了他,和他的家人打成一片,对这块土地上的事物产生了兴趣或关心;同时对所有的事情都怀抱着罪恶感,内心一直感到非常自责。我这么做,都是为取回哥的「心脏」,我一直为自己找理由,心里却因为自己好像已经背叛了哥而痛不欲生。
这三个月来,我学会的爱与关怀,都成了谴责我的因素。
哥,自从身体里的心脏被夺走后,我就觉得你的灵魂好像已经离开了你的身体,人工心脏虽然帮你维持着生命迹象,你的身上还有体温,脸颊依然红润,明明还活着躺在那里,我却觉得你身上那种特有的感觉已经消失了。看到奏的时候,我总觉得很不可思议,人类的灵魂假使和心脏同在的话,那眼前的「这个孩子」又是什么呢?这样的话,靠哥的心脏活着、捨弃自己心脏的「这个孩子」,不就会变成没有灵魂的人吗?可是,奏的心一直在这里,奏的灵魂在哪里呢?难道是哥的灵魂变成了奏的灵魂吗?
还是我已经无法区分了呢?
看到因为这样而活下来的奏,我不知不觉地搞混了吗?
我很喜欢奏。
我自己承认,哥,我喜欢上奏了,对不起,本来不应该变成这样的。
奏一心一意地依赖我这种人,我不禁觉得这个孩子真的很可爱,我不小心喜欢上可以让我更接近哥的心的奏了。
儘管如此,我还是不会为了救奏,认为哥死了也没关係。这是理所当然的,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当然是你,可是我很痛苦,这种痛苦是一种惩罚,对我自己的一种惩罚。
无法入眠的夜晚,一夜接着一夜降临,等我取回你的心脏后,就可以好好地大睡一场吧。不,我想我一辈子也无法好好入睡了,一定永远都睡不着了吧。亲亲我,哥,给我道晚安的亲吻,就像小时候一样。无法成眠的夜晚一直持续不断,我好希望能入睡,教教我,怎么样才能睡着?哥……!
像要被撕裂开来的心脏,正痛苦地呻吟着。
*
不知是谁在远方紧张地叫嚷。
喂——喂——!听得到吗?听得到声音吗?
艾札克微微张开眼皮,穿着白袍、看起来好像医生的中年男人拍着他的肩膀,正低头看着他的脸。艾札克坐在副驾驶座,这里似乎是某间医院的急诊室出入口。见到艾札克醒来,医师马上对四周大叫:「他恢複意识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医院,你好像是被什么人用这辆车载到这里的。」
记忆无法连结,艾札克觉得自己好像中了狐狸的幻术,只记得自己受了伤,从支笏湖畔回到停车的地方,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昏倒的。
这里是距离支笏湖很远的札幌郊外,好像是有人开着这辆车,把受伤的艾札克带到这里来的。
「是、是谁……?是谁把我带来这里的?」
「不知道。不久前,我们接到一通匿名电话,说外面的车子上坐着受伤的人,请我们帮忙治疗,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艾札克惊讶得瞪大眼睛。
「什么样的人呢?对方到底是谁?」
「总觉得他说话的方式很像外国人,不过没有人看到他的长相。」
昏倒前的记忆,清楚地浮现在脑海中。
(是哥吗……?!怎么可能!)
被取走心脏、躺在阿斯嘉特的哥哥,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可是,支笏湖畔看到的那个西方人,除了亚道夫之外还会有谁呢?虽然一直觉得自己是在作梦,但若这不是作梦的话,又会是谁把车子开来这里呢?
(昏倒的那段时间,总觉得哥一直陪在我身边。)
假使他真的是亚道夫本人的话。
但这绝对不可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艾札克突然发现车子的仪錶板上,摆着一个看起来并不是很眼熟的木偶,不……好像在哪里见过,伸手拿起木偶的艾札克吃了一惊。
(这是……!)
