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崔一片萧瑟。
就在不久之前,因土匪、墨帜以及聚集而来的百姓而充满生气的街道上,如今只有寒风瑟瑟。荒芜之地上矗立着无数墓碑,插在地上的梓木枝条下却并未埋葬尸骸。在战场上逝去的生命,骸骨大多遗留在原地,白骨露野,无人收尸。
土匪几乎全军覆没。朽栈留下来的遗孤们活了下来,但大多数领头的都倒在了战场上。不得不说,重伤归来的赤比还能保住一条命是极为幸运的。无论是白帜还是石林观,除了领头的几个,几乎没有能回来的。建中还活着,梳道却下落不明。同样,牙门观的博牛也没能回来。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和三个敌人展开英勇的搏斗。高卓戒坛势力也几乎全灭。空正以及清玄都消失在了战场上。到底是霜元军和李斋军活着归来的人比较多,即便如此,他们的人数还是减少到三分之一。没有骑兽,也没有马匹,手里没有像样武器的士兵几乎都没能回来。近一万人的墨帜锐减到数百人以下。
他们付出的牺牲不仅仅如此。在李斋等人从琳宇攻打到瑞州州界的期间,州师也攻打了牙门观和西崔。在西崔的人见到州师攻打过来,迅速将老弱妇孺撤退到潞沟,留在西崔与州师交战的人则死了大半。余泽也在其中。
李斋在閑地上余泽的墓前双手合十。他很努力地在做事。当得知酆都的死讯时,余泽痛哭流涕。李斋与他最后一次交谈,便是激励他振作起来。出征前两人没来得及碰个面,待到回来时,余泽已经躺在了尸堆里。
「我该留在西崔……」
喜溢垂头丧气地站在李斋的身边,似乎对于只有自己退到潞沟而感到自责。
「我有叫他一起去的……」
余泽推辞并留在了西崔。
「总得有人替妇孺引路,毋需自责。」
虽然李斋这么说,喜溢却静静地摇了摇头。
余泽的死令人十分痛苦。更令人痛心的是,牙门观遭到袭击,而葆叶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随之丧生。蜂拥而至的州师将牙门观重重包围,纷纷射入火矢。逃出来的人在牙门观外被杀。当时,留在牙门观的大多是工匠,他们手无缚鸡之力,惨遭屠戮。葆叶最终还是没有逃过一劫。事后去搜寻火灾后的废墟,地上无数散落的遗体碎片叫人无法分辨哪一块是葆叶的。倖存下来的只有在白琅的敦厚以及负责传令往来于前线的夕丽。
「若我在她身边,至少能让她逃走……」
夕丽满心悔恨地痛哭着,可仅靠她一人,也没把握是否能护住葆叶。没有遗体,也没有送终之人,葆叶就这么消失在世上,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整个城空空蕩蕩的,墨帜的殿堂内也阒无一人。儘管如此,彷彿讽刺一般,春风和煦,混杂着袅袅花香。即使从閑地回到正厅时也不会再有人热情地出来迎接。余泽不会再来慰劳他们的辛苦,这让他们感受到丧失之痛。
在沉重的氛围中,敦厚前来拜访。与其说是来拜访,不如说敦厚是从文州城逃过来的。文州城内部开始有大的动静。迄今为止阿选一直放任文州,如今又开始亲自指挥。原本慵懒的风气一扫而空。州侯被更换,新州侯带着部下前来上任。可新州侯进了文州城,双眼獃滞无神,只说了句「扫蕩残敌」。很显然,他从一开始就病了。
「除掉那些违抗国体之人。对于那些帮助土匪及穷寇,以及因不作为而利敌误国的人,要予以严惩。」
州侯宣布这个命令后,敦厚无奈决定,留在州城里是极为危险的。他趁着扫蕩战中一片混乱,拼尽全力逃了出来。
——就这么彻底瓦解了吗?
