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苹被父亲的大手牵着,来到棋盘庭园中最大的一座凉亭。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
林木间飘散出阵阵的烤肉香味,凉亭里的侍女们正準备着午餐,她们掀开提篮并忙不迭地烤着肉。
见到凉亭边排列着一只只雉鸡,艾苹不禁眉头深锁。
有三名男性与一群妇女围绕着猎获物,那两名男性戴着狩猎用的咖啡色帽子、身穿宽鬆的裤子,另外一名男性则穿着不像狩猎用的深灰色大衣,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帽子:他们或蹲或站地检视着猎物的品质。
「我想要介绍来参与猎雉鸡的客人让妳认识。」
「都是一些不认识的人。」
「所以才要介绍给妳认识啊。」
父亲的语气温柔却不容反驳,从以前就是这样。
每当父亲像这样面露微笑时,反而更令人难以捉摸,那或许是因为他没有正面迎视艾苹的缘故;每当父亲表明是为了艾苹时,反而更令艾苹忐忑不安。
艾苹思考着这些事情时,忽然间她绽开了笑靥,因为她发现布莱恩正站在不远处的树木旁,艾苹并不晓得布莱恩也有参加这个活动。
如常给人和善印象的庞大身躯,似乎变得更加结实、高大了;布莱恩见到艾苹倏地露出笑容,并轻轻朝她挥手。
艾苹不自觉地放开父亲的手,奔向布莱恩。
「布莱恩——」
「哎呀——好久不见了,艾苹,妳越来越漂亮了。」
艾苹闻言随即漾出笑容,她身穿露出脚踝的绿色礼服,外罩一件白色围裙;那是一件犹如天使羽毛般轻盈、无论怎么东奔西跑都能紧紧依附身躯的礼服。
「反倒是布莱恩,你是不是稍微变胖了?」
「都是宿舍的伙食书我吃胖的。」
「骗人,你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布莱恩没有因此感到不悦,反而是瞇起眼睛笑着。周遭的男士们看起来似乎都望向这边,或许他们是认为两人简直像兄妹一样吧,那也无所谓——反正没有人知道真相。
虽然很快乐、很高兴,却又感到非常悲伤,然而脸上仍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艾苹,过来。」
父亲眼中带着怒意并语气严厉地说道,布莱恩则轻声低喃:
「去吧,艾苹。」
「待会儿见,布莱恩。」
艾苹回到父亲身旁时,父亲突然瞇起双眼看着艾苹的脸庞。
「艾苹越来越像拉薇妮亚了吶。」
「什么?」
艾苹忽然涌起一股不安,但是自己明明一直以来都希望能长得像妈妈的啊。
午餐似乎已经準备妥当,父亲开始向周遭的客人介绍艾苹。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不会、不会。」
男士们一齐靠近艾苹。
艾苹神态镇静地观察着那些男士及站在其后的女性,男子个个品味高尚、身材挺拔而刚健,投向艾苹的视线带有几分调侃意味,像是看待出现在与自己身分不符的场所的小孩子,而那些蓝、黑及淡褐各色瞳孔,正如同刚刚对着雉鸡般似有若无地鑒定着。
艾苹心想,我知道这种视线,我以前曾经看过,那是客人看着妈妈的眼神,妈妈似乎就是为了对抗那种视线而大肆购买华丽的礼服。
「艾苹,打招呼。」
「请多多指教。」
艾苹一面回想斐莉儿请安时的模样,一面拉开礼服裙身并微弯下腰。
「请多指教,我是罗杰,我想您应该知道目前从事贸易工作的家父。」
「我叫做麦纳马拉,最近刚晋陞少尉。」
谁的来历如何我根本没兴趣,也完全听不懂啊——像是喜欢司康饼更胜于派、有养三只狗等等的话题还比较有意思——
布莱恩走向远处的凉亭看着这里,艾苹失望地明白到布莱恩想必不被允许加入这群男士的谈话,他说不定也没有收到正式的邀请。
