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弄错吧,哈汀!」
那个时候,艾札克人在从札幌返回支笏湖的途中,他把车子停在路边,已经联络上同伴了。艾札克紧急向阿斯嘉特的伙伴们联络,不确认别的,就是为了哥哥——亚道夫的事情。
「……我哥还在阿斯嘉特吧?」
仔细确认过好几次,哈汀的回答都没有改变。哈汀的身分是阿斯派超骑士的领袖,同时也是艾札克在阿斯嘉特的养父,目前为了解救亚道夫的性命留在阿斯嘉特尽心儘力地打拚。
(哥果然还在阿斯嘉特。)
亚道夫的肉体依然处在被取走心脏的状态下,绝对没错,他现在还留在阿斯嘉特,躺在精灵生存的〈铁之森〉利用人工心脏来维繫生命,听说倒下以来就没离开过那里一时半刻。
艾札克越发混乱了。
(那我看到的人到底是谁……?)
今天早上还没天亮前,那个男人曾在这条路上、这个地方,等待着艾札克。
把艾札克送进医院的人似乎就是他。
确定不是看到幻影的证据就是,他的手里握着黄色的小鸟木偶,那是由玩具城——赛芬小镇製作,上面安装着机关的玩具,是小时候爸爸买给艾札克的,是他非常喜欢的玩具。这种在鸟嘴上涂漆的习惯还有肚子上的伤痕,看起来都非常眼熟,和东德家里摆放的玩具长得一模一样。
(这个玩具只有我和哥才知道,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亚道夫哥哥,为什么会……
*
阿斯派超骑士朱德和艾札克碰头的地点,是支笏湖畔的森林小屋。
白桦树拉出长长的影子,逆光森林的另一头,可以看到映照着夕阳的湖面。波光粼粼的湖面,像某种东西的碎片似地,闪耀着亮晶晶的金黄色光芒。朱德从四轮驱动车上走了下来,把头髮梳成高髮髻的卡珊朵菈早就等候多时。
「……我来晚了,对不起,北海道的湖泊清澈度非常高,可以作为阿斯嘉特的出入途径,真是太好了。不过必须解读出到底该从哪里出入,所以我还去了一趟摩周湖。」
「我们搞错了,跑到『阿寒湖』去了,好不容易才辗转到这里来。这是礼物哟。」
卡珊朵菈拿出来的是阿寒湖的绿藻球,听说是藏在胸口偷带出来的。
「对了,亚道夫的心脏没事吧?」
两个阿斯派超骑士修好了在御岳的时候,被奏的心脏脉动波震碎的卢恩符文宝石,卡珊朵菈早一步和艾札克会合。
「平安无事,已经掌握到移植心脏的少年行蹤罗,请吧。」
卡珊朵菈打开的笔记型电脑上,出现了支笏湖周边的地图。
「这是卢恩符文宝石的反应,和GPS画面合成出来的地图。」
「【ᛏ(Tiwaz)】和【ᛒ(Berkano)】……吉多和亚蓝吗?」
「是呀,外围还有马里耶斯,这里由克雷格负责追蹤。问题出在和少年在一起的这个卢恩符文。」
「【ᚺ(Hagalaz)】……」
朱德惊讶得瞪大蓝灰色眼眸。
「这么说来,凯文和移植心脏的少年在一起吗?他为什么会……?」
「他好像已经离开凡城派保护着少年,证据是凡城方面放出去的精灵兽都被凯文干掉了。」
朱德不由得瞪大眼睛,凯文此举的动机,身为导师的朱德不用多说就知道了,他小声说了句「是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果然还是受不了良心的苛责吧。朱德可以想像凯文锁定了奏的性命却下不了决心的模样,即使演变成目前的事态,在朱德的心目中,凯文的人格特质依然未曾改变过。
(你或许是再也看不下去这个荒谬不合理的世界了吧。)
凯文是一个了解自己极限的人,他一直忘不了在陷入内战的某个非洲国家所发生的事情。当时,凯文接到和任务有关的难民营遭武装势力攻击的消息,为了解救大家而立即返回,却遭委託对象——政府军,以协定为由阻挡了去路,只能眼睁睁看着众多难民在数公里前牺牲了宝贵的生命,
当年他拚命隐忍痛苦,没有将悲伤表露在脸上,这样的侧脸深深烙印在朱德的眼底。或许只要流下一滴眼泪,就能沖淡内心里的遗憾,他却连哭都哭不出来,连想号啕痛哭一场的想法都无处可发泄,只能把悲伤往肚里吞,异常痛苦地站在乾涸的大地上,久久不去。
——竟然完全不管无端捲入事件中的人们死活,这种做法实在太……
他一定是一面责备着恩师,同时也深深谴责着自己。
(失去了可以回去的地方,失去了伙伴……接二连三地失去……这就是你的补偿吗?凯文。)
「好像是少年靠自己的力量赶跑了吉多他们,难道又是心脏脉动波?」
「是的,出现非常强烈的反应,不只是那样,后面还跟着精灵兽。听艾札克说,少年的身旁好像出现了邬尔蒂雅的替身。」
「邬尔蒂雅的替身?糟糕!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所以她才会……!」
「邬尔蒂雅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三天前就陷入昏睡状态,」