李斋不禁自嘲。他们辛辛苦苦建立起的一切已化为乌有。而且,今后只会失去得更多吧。
大军开始在瑞州边境集结。扫蕩战开始了。通往鸿基的路上设立了关卡,带着骑兽的旅人根本无法进入瑞州。李斋等人在冬天的收穫如同堆积成山的雪,随着春天的到来就会消融殆尽。
「我们只能逃了。」
敦厚出现时这么说道。
「认命吧。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兵力去突破重重防线了。」
听到此话,李斋等人只能默默无语。
「我们已无法夺回王,也消灭不了阿选。如此下去也救不了戴国。为了戴国着想,我们只能放弃,伺机而动以求东山再起。」
「放弃?」
静之叫道。
「我们只能放弃主上。不过,戴国还有泰麒。阿选应该不会让主上活下去,但只要台辅还在,天命终归会改变。到时候,救国的机会便会再次来临。」
「要是我的话,就会软禁台辅。」建中讥讽道,「让他谁也选不了,如此一来,就还是阿选的天下。」
「未能选王的麒麟是有寿数的。阿选迟早会失去台辅。」
到时,蓬山上就会结出会孕育出下一个麒麟的泰果。戴国新的麒麟将诞生,选新王的那一天也将到来。
「我们只要能熬到选出新王,戴国就能迎来新生。」
李斋等人知道敦厚说得没错,却还是无法接受。
——他们是为了什么才付出如此惨痛的牺牲?
若要在此放弃骁宗逃跑,那当初就不应该去追击州师。这样他们就不必抱着必死的信念进行惨烈的战斗,最终白白送命。
阿选不会给骁宗留下活路。这不仅仅是意味着失去王这么简单。若骁宗死去,王不在了,也就得不到其他国家的支援。由王来请求他国支援,这是必不可缺的条件。
戴国将被孤立,天道将失。戴国会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失去一切。
儘管清楚这一点,但李斋等人已别无选择。
2
「骁宗践踏天意,篡夺了王位。我们必须将此事昭告天下。」
阿选在六朝会议上突然宣布此事。
「在禅位前把他带到百姓面前,当众弹劾他的罪行,向百姓谢罪。」
六官听得一脸獃滞,谁都没有提出异议。阿选面无表情地扫视众人,将目光转向案作。
「案作。」
案作听到召唤,膝行向前。
「在这盛大之日不可缺少冢宰。我任命你为冢宰。」
阿选说着,案作深深行了一礼。
——终于到该来的时候了。
这就和承诺好的一样。只因促使阿选登基的正是案作。
阿选即使被泰麒指名为王,却毫无登基的意愿。案作认为其原因在于空虚感。也许阿选并非为了王位,才弒杀骁宗的。若他想得到的是王位本身,就不会如此乾净利落地抛弃它。如此一来,案作就明白了阿选的目的就在于弒杀骁宗,若真是这样,阿选可能只是嫉妒骁宗。阿选恨骁宗,因为他比自己更有才能。案作心想,这也难怪。事实上,案作一直认为,若是骁宗的话,就不会将所有权力交给张运之流。
善于自保,庸碌无能——这就是案作对张运的评价。张运之所以能装出有点本事的样子,是因为他身边有案作。张运心高气傲,无能而不自知。案作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能操纵他。若他当面提出建议,张运就会觉得他越分而敌视他。他只能不动声色地提出看法,加以诱导,彷彿这是张运想出来的主意,讚美他并在背后推上一把。一旦有了意向,只懂得明哲保身的张运,便会立刻开始一一盘算自己会因此蒙受多少亏损。因此,为了不让张运产生不安,案作需要事先疏通关係,以便他能下定决心。
案作心想,若是骁宗,想必会看穿张运的无能,明白谁才是真正的能人。这就是阿选和骁宗的不同之处,也正是因为这种能力上的差距,阿选肯定既嫉妒又憎恨骁宗。虽然出于嫉妒,阿选弒杀了骁宗,但他的王朝很快就崩塌了。也难怪,毕竟阿选不过是个伪王,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他既没有鑒别臣子优劣的能力,又允许张运这样的无能之辈独断专行,不可能会治理好朝廷。最后,案作以为,阿选应该是厌烦这样的局面了。
戴国的惨状印证了他的无能。于是为了逃避这一切,他退居六寝深处,闭目塞听。那么,要把阿选再一次送上王位,只要让他以为自己能力在骁宗之上即可。
因此案作才会在阿选耳边窃窃私语。
「在让他禅位之前,应该让他承认自己篡夺了王位。」
阿选一开始疑惑地看着案作。
「主上并没有篡夺王位,而是骁宗篡夺了原属于主上的玉座。以此为罪行,将他绑在刑场示众。骁宗哄骗年幼的台辅,斩去他的角,逼他服从。主上奋起反抗此等伤天害理之事,而他不顾百姓的苦难,逃亡后一直藏蹤匿迹。」
阿选盯着案作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让他认罪?」
「只要在刑场上示众,弹劾他便可。」
「骁宗不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