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克莉丝。」
当克莉丝知道眼前这一位有着耀眼双瞳、朝自己挥手的男子并非幻影时,她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夏洛克?哈克尼尔——
漆黑的浏海、削瘦的肩膀与修长的四肢;身穿灰色背心并繫上与眼睛同色、綉着複杂花纹的淡褐色领带,脚上还踩着一双擦得发亮的皮鞋。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这是为什么?
「夏洛克先生,为……为什么……」
「恩——妳也用不着那么吃惊吧,莫亚迪耶家与哈克尼尔家是亲戚,我只是刚好接到邀请过来拜访。」
原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乡下有土地的人们,会于社交季结束时互相拜访对方的家,夏洛克正是属于那个世界的人……就算是这样,也未免太巧了。
「妳是来工作的?」
「是的,我为了替此户的千金裁製礼服而来到这里,应该会待上几个礼拜。」
克莉丝结结巴巴地说道。明明在『蔷薇色』时都可以正常交谈,现在却像是舌头打结了一般。
「卡帕比利帝宅邸佔地广阔,大概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熟悉吧。」
「是的,呃……待在这里总觉得有些晕头转向,礼服也还没正式动工,因为公爵说慢慢来就可以了。」
克莉丝这么回答道,最初的激昂澎湃远离之后,内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夏洛克轻柔地笑说:
「真是辛苦,工作不赶也好,我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我还满悠哉的,若有困难时,我可以助妳一臂之力。」
「谢、谢谢你。请问……」
克莉丝说话的同时注视着夏洛克的右肩。
最后一次看见夏洛克的那天,夏洛克的肩膀受到枪击,她眼睁睁地看着夏洛克倒地后被人拾走,当时克莉丝的心彷佛被狠狠地撕裂开来。
「请问……肩膀的伤已经不要紧了吗?」
「伤?啊,妳指这个啊,虽然还没有完全癒合,不过正如妳所见,不至于对日常生活造成影响,我甚至很庆幸可以因此不用被指使去做些麻烦的差事。」
「那真是太好了。」
克莉丝闻言鬆了一口气,这件事始终悬挂在她的心上。
「克莉丝,好像有人来了喔。」
潘蜜拉说话时,楼梯的另一侧传来了不知是谁的脚步声,克莉丝也望向那头,脚步声中还混有谈笑声,也许是其它的客人吧。
即使被其它人知道两个人早就认识,应该也不会对夏洛克造成影响,但是身为受人僱用的裁缝师,克莉丝认为自己应该要懂得规矩,她快速地低下头靠向走廊边,正当经过夏洛克的身旁之际——
夏洛克的大手突然握住克莉丝的手腕。
「之后能不能见个面?克莉丝,就我们两个。」
夏洛克微微地弯下腰,快速地低声说道。
「为……为什么?」
「『为什么』?」
克莉丝抬起脸看向夏洛克,他淡褐色的眼眸中流露出焦躁之情,而克莉丝被紧握住的手腕则顿时有些疼痛。
「我会再请莉儿去找妳。不要拒绝我,克莉丝。」
克莉丝不由地点了点头。
夏洛克那一贯傲慢、坚信自己不会被拒绝的话里,却带有一丝与往常不同的语气,彷彿是被逼至绝境般的声音。
夏洛克在脚步声逼近之前放开了手,两个人装出陌生的表情擦身而过。
克莉丝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里的,她恍恍惚惚地直奔回房间,一坐在床上后,整个人便瘫软了下来。
走在后头的潘蜜拉『啪嗒』一声关上房门,接着发出敬佩的讚歎声。
「妳也挺不赖的嘛。」
「咦,什么意思?」
「说什么会待几个礼拜、现在还不赶之类的,这简直像在表示请你约我一样。没想到,妳竟能在那短短的时间内说出这些话。」
「……不……不是那样……的……啦……」
克莉丝面红耳赤地否认,那种情况下根本没办法想那么多。
可是在夏洛克耳里听起来就是那种意思吧,是因为这样才会对自己说出那些话吗?因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见意想不到的人,不自觉地说出客套性的邀约吗?