是黄色小鸟的玩具,木偶Krippe。还住在东柏林的时候,幼小的艾札克经常玩的那个玩具,那个木头做的玩具。
(这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哇~~我的米霞、小栗子,和亚美亚都遭殃了……!」
第二天早上,内海在支笏湖畔的旅馆内大声哀号。奏他们昨天投宿的房间已经整理好棉被,日式矮桌上摆着惨不忍睹的模型。凯文拿去布置结界的三具模型,都被乾净俐落地腰斩成两段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可是我最得意的作品耶~~!」
面对几乎已呈半疯狂状态大哭大叫的内海,凯文冷眼说道:
「要怪就去怪艾札克,都是他弄坏的。」
「我的天啊!艾札克你这个混帐!看我不宰了你才怪!」
「不过内海,小栗子她们实体化后的战斗场面真的很惊心动魄喔。」
内海的眼睛一亮。
「实体化?你是说小栗子她们自己动了起来吗?怎么办到的?」
凯文回答道:
「把森林的精灵注入人偶里面。原本不会受人类思想左右的自然界精灵,大部分为没有形体的精灵,所以注入人偶中的精灵会原原本本地反映出人偶的姿态。嗯,这次就是因为採用了那样的人偶作战,它们才会变成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还敢提咧,你这家伙是想找人吵架吗?」
旁边的美咲开口说道:
「不过……我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明明在一起却……」
「那是当然的,因为你被邬尔蒂雅当成替身。」
「什么是替身?」
「古埃及人摆放到死者灵柩里的人偶。当时的人相信人偶会替死者工作,通常被当成曾经活着的人的替身。」
「譬如像兵马俑吗?怎么回事?你是说,我成了邬尔蒂雅的兵马俑吗?好可怕!」
眼看美咲不太高兴,奏赶忙安抚她。
「她已经说过很对不起你了,还说既然是可以接吻的对象,一定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人喔。」
嘟着嘴的美咲这才稍稍地消了气。虽然还没有对奏提起,事实上邬尔蒂雅的思想已经像余香似地在美咲的胸中扩散开来,她已经下定决心要保护奏了。
「这么说来,嘉手纳,你应该和艾札克说了什么吧?多多少少说服他了吗?」
奏习惯性地看着地板摇摇头。
「……感觉起来还是一条平行线,他显然还没放弃从我身上取走心脏。」
见个面说不定会改变心意……奏心中原本微微地这么期待,这下是大失所望了。他们见面后不仅没有好好说话,还一开口就满口怒气和怨言、彼此恶言相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反而是美咲开口安慰了奏,可是……
(我还是无法原谅艾札克。)
他本人就出现在眼前,为什么——
心里明明好希望他能留在自己身边,嘴里却——
内海坐在情绪再度陷入低潮的奏身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面看着已经被腰斩成两段的模型,一面将双脚叠坐在榻榻米上。
「……算了,用强力胶黏一黏应该可以修好吧……实在很难相信她们会实体化。」
内海脸上不知不觉浮出莫可奈何的笑容。
「天啊……我说不定会因为太萌而死掉。嘉手纳,下次作战的时候别忘了带我去喔!」
内海是奏的挚友,同时也是一个开朗乐观的家伙。一大早就跑去泡汤的洋平正好在这个时候回到房里,衣服也都穿好了。
「上班时间快到了,我差不多该走了,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大家互看了一眼。洋平必须回店里上班,他们住的地方已经被艾札克发现了,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凯文在奏的耳边低语几句,奏替他翻译:
「啊,我们自己会想办法,洋平先生,请你赶快去店里上班吧。」
「不需要我送你们一程吗?」
「不用啦,接下来我们会搭公车离开。」
「好吧。」打算穿上外套的洋平突然拍着口袋,说了声「没有!」,他找不到车钥匙,皮夹还在,但就是找不到钥匙。
「咦!是不是掉到哪里去了呢?真糟糕!」
「你是老人痴呆吗?大哥。会不会是寄放在柜檯那里啊?还是一直插在车子上?」