邬尔蒂雅被带回阿斯嘉特之后,就被关进了监狱里,从那时候起就一直接受着严酷的审问,三天前却突然陷入昏睡状态中,从此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叫不醒她,一直昏昏沉沉地陷入沉睡。
「使用替身的时候,或许必须让自己的肉体睡着,以便远距离操作吧。」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她是想利用替身在这边活动吗?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阴谋呢?」
卡珊朵菈的本名是卡珊德洛斯,是男人,卡珊朵菈是变身为女性时的通称,或许是本来的心理性别就是女性的关係吧,他对同为女性的超骑士——邬尔蒂雅的竞争心态特彆强烈。
「从阿斯嘉特越过国境操控身在米德加尔特的替身,需要相当大的力量。这么大费周章到底想干嘛……?」
突然盯着画面看的朱德,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发现了伙伴的卢恩符文。
「喂,凯文那里为什么会出现【ᛉ(Algiz)】呢?」
显示画面中只有那个地方比较暗淡,表示那个卢恩符文宝石现在正处于睡眠状态。艾札克在哪里呢?听到对方这么问着,卡珊朵菈说句「没问题,他在那里的露台上」后,便轻轻地叹了口气。
「札克……他的情绪显得非常不稳定。」
*
艾札克独自坐在可遥望白桦树林的露台老旧长椅上。
垂头丧气的原因,不只是把重要性仅次于生命的卢恩符文宝石弄丢了,他还把宝石交到敌人手上,犯下这么严重的失误。
「你看起来挺累的嘛。」
开口关心的是朱德。艾札克抬起头来,朱德看到那双深深陷下去的眼睛的瞬间吓了一大跳。他确实比自己想像的还严重,朱德边想边坐在旁边的座位上。
「这件事让你感到相当挫败吗,你没事吧?」
「对不起,我又出状况了。」
「这件事就算了。」
无精打採的眼神。这样的艾札克朱德还是第一次看到。消瘦的双颊,苍白的脸,像极了灰暗、坚硬、冰冷的石雕像。
「你在想奏的事情吧?」
「……我是个大笨蛋,朱德。」
几乎让人觉得一点也不像艾札克发出来的声音,是那样地沉重、低沉。
「直到亲耳听到奏的怒骂为止,我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体会到这样的心情为止,我根本不知道背叛的真正意思……我觉得自己很可耻。说什么要有心理準备,说什么一定要放鬆心情,我只不过是不想被怨恨罢了。我一想到奏假使当时就死掉的话……还有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多么惹他生气,就混乱不已……我简直是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形下活着,一想到这里,内心就会不由得窜起一股寒意。」
前额的头髮散落下来,盖住了眼睛,艾札克烦躁地紧紧抓着它。
「明知有错还杀人的人,是没办法摆脱罪恶感的,因为他们知道了被杀的人有多么绝望。」
朱德也紧闭着嘴,脖子被湖畔的寒气冻得直发抖。在几乎让人耳鸣的寂静气氛中,艾札克握着双手紧紧盯着脚下。
「……哥哥的情况怎么样了呢?」
「嗯,好不容易才会自行呼吸,表示脑干细胞还没有死掉。不过被箭射到的外伤对脑部的损伤到底有多严重,目前还没有办法评估,即使重新移植回他的身上,也很难避免出现后遗症吧。」
严重的话可能会卧病在床;更严重的话,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醒过来。艾札克极力地压抑着懊悔的心情。
「即使那样也好,只要哥哥能够活着就好。」
「黑色心脏的原主人,脑细胞的再生能力非常高,看过去的研究就知道,所以绝对不能放弃任何希望。只要那颗心脏回到身上,他就可以恢複得比想像中还好。」
艾札克默不作声。艾札克身为家人的迫切感,和朱德他们的迫切感是有差距的。帝王可由他人取而代之,但家人是没有人能取代的。
「你们需要的是黑色心脏?还是我哥呢?」
「当然是亚道夫。」
「那是因为黑色心脏对于开创阿斯嘉特非常有用,这才是真心话吧?」
看到神经质的艾札克,朱德并没有马上说出安慰对方的话。他身体往前倾,眺望着湖畔的杂木林,沉默许久后才说道:
「……阿斯嘉特的情形,我观察过一段时间了。凡城人民的抵抗态势一天比一天激烈。隔离区内发生暴动,自力冲破隔离墙者自称解放军,纷纷投入了游击战中。战火瀰漫,继续这么下去,开国前国家就会因内乱而灭亡。」
「你有什么样的看法呢?你也是为了活下来而想要消灭凡城的阿斯派之一吧……?」
「剩余资源越来越困窘是事实,继续这么耗下去,大家都会没命的。」
「那……!」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我还是坚决反对消灭任何一边的人。亚道夫被迫必须做出最困难的抉择。是要让所有的人都活下去,然后早点走上绝路,还是让可以活下去的人活更久一点。可是,剥夺弱者的生存权而活下来,简直就和无政府状态一样。我想亚道夫不会准许那种惨无人道的事情发生,而且,为了避免遭到阿斯族过度掠夺,那堵墙一直保护着凡城的人民也是事实。」