克莉丝想着想着,脸上又再度涌起一阵燥热,于是她倒头躺向床铺。
此时,天空很不凑巧地堆起了漫天乌云,艾苹蹲在草地上将砂子填入沙袋,旁边则有一大面红色热气球布料平摊在地上。
草地上有一个大吊篮,凯恩满身大汗地在里头点着火炉。
「然后那位裁缝师也很奇怪喔,我说我不需要礼服,她却回答说我不了解妳的想法,而且她看起来好像很痛苦的样子,真是个奇怪的人耶。」
「只是很胆小吧?家庭教师里也有一堆那种人,不是吗?」
「没错,像个胆小的家庭教师,话说回来,现在还没有请到新的老师。」
艾苹回想起截至目前为止,那几位由父亲聘请来、再被自己赶走的家庭教师。
据说每个人都是教养良好的名门闺秀,但是对艾苹面而言,个个都是沉闷无趣的女士,只因为辩不赢艾苹的歪理,无计可施之下只好辞职离开。
布莱恩在五年前去念寄宿学校,在那之前都是由他教导艾苹念书,身材壮硕的布莱恩其实十分擅长念书,教导课业时不会将艾苹当作是女性看待,也不会放宽标準。
「继续叫布莱恩过来教妳就好啦,布莱思?罗伊塔尔很聪明,妳不是也说过你们的感情就像是兄妹一样吗?」
「——爸爸很讨厌布莱恩。」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禁止他进出宅邸?」
「因为都是爸爸害得艾苹孤伶伶的呀,这点爸爸自己也心知肚明。」
艾苹如此说道。爸爸就像是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不论她做出什么要求都会答应,甚至连热气球的费用也愿意支付。
艾苹心想,对妈妈也是一样,爸爸对妈妈百般呵护疼惜却非常不喜欢她造访罗伊塔尔家,然而妈妈却好似没有发现这点。
而爸爸又无法当面制止妈妈。
艾苹目光专注地凝视着远处的碧绿湖泊,她感觉地面彷佛就要开始震动,她好想就这样远走高飞。
「克莉丝汀小姐是个不起眼的女性,对吧?」
凯恩一面将火熄灭一面说道,热气球也随着逐渐消扁。
「没错,她的装扮虽然保守,可是,反而会让人觉得她的眼睛格外美丽。」
艾苹回想起克莉丝那对湖泊色泽的眼眸,不论她怎么任性对待克莉丝、胡扯一些歪理,
她都没有生气也不会因受辱而颤抖,只是感到困惑而已。
艾苹觉得克莉丝身上那套朴素的工作礼服,就彷佛是克莉丝自身的写照。
身上穿的衣服,只需要不伤皮肤、能够御寒——可以的话,艾苹真的想一丝不挂地过生活,只要一个可以遮雨的住处,食物也只求能够裹腹就好了,若生活可以这么简单的话,不知道会有多么美好。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妳是人呀。
克莉丝这句话似乎不是突然想到的,也不是为了反驳艾苹,而是不知所措的克莉丝脱口而出的话。
沉思的凯恩开了口。
「即使外表很朴素,但是『蔷薇色』裁缝屋果然与众不同,听说拉薇妮亚夫人在去世之前也都只穿『蔷薇色』的礼服。」
艾苹注视着凯恩,没想到会从凯恩的口中说出母亲的名字。
「妈妈……?凯恩,你说妈妈她做过什么?」
「我是从爷爷那里听来的,据说和拉薇妮亚夫人颇有交情的裁缝屋就叫做『蔷薇色』。」
「我知道妈妈常常会找她赏识的裁缝师缝製礼服!那么,『蔷薇色』就是替妈妈裁製礼服的店家吗?」
「是啊。奇怪,玛丽没跟妳说过吗?」
艾苹思考了一会儿后摇摇头。
玛丽虽然提过裁缝师会来,却没说是与母亲有来往的裁缝师。
凯恩似乎正在迟疑该不该说出某些话。