一群人大惊小怪地在房里找了老半天还是没有找到。上班时间已经快要来不及了,只好决定放弃,打算等过几天再带备用钥匙过来开,洋平说完就自己一个人搭着计程车回去札幌市了。
「唉……我哥他真是的,一大早就大惊小怪……嗯,这是……?」
身旁的凯文手上拿着皮製钥匙包。「啊!」内海大叫。
「你这家伙,竟然摸走我哥的钥匙!」
「我们也该出门了。」
「咦!什、什么?你难道想开车……!」
没错……眼看凯文已经开始将行李堆到洋平留下来的车子上,奏他们也赶忙把行李放到车上,凯文理所当然地坐到驾驶座。
「喂喂喂……你、你想干嘛!没有驾照还想开车!」
「放心吧,我的开车资历可比其他驾驶长多了,只是不太习惯日本靠左通行,万一往右边撞的时候,得快点提醒我喔。」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对了,是朱德,真不愧是师徒……奏赶忙对内海和美咲说「凯文实际年龄是十八岁啦」,想办法帮忙圆谎。
「接下来要干嘛?」
「我想去找昨天那位龟冈先生,问他『黑色心脏』传说的那位俄罗斯语系移民的事。要走哪条路啊?总不能一直停在这里,一切就靠汽车导航系统了。」
所幸他们很快就从旅馆出发了,不过内海和美咲显然不太相信凯文的驾驶技术,紧张得不得了。以神乐崎卓的姿态开车,要是被警察拦下来的话,可能需要费一翻唇舌去解释了。事实上,凯文的驾驶技巧相当纯熟,山路上的弯道也是轻轻鬆鬆就绕了过去。
刚上车的时候还战战兢兢的美咲和内海,不知道是睡眠不足,还是他的驾驶技术太好,早就躺在后座睡着了,醒着的只有凯文和奏两个人。
他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全告诉了凯文。邬尔蒂雅从阿斯嘉特传来讯息,说奏想要的东西在〈女神守护的地下神殿〉里,还说详细情形写在自动书写的信件上。
「……亚道夫是他们製造的?邬尔蒂雅自己这么说了?」
点头的奏又开始觉得闷闷不乐。凯文手握方向盘,脸上显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喔,果然和她有关。你是说,她是为了阿斯嘉特才製造亚道夫的吗?真是难以置信。她是为了送给独裁者,才製造了黑色心脏吗?」
「或许不是那个意思。」
「那又是什么意思?」奏被问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邬尔蒂雅叫你去见引导她的『不阿罗王』?地下神殿好像是指欧西里斯神殿,阿努比斯是冥界的守护神。也就是说,埃及的某个种殿里有掌握关键的人罗?」
「她叫我去拿我想要的东西。她说的是心脏吗?邬尔蒂雅的意思是已经帮我準备好替代的心脏了吗?」
「为了让你维持自我,邬尔蒂雅或许是这个意思,那说不定是可以阻止人格着床的某种东西。更令人在意的是她所说的『计画』」
(捲入阿斯嘉特的计画吗?邬尔蒂雅到底知道了什么秘密呢?)
她是为了阿斯嘉特而行动,邬尔蒂雅的话虽然不能被全盘接受,不过至少她是在某种确切的信念下,肩负起以人工方式产生『黑色心脏』的计画。凯文是这么解读的,不过,「已经开始展开的计画」到底是什么呢?
还有,超骑士中出现背叛者——有「内贼」,她的这句话意有所指。
(真想直接问问邬尔蒂雅,问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见到她。)
凯文突然发现奏从刚才起就一直闭着嘴巴,于是看了看坐在副驾驶座上,神情憔悴地低着头的奏。
「你昨天晚上事情发生后,就一直没有睡觉吧。你真的没事吗?」
凯文似乎已经发现了。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和艾札克的重逢,只会让他的心情更加沉重混乱。
「我……从事情发生后,就一直想着待在那边的亚道夫。」
奏一直用迟迟无法入眠的头脑想像着对方。
他的身体还很温暖,即使失去意识,却依然散发出温热。
看到躺在床上的哥哥,艾札克的脑海里想着什么呢?
他的身体依然温热,若连温度都渐渐消失,艾札克的失落感到底会有多大呢?即使是艾札克,也片刻不想离开哥哥的身边吧,不希望触摸就可以实际感受到的温热就此消失吧。这三个月来,奏拚命地思考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