「艾苹?莫亚迪耶小姐,我是夏洛克?哈克尼尔。」
最后一位向她伸出手的男士,完全没有表明自己的来历,也只有他没穿狩猎服装而格外引人注目;此位男士相貌堂堂,淡褐色的眼眸中不带有一丝杂质,额头到鼻端直至下巴的线条分明。
对了,莉儿好像曾说过她是和哥哥一起来的。
——虽然哥哥的缺点是冷漠又迟钝,但是因为哥哥相当潇扎(洒),所以大家就不会去计较这些喔——
这个人就是莉儿的表哥吧。
接下来介绍的女性们一一向艾苹打招呼,她们应该是那些男士们的姊妹或是母亲,不时地自遮挡阳光的帽缘下偷偷打量着男士们。
佣人开始着手摆设餐具,众人纷纷移往设于草地上的餐桌;淡褐色眼眸的男子此时走在艾苹的旁边。
「你的眼睛很美丽喔。」
艾苹一开口,夏洛克顿时笑了出来。
「我感到无上的光荣,艾苹小姐,妳的父亲也是同样的颜色。」
「你今天没有参加猎雉鸡吗?」
「因为我受了一点伤,而且我本来就不擅长狩猎。」
「恩……我也不太喜欢呢。」
莫亚迪耶公爵愉快地跟在艾苹的后头,其它女性则正在向布莱恩攀谈;布莱恩相当擅长狩猎,这让不喜欢狩猎的艾苹不禁有些落寞。
「艾苹妳要好好与夏俐相处,哈克尼尔家也是我们的亲戚。等到妳踏进社交界那天,这是妳第一个必须去拜访的家族喔。」
「说得也是,请多多指教。」
夏洛克冷不防地扬起嘴角,淡褐色的眼眸中却不带有任何笑意。
「妳的礼服非常漂亮,艾苹小姐。」
「谢谢。」
「妳真是美丽,现在就已经如此教人惊艳,等妳踏入社交界之后,希望我能有幸见到妳穿上崭新礼服的模样。」
他真是个巧言令色的男子,艾苹霎时间有些愕然,内心对夏洛克的评价因而下降了不少,这个人明明就不是打从心底这么认为的。
这个人正挂心着别件事。
为什么大家都以为别人不会发现自己心不在焉呢?就算旁人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心思并不放在自己的身上,当事人也一定会察觉的。
「我不会为了你穿上礼服的,因为你爱说谎。」
夏洛克的笑容于是转为惊讶。
「妳说我爱说谎,像是什么呢?」
「我想想看,例如说……」
艾苹以天真的语气说道:
「就像是你即使有真心喜欢的人,也会假装自己深爱着妻子。」
夏洛克不由得苦笑,身后的父亲闻言也跟着失笑。
此时,男侍者送来了玻璃杯。
周遭的人一定以为他们是因为艾苹孩子气的玩笑话而开怀地笑吧;艾苹拿起一杯盛满红色饮料的玻璃杯,故意粗鲁地大口饮用。
每个人都在说谎,就算表面上再怎么隐藏,其实内心都有真正喜欢的人,只是绝对不向任何人吐露而已,骗子、骗子——
「艾苹小姐的直觉果然相当敏锐,今天可终于见识到了。」
当晚——
夏洛克造访莫亚迪耶公爵的书房时,莫亚迪耶公爵正独自饮酒,他一看见夏洛克便立刻吩咐重新备酒。
夏洛克遵照公爵的意思,坐到正对着肖像画的椅子上。
「很抱歉,那个性有点古怪的孩子极少与人接触,因为她相当精明,我想让她从现在开始慢慢学会社交礼仪,可是……」
侍女将酒摆在夏洛克眼前的桌面,莫亚迪耶公爵有意无意地望着肖像画,夏洛克也跟着望向那边。
「事实上,我不认为艾苹会因为拉薇妮亚的事情受创……拉薇妮亚也是打从心底接受,并享受留在这栋宅邸的生活。」
「……拉薇妮亚夫人在这里住了多久?」
夏洛克问道。
「大概十年吧……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年仅十八岁。」
「年轻女性竟然可以忍耐到这种地步……而且还拥有如此的美貌,没有人可以看见这套美丽的礼服真是遗憾。」
夏洛克将酒劲强烈的威士忌含在嘴里,眼睛注视着红色礼服。
「我一开始会带她到伦敦购物或是订製礼服,后来我变得越来越忙碌,渐渐就没有时间带她外出。」
「越来越忙碌——」
应该不只是这样,而是因为有了家室的关係吧……夏洛克暗自压抑下未出口的话语。