「『蔷薇色』啊……呃,这只是我在伦敦听到的谣传啦……」
「你在隐瞒什么?快点说。」
艾苹逼问着凯恩。
「我听说『蔷薇色』的礼服是暗之礼服,那种礼服会激发出人心的负面情绪我想玛丽大概也知道吧……」
「暗之礼服?」
艾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穿上那个暗之礼服会变得怎么样,凯恩?」
「呃……那个……」
「告诉我,凯恩……」
艾苹语气强硬地说道。
凯恩犹豫了一阵子后勉为其难地开口说:
「暗之礼服会激发出人心的黑暗面,听说一旦穿上身,平常隐藏在内心的负面心情,像是嫉妒、憎恶、怨恨等等就会加深,甚至对一切彻底绝望,好像也曾经有人穿上『蔷薇色』礼服后就断送性命。」
「……断送性命——」
艾苹下意识地捣住嘴巴。
妈妈……妈妈的礼服。
艾苹的脑海中浮现出母亲那朦胧的身影。妈妈的内心盈满爱意,当爸爸不在时会去拜访附近住户;受到众人欢迎的妈妈、穿着美丽的黑色晚礼服在床上断气的妈妈,此刻下停地在脑海中重现。
所以艾苹才讨厌礼服,想藉礼服掳获他人情感的心态,更教艾苹痛恨。
凯恩一面挤压着热气球将空气排出,一面说道:
「玛丽在拉薇妮亚夫人去世之后,不是曾经辞掉卡帕比利帝宅邸的工作,去伦敦工作过一阵子吗?会不会是得知自己亲手替夫人穿上的居然是暗之礼服,因而太过震惊了呢?毕竟玛丽是拉薇妮亚夫人的贴身侍女。」
「玛丽从来没提过『蔷薇色』的事情。」
艾苹低声呢喃,没想到连玛丽都不能信任。
「妈妈竟然穿上那种礼服……这件事不晓得爸爸知不知情?」
「怎么可能,知道的话就不会想让艾苹穿上『蔷薇色』的礼服了吧,而且这充其量只是谣传而已。拉薇妮亚夫人应该是因病去世的,听说一直吐血还高烧不退,医师赶到时已经回天乏术了。」
「对……对啊。」
「而且礼服怎么可能会让人丧命嘛。」
差不多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凯恩结束话题后开始收拾热气球。
艾苹仍照例帮忙他整理,然而脸上已经无法重拾笑容了。
没错,如果知道『蔷薇色』会裁製那种礼服的话,爸爸怎么可能会让妈妈或艾苹穿上那种礼服。
假如艾苹是爸爸的亲生女儿——
最后一次和布莱恩碰面是什么时候呢?艾苹不禁怀念起往事。当学校放假得以返乡之时,布莱思虽然会过来玩,但是每次一见面,总是让艾苹倍感煎熬。
两人看起来简直像是兄妹一样——
「凯恩,为什么我的眼睛是深咖啡色的呢?」
艾苹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为什么既不是爸爸的淡褐色,也不是妈妈的琥珀色?为什么……」
为什么是和布莱恩一样的颜色?为什么不是和爸爸一样,而是和罗伊塔尔家伯父的眼睛颜色一样呢?
凯恩悄悄地抱住默不作声的艾苹。被人紧紧地抱住时会感到安心,艾苹不禁回想起被妈妈拥抱时的感觉。
「……我好可怜。」
「……才不会呢。」
艾苹无力地摇摇头。
「我好想赶快搭上热气球翱翔天际。」
「热气球就快完成了,完成之后我会让艾苹第一个搭乘。」
凯恩温柔地说道。凯恩的父母也不在人世了,艾苹犹豫该不该对凯恩坦言一切,她总觉得凯恩应该可以了解;这件事不能告诉布莱恩、玛丽,更不能对爸爸说。
「野餐、野餐。」
打算在午茶时间前回宅邸的艾苹,因听到一阵歌声而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