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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基的街道一片雪白。下了一整天的雪,延伸在王宫脚下的街道已经完全被白色覆盖。从王宫看去只能窥得街道的一小部分。云海之下垂着雪云,偶尔才能从云与云之间的空隙眺望下方的街道,而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看到浑浊的灰色云海。从云的走向来看,断断续续的雪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吧。终于,鸿基的冬天也要正式到来了。
可即使如此,泰麒他们却还持续着等同于拘禁的生活,没能为人民做出任何事来。如此,他忧虑不安、闷闷不乐的时候与日剧增。在项梁眼中,泰麒作为他的主人,本就难以搭话,但最近泰麒的周身生人勿近的气氛却愈加强烈了。泰麒依旧每天早上前往路亭散步,儘管日渐寒冷,但他停留的时间却变多了。
「……这是怎么了。」
项梁喃喃自语道。德裕在他面前擦着葯,不可能没听见他的话,但却没有任何反应。项梁在内心有些困惑。最近,德裕的样子很反常,总是心不在焉的。
「德裕,你怎么了?」
被项梁一叫,德裕吓了一跳抬起了头,连着眨了几下眼睛。
「……是?诶,怎么了?」
「看你无精打採的样子,有什么事吗?」
没,德裕回答,他的表情一如往常。
哦,项梁觉得可疑,同时看了看时间。
「……平仲怎么没来。」
「说起来,今日还未见过他。」
和德裕一样,平仲最近也十分反常,常在某处茫然。项梁觉得他可能是太过疲劳了,于是和惠栋商量后,昨天让他回自家修养了一整日,可现在已经过了中午,却还是没见他人。他可别卧床不起了,项梁心里想。
成事的疲劳他一概不知,但一事无成的徒劳感却如此真切。黄袍馆的空气中飘满了忧郁和倦怠。鸠鸽像是在嘲笑他们被置之不理的不遇一般叫着,看来是不知在哪里筑了新巢。夜间唐突响起的一声鸠鸽叫声让人感到莫名的不安。他不禁觉得这叫声就彷彿是不吉的前兆一般。
——是啊,恐怕项梁也很累了。有时候项梁会在半夜感到一阵强烈的脱力袭来。想想整件事情的经过,这恐怕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得不到战果的战斗,不存在于眼前敌人,他们没能获得任何意义上的成果,有的只是不断持续的紧张感。
项梁最近总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片废墟中。黄袍馆理应有众多官员生活行动,但项梁却看不到任何相关人员。这里只有无精打采地沉默着的泰麒,疲惫的德裕,以及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间负责担当内侍,而昼夜颠倒的脸色苍白的润达。就连不厌其烦地照顾泰麒的浃和,近来也减少了出入。
而平仲更是难得一见。惠栋也因为事情没有进展而变得沉默寡言,而且随时都是一副忧郁的样子。就连下人们也像影子一般,毫无声响地结束工作便离开——这就是项梁平日里能见到的所有人了。
之前会将外头的风带进来的文远现今也不再来了。泰麒自不必说,德裕和润达也担心他有什么不测。
——这就是一座废墟中的牢狱。
或者项梁他们已经变成了在废墟里筑巢的亡灵了吗。
「真是的,什么行动都没有——难道不觉得这有些奇怪吗?」
这样强硬的话出自夏官长叔容。而春官长悬珠也同意:
「台辅说了必须要禅让,骁宗在哪里呢?」
谁知道呢,张运在内心抱怨道。
「说起来,关于禅让这件事,冢宰有没有告知主上呢?」
这话的语气充满着责备,张运瞪了瞪悬珠。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充满不悦的话语让悬珠匆忙改了口。
「不——只是想着,冢宰您是不是还有什么深谋远虑呢……」
就像是——您是不是在怀疑台辅——之类的。悬珠含糊不清地补充道。
「不可能。」