艾札克把话吞回到肚子里。
朱德解读着那种状况,冷静地说道:
「亚道夫说过要大家一起活下去。凯文不相信亚道夫,我却相信。并不是因为我是阿斯派,我认为能够撼动人心的终究是信与不信,只是这样。」
艾札克对于朱德的信念感到相当地讶异。因为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和始终以『因为我们是一家人』这个理由而无条件想要取回亚道夫心脏的自己,在迥然不同的差异下活动的人的内心世界。
「我认为其他人也是那样……不是吗?」
艾札克深深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手里木头做的黄色小鸟玩具。
「我听说过了,听说你在这边看到了亚道夫。」
「是的,本来以为是幻觉,却发现车上摆着这个。」
说着,他把木工玩具拿给朱德看。
「这是小时候爸爸买给我的玩具。应该是摆在旧东德家里的东西。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哥,可是我哥现在还在阿斯嘉特。」
朱德把木工玩具拿在手上,神情讶异地看着它。
「……知道这件事的人真的只有亚道夫吗?」
「一起住过的叔叔或许知道。不过他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不知道了解多少。」
「你叔叔现在人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东西德统一后,好像还待在旧东柏林,几年前听说已经搬家了,消息我就不清楚了……什么意思?你是认为我叔叔被凡城人利用去做什么吗?」
朱德用手撑着下颚沉思着,想看出其中端倪。
「你们兄弟失蹤后,那个叔叔发生过什么事呢?能不能调查看看?」
艾札克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那就……拜託赫·修米特好了,说不定可以调查到他的行蹤。」
赫·修米特先生是德国最古老的『人民』家族,非常秘密地为超骑士活动提供支援的人物,他是一位气宇非凡、和蔼可亲的初老男人。非常了解阿斯嘉特,收集情报能力也非常高,是非常值得信任的人。
「知道了,那件事情能不能交给我来办呢?」
「果然是凡城人做的吗?是想让我对哥哥产生幻觉,扰乱我心情的作战策略吗?」
「只扰乱你一个人是无法撼动阿斯的稳固根基。遗有更令我担心的事情,一个奉命收集马林科夫文件相关情报的『人民』,不知道被谁杀了。」
「被杀……他是『人民』吗?」
「是的,奉命调查亚道夫出生相关资料,但那个计画好像……」
「我哥和那个计画没关係,那是凡城派捏造的!」
艾札克的情绪相当紧绷,理论性的判断能力似乎已经迟钝了。精神疲惫程度早已超过了肉体上的疲劳。朱德冷冷地看着他。
「……你回阿斯嘉特吧。」
「!你说什么?」
「这已经是你的极限了,辛苦你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好,回你哥的身边去吧。」
「不!我已经向哥哥发誓过,要靠这双手取回心脏!」
「你办不到的!」
艾札克把反驳的话吞回肚子里,朱德表情严肃地转过身来说道:
「发生紧急状况时,以你现在的本事根本无法对抗凯文,或会操控心脏脉动波的奏。」
「我可以,凯文则另当别论,哥哥的心脏脉动波攻击对我是发挥不了作用的。御岳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还能动。我有绝对的自信!紧急的时候请您一定要用我!」
「你这三个月来,已经尽心儘力保护过亚道夫的心脏了,已经非常努力地完成了使命,已经没有精神能对抗未来的强夺战了。这是命令,艾札克,回阿斯嘉特!」
艾札克默默地、用力地摇着头,朱德像要安抚他似地接着说道:
「够了,艾札克,真的够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与其让你去做,不如让我来,至少可以不用那么痛苦就可以完成任务。没有必要统统扛到自己的肩上,我们就是为了这样而结合的伙伴吧!」
不管对方怎么劝,艾札克还是继续摇着头。不是勉强自己,这是早就约定好的。不让人家碰奏一根手指,不要别人插手,我要自己来。这件事若不坚持,一旦退让,自己真的会变成一个不知廉耻的人。
「这是命令,艾札克,快回阿斯嘉特!」
「不!我一定要留下来。坚持要叫我回去的话,我就不以超骑士的身分行动,我会以亚道夫弟弟的身分取回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