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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六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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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十二国图》
丕绪之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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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山是贯穿天地之间的擎天之柱,耸立的山峰几乎接近垂直,宛如笔尖向上而立的毛笔,紧紧连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山脉,山顶高耸入云。尖峰林立在云的下方,山尖微微起伏后,直直落向山麓,山麓是一片宽阔的斜坡,那里是阶梯状的城市——这就是位在世界的东方,庆国的首都尧天。
整座山是一座王宫,山顶上是王和高官所住的燕朝。燕朝和尧天之间的确有着天壤之别,而且透明的海水完全隔绝了天上和下界。即使在下界仰头看,也无法知道那里有海水,因为打向山顶的海浪看起来如同缠绕在山顶的白云。云层下方的群峰之间是低阶官吏居住的治朝,泛白的岩层和巨大的山脉相连,岩层上林立着无数府第和官邸。
夏官府位在西南方向,堂屋围绕在四方形院子周围,高低错落,纵横相连,形成一片广大的府第。射鸟氏的府署就在其中。庆国国曆予青七年的七月底,丕绪受新上任的射鸟氏召唤,从官邸来到此地。
前来迎接的下官将丕绪带至府署深处的堂屋,堂屋前方是向中空伸展的宽敞露台,雕刻的石栏杆外是千寻之崖,露台角落的杨柳古树垂着宛如一头蓬髮的枝叶拂着栏杆。在栏杆上驻足的鸟儿伸着细长的脖子望向谷底,若有所思地一动也不动。
——它在看什么?丕绪不禁纳闷。
鸟儿看起来不像是睡着了,难道它在看下界?无所事事的丕绪所站的位置无法看到下界,但那只鸟应该可以看到下界的风景,可以看到被酷暑和壅塞所困的尧天街道,以及环绕街道的荒废山野。
——应该只看到一片荒废吧。
丕绪这么想道,但总觉得那只鸟似乎正注视着那片荒废,难道是因为他的身影看起来像在烦忧吗?
奇妙的是,鸟儿的身影让丕绪想起一个女人。虽然她长得并不像鹭,但那个女人也经常像这样眺望山谷的风景,只不过女人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丝毫忧愁,因为她对下界不屑一顾。
——荒废殆尽的下界看了也无趣。
女人总是这么笑着说,然后把梨子往下丢。她满不在乎地说,她对下界和荒废都毫无兴趣,也不想看残酷的景象。
但是,为什么看到那只鸟,会想到她呢——丕绪这么想着,打量着那只鸟,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鸟似乎被脚步声吓到,拍翅飞走了。回头一看,一个乾瘦的男人走进堂屋。虽然丕绪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他,但想必他就是新任射鸟氏遂良。丕绪立刻跪地行礼,迎接对方。
「让你久等了,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男人张开双手,表示欢迎之意。他年约五十齣头,又黑又瘦的脸上挤出满面笑容。
「你就是罗氏的丕绪吧?啊呀啊呀,请起身,这边请。」
他示意丕绪起身后,指着旁边的方桌说道,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后,也请丕绪入座。丕绪不由得感到奇怪,方桌两侧的两张椅子照理说分别是主人和客人的座位,但丕绪当然不是客人。
「坐下吧,不必客气——原本早就想和你见面,但各种杂务繁忙,好不容易才终于能够安排出时间,本来想登门造访,却暂时抽不出身,只能请你上门。虽然时间仓促,但你还抽空前来,真是抱歉啊。」
遂良礼数周到,几乎像在逢迎奉承。罗氏归射鸟氏所管,一旦有事,射鸟氏找罗氏前来理所当然,丕绪也没有拒绝的权利,根本不需要为召他前来道歉,更无需为丕绪的上门道谢。
「坐下吧——送上来。」
遂良转头看向身后的下官,下官正捧着酒器。听到遂良的叫声,立刻把酒器放在方桌上。这也是超越惯例的待遇。
遂良再度请丕绪入座,举杯敬酒后探出身体说:
「听说你担任罗氏一职非常多年,在悧王时代就已经是罗氏?」
丕绪点头回答。
「是喔。」遂良嘀咕了一声,仔细打量着丕绪:「你看起来比我年轻,但显然比我年长很多——我是前年才成为官吏加入仙籍,我知道一旦加入仙籍,就可以长生不老,但还是不太能适应?你的实际年龄是几岁?」
「这个嘛——已经不记得了。」
这的确是事实。丕绪在悧王时代成为官吏,加入仙籍。他只记得当时是悧王登基十年左右,所以他成为官吏至今已经有一百数十年了。