「公爵通常会在这栋宅邸待多久?」
「社交季结束时会停留几个礼拜……再来就是赛马季时会待上几天,除此之外,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过来,但是即便如此,也无法每个礼拜都抽出时间回来……」
「您平常事务繁忙,没想到还可以常常……」
公爵返回宅邸的次数比想像中来得多,夏洛克不禁对此感到讶异;虽然没有讽刺的意思,莫亚迪耶公爵的眼神却乍然一沉。
「夏俐,你是在责怪我吧。」
「不是的,只是……那个……光是看这幅画,我觉得夫人不像是愿意只苦守在一个地方的女性。」
「……拉薇妮亚的个性相当奔放自在。」
夏洛克栘开视线,莫亚迪耶公爵忽然叹口气,接着又以低沉的口吻说道:
「我对她的感情深到无可自拔,她应该是满足于能够享有以她的身分地位所不可能拥有的生活,她一点也不寂寞,拉薇妮亚与附近的住户也相处得很融洽,甚至连礼服……」
公爵诉说拉薇妮亚一点也不寂寞的声音,听起来却空虚无力。公爵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方并打开抽屉。
他手上拿着一个珠宝箱,掀开柔软的布块后,里头放着一串珍珠顷炼。
一串放在书桌抽屉里的珍珠项链。
最初给人太过精美而显得无趣的这间房间,顿时有了急遽的变化。没有装设书架反而突显出这里不是书房,而是一问能够沉浸在与爱人的回忆之中的房间。
夏洛克无法以多愁善感的说法笑看这份情感,正因为有这间房间的存在,公爵平时才得以保持不苟言笑的绅士形象。
「——这是拉薇妮亚夫人的项链吧。」
「是的,为了搭配『蔷薇色』的礼服,才特地请人打造的项链。」
夏洛克注视着肖像画中身穿红色礼服的女性。
「拉薇妮亚夫人的礼服是在伦敦的『蔷薇色』订製的吧?」
「没错,从去世的前几年开始,拉薇妮亚的礼服几乎都是在那边订製,我耳闻恋之礼服的传闻后特地上门洽谈的。这次也是因为那是拉薇妮亚喜爱的裁缝店,才请她们过来裁製艾苹的礼服。」
伦敦时期的『蔷薇色』——负责裁製的人不是克莉丝吧。
肖像画中的拉薇妮亚充满朝气,全身盈满恋爱的力量,有谁能料想到她竟会如此年轻就香消玉殒。
「——如果能与夫人结婚就好了。」
夏洛克喃喃自语般地说道,然后将威士忌往嘴里送。
「你说得没错,我有时不禁也会想当初如果娶她进门就好了,但是我身为议员,往后的日子绝不容许有任何丑闻缠身,而拉薇妮亚……她……她的名声并不是很好。」
「您是指她不洁身自爱吗?」
「没有那么严重,她只是十分奔放自由,而让她丧命的疾病也是上流阶级所不会罹患的病因,不论我怎么苦心劝导,还是难以弥平阶级差异。」
公爵的神情充满苦涩与无奈。
拉薇妮亚不只爱公爵一个人吗?夏洛克虽然同情公爵,但是以有妻室的男人而言,这是极为任性的发言。
「而且,上议院的人们希望议员的配偶同为贵族出身。」
夏洛克手中酒杯里的冰块正慢慢溶化;肖像画的背景为一片深绿色,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湖泊之色。
夏洛克这时想起了克莉丝。
若是克莉丝,她会怎么说呢?
拉薇妮亚、莫亚迪耶公爵、其妻子及孩子们……她会认为到底是谁过得最幸福,谁过得最不幸呢?
夏洛克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喝多了,平常酒量应该可以更好,但是这阵子需要思考的事情实在太多。
「我当然深爱着妻子,她不论出现在什么场合都不会使我蒙羞,是一位既诚实、美丽又聪慧的女性,同时也是孩子们的母亲,她也非常清楚拉薇妮亚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