张运一口咬定,但他一度想对阿选隐瞒确是事实。虽然琅灿肯定了泰麒的话,但张运却无法认同。首先,骁宗就不可能答应禅让,因而绝不能把骁宗带回白圭宫,让他和泰麒见面。另一方面,百官「到底如何了」的质疑声带来的的压力却与日俱增。与不得不开始推动事态发展的张运相对,宫中却开始有批判的声音出现——就和悬珠一样,很多人猜测张运也许是为了自己的权势,而故意对阿选隐瞒此事——这么下去张运也将面临被问责的局面。案作劝他,最好在那之前就向阿选请示。好不容易,张运终于决定将泰麒的说法传达给阿选,看看阿选会做出何种反应,但在焦急地等待后,却只得到他的使者带回的:「知道了」。
「又是这样。」
张运咂舌道。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
实际上,张运也不知道阿选究竟怎么想。泰麒说阿选是新王。张运觉得阿选通过砍伤泰麒,想必也认同了。顺其自然的就会觉得应该开始指挥準备登基事宜了,但阿选却并无此意。阿选还是如往常一样,在王宫深处深居不出,毫无音讯。彷彿泰麒称他是新王便是一切的结束。
张运通过阿选近旁侍候的天官,再三催促其开始进行登基的準备,但却没得到任何回答。张运觉得,泰麒所谓的「必须禅让」,不仅会动摇朝廷,更会动摇阿选立场,但不曾想这个消息最后也石沉大海。好不容易从阿选处得到的回答也只是「知道了」。阿选一直以来都只回答——知道了——仅此而已。张运也丝毫不明白阿选的意图。
他也想过把心一横就闯进宫里,当面质问阿选,但即使他身为冢宰,也无权擅闯六寝。正在张运愤懑不已之时,一个下官进来说有来自夏官的急报。
「怎么了?」
夏官长叔容出声道,招招手让人上前来,跪着的下官便站起身来走到叔容身边,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叔容的脸色一下变得严厉了。
「哪儿?」
下官回答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委州」二字还是传进了凝神听着的张运耳中。
「委州——谋反吗!」
骁宗出身于委州。委州仰慕骁宗者众多,自阿选朝来便频发叛逆。
「又是委州。这次是哪里?」
「这几年好不容易老实了……」
「看来委州还是危险。还是大刀阔斧地整顿一番为好。」
一片骚然中,叔容看向张运:「您意下如何?」
「无非是按往常的做法。反正主上也只会回答——听到了。」
以前也是如此。最初,走在前方开路的毫无疑问就是阿选,但从某个时间点开始,阿选便丧失了驾车的慾望。自那以后,无论向其报告何事,都只会得到「知道了」。因此张运他们除了遵循先例外别无他法。这次也一如既往罢了。
「真的妥当吗?」地官长哥锡提出了异议,「这个道理我不太明白,阿选大人是新王对吧,这点已由台辅证明。既然如此,就算有前例可循,却没有如此处置的道理。」
张运皱起眉来看向哥锡。
「若是戴太过荒废,下达给阿选大人的天命不就会被夺走吗——通过失道这一形式。」
「这……可能吧。」
哥锡内心升起了危机感。
「总之,难道不应该至少避免过于严酷的诛伐?」
「然后又如何?要如何遏止民众的不满?」
多数民众都不信任「假王」阿选,都隐隐明白这实际上是伪王。阿选採取的方法是,只要发生叛乱,便将整座城镇屠戮殆尽。通过令民众相互监视来遏制叛乱,但这也令民众的不满不断积累。说不好何时何地就会发生叛乱。而即便是小规模的叛乱,也可能成为引燃各地叛乱的契机。倘若如此,採取任何手段都无济于事了。
哥锡说:「不应该儘早让阿选大人践祚吗?如此一来,各地谋反便会平息了。」
2
张运离开冢宰府,在混着小雪的寒风中向西望去。曾经的仁重殿就在其视线前方。他在黄袍馆的过厅叫来惠栋,一起前往了黄袍馆正馆。张运并不喜跪泰麒。
如果是跪阿选,他还可以接受——毕竟是阿选给了张运他现在的位子。但要去跪拜其他人就让他的矜持很是受伤。但,这也没办法。
依礼,张运进入房间后便又是跪拜又是磕头,接着继续跪着前行,然后再叩头说:「臣有一事想请教——禅让确是必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