「原来已经久得记不住了,太了不起了,难怪众人称你为『罗氏中的罗氏』,我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传闻。先王——予王登基时,予王曾经亲自赏言于你。」
丕绪淡然而笑。传闻总是越传越变调。
遂良似乎误会了丕绪的笑,双手一拍后搓了起来,笑容可掬地说:「是嘛是嘛,所以请你务必充分发挥你的才华。」
遂良说完,再度把脸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
「——新王将在近日登基。」
丕绪看着遂良的眼睛,遂良点了头。
「终于击败了伪王。」
「……果然是伪王吗?」
丕绪问。
丕绪出生、长大的这个国家——庆国目前并没有统治国家的王,先王在位不久就崩殂,其妹舒荣便自立为王,但王宫内纷纷耳语,舒荣是假冒为王的伪王。
一国之王由身为宰相的宰辅挑选,宰辅本性为麒麟,听取天意,挑选有天命者坐上王位,无论是任何人,若未得麒麟选定,都不得坐上王位,没有天命的王就是伪王。
舒荣是真王,还是只是区区伪王——全天下只有宰辅知道,但当时宰辅并不在庆国。予王崩殂前,宰辅的身体就日渐虚弱,予王崩殂后,回到了麒麟的生国蓬山。宰辅尚未回到庆国,舒荣就自立为王,要求进入王宫,但国官无从认定舒荣是否为新王,众议之后,拒绝她入王宫。
丕绪并不了解这些详情,虽然他是住在王宫内的基层国官,但丕绪的地位无法参与国家大事。罗氏原本就是几乎和国政无关的官吏,虽然隶属于掌管军事的夏官,但负责和军事、战争毫不相关的射仪事宜。射仪就是在庆典或迎接宾客等祭礼时举行的射弓仪式,丕绪的工作是根据射鸟氏的指示,製作成为射仪标靶的陶鹊。无论从身分或职务而言,都不可能得知国家大事。那些都是王宫高层——真的是云端的事,所以他只是透过传出来的传闻略知一二。
一旦具备天命而得麒麟所选为王者登上王位,王宫深处会出现各种祥瑞之兆,但祥瑞之兆并未出现——因此必定为伪王。云端上的高官做出了如此判断。当舒荣要求进入王宫时,断然加以拒绝,并关闭了王宫。舒荣勃然大怒,在庆国北方安营扎寨,指责官吏将王宫私物化,不让身为一国之王的自己进入宫城。
「听说宰辅和主上在一起。」
宰辅似乎在舒荣的阵营——听到这个传闻时,王宫顿时陷入了恐慌。如果舒荣是新王,将正当的王赶出王宫的官吏必须扛起责任。一旦新王正式进入王宫,众官必定遭到严厉处罚,乱了方寸的官吏纷纷逃出王宫,投靠舒荣的阵营。遂良之前的射鸟氏也是因此消失的官吏之一。
「的确有这种传闻,消息传开后,各州人马如雪崩般投入舒荣的麾下,但最后发现果然是伪王,那个传闻显然有误。我等相信上天,并未轻举妄动,终于得到了上天的眷顾。」
遂良深有感慨地说,但丕绪怀疑他当初是否真的有这样的觉悟。丕绪曾经听说舒荣是伪王,也听说正当的王正在与之奋战,但既然舒荣被拒绝进入王宫,如果舒荣是新王就伤脑筋了——这恐怕是留在王宫内高官的真心话。
「——只不过听说又是女王。」
遂良撇着嘴说道。
「女王……吗?又是女王?」
「好像是。」遂良痛苦地回答。这也难怪,这个国家向来没有女王运,至少连续三代都是无能的女王。
「即使是女王,既然承天命为王,终究是正当的王——新王很快将和宰辅共同进入王宫,届时将举行登基大典,请务必紧急筹备大射的相关事宜。」
国家举行重大祭祀吉礼时举行的射仪称为大射,射仪就是将陶制鸟形标靶丢向空中,举弓箭射向标靶的仪式。标靶为陶鹊,在宴席中举行燕射时,只是比赛射中的陶鹊数量,相互乐在其中的仪式,但大射的规模不同,目的当然也不同。在大射时,如果没有射中标靶,就会被视为不吉利,所以弓箭非射中标靶不可。虽然要求射手有高超的技术,但製作的陶鹊也必须容易被射中。不仅如此,陶鹊本身要有鑒赏之趣,能够循着优美而複杂的路线飞向空中,一旦被射中,必须发出动听的声音碎裂,製作技术精益求精,最后甚至可以运用碎裂时的声音演奏出一首乐曲——丕绪之前曾经製作过会奏乐的陶鹊,为了能够正确将陶鹊抛向空中,还製作了像小山般的投鹊机,射手都是赫赫有名的高手,只要依次射中投鹊机投掷的陶鹊,碎裂的声音就会连成一首乐曲。为了奏出不输给大乐队演奏的雅乐,当时邀集了三百名射手。五彩缤纷的陶鹊在王宫庭院内飞舞,当射中飞舞的陶鹊时,就像巨大的花在空中绽放,发出宛如磬——用石头和玉製作的乐器——般的音色,奏出饱满的乐曲。为了追求音程準确,不得不放弃芳香,为了弥补不足的芳香,周围放置了六千盆枳壳——这都已是陈年往事了。
「再举办一场可以流传后世的射仪——如何?」
遂良说完,细细窥视着丕绪的脸。
「你是否也跃跃欲试?」
「这……我不太有把握。」
「在我面前不必谦虚——这是新王登基后最初的射仪,赏心悦目的射仪,必定会让主上龙心大悦。一旦主上龙心大悦,夏官也脸上有光,除了言语的称讚,还可能有所犒赏。到时候所有夏官都会感激你,你也必定感到骄傲。」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目的。丕绪在心中失笑。如果新王也像予王一样亲自赐言称讚,参与射仪的所有官吏未来都将前途无量——遂良是为了这个目的,才盛情款待自己。
「是否已有可赢得称讚的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