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恋人
冬季的伦敦笼罩在雾气之中。
这里是伦敦的哈克尼尔公爵宅邸。
友人肯尼斯一走进会客室,夏洛克便上前握手,请对方在长椅坐下。
「艾丽斯。华纳是一名二十四岁的女性,没有任何前科纪录。若是曾待过贫民窟的话,则另当别论。」
肯尼斯从手中的活页夹取出数据。
他为一名律师,虽然与夏洛克的身分、财力截然不同,然而两人都有着好奇心旺盛的个性,是同一家俱乐部的朋友。
比起身形修长、容貌散发贵族气息的夏洛克,中等身材的肯尼斯虽然不受注目,然而能使任何人卸下防备的外表与亲切个性,说不定让他更适合从事律师一职。他擅长调查取证,总是在外四处奔波,法庭的工作则全託付给事务所的另一位合伙人处理。
肯尼斯与男爵千金的恋情因为成为了丑闻,因此在流言蜚语消失之前,他始终低调地投入于工作之中,所以他们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见面了,夏洛克直到最近才主动联繫肯尼斯。
虽然消沉了一段时间,然而似乎因与恋人感情发展顺利,肯尼斯已经恢複以往的爽朗。
「我不清楚年龄正不正确,艾丽斯只有在短短数年间担任过侍女,辗转于各个宅邸帮佣。期间曾发现她藏匿在乡间宅邸中;她应该也有学过演戏,说不定还有以女演员的身分在哪里留下记录。」
夏洛克此话一出,肯尼斯摇了摇头。
「至少在英国有名的剧院里,都没有发现与她相似的女演员。」
夏洛克将放在桌面的信封交给了肯尼斯,那信封里头装着艾丽斯去到哈克尼尔家的别墅——奥佛西地昂斯宅邸担任侍女时,从之前任职的宅邸所带来的介绍信。
「介绍信上的任职期间遭到窜改,能够辨识真实身分的任职期间,与行蹤成谜的时间穿插交错。艾丽斯大概一面照顾妹妹琳可。华纳,一面筹划杀害贵族千金吧。」
「艾丽斯的妹妹就如同你描述的情形,几乎分毫不差。」
肯尼斯说道。
「琳可曾在十四岁那年于英国东部服侍过一位贵族千金,身为女主人的那名少女则在一年后自杀身亡。艾丽斯遭到奥佛西地昂斯宅邸解聘,后来就将中毒的琳可从疗养院接了出来,两个人之后下落不明。艾丽斯认为自己应该负起害琳可鸦片中毒的责任,这是目前唯一得知的真相。善良的法官一定会认为艾丽斯是将薪俸存起来,接回生病的妹妹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吧,我们手头上没有足以证明艾丽斯是杀人犯的证据。」
「嗯……」
「这样警察是不会採取行动的,只要能找出艾丽斯……如果借用你父亲的权势,应该马上就会有所发现吧。」
「你是在讽刺我吗?」
夏洛克面不改色地说。正义戚十足的肯尼斯,对于所谓的特权视如敝屣。
对贵为公爵家独生子的夏洛克而言,这样的友人极为可贵。
「我不是在讽刺你,而是在说明事实,手边能用的资源就要尽量用。」
肯尼斯耸了耸肩膀。
「即使犯下同样罪行,身为劳动者阶级的下场是绞刑,贵族则是罚钱了事……不,会无罪开释吧。无论如何,所谓的罪恶通常会聚集在贫困地区。」
「说的也是……这附近最贫穷的地方在哪里?」
「穷苦人家通常居住在低洼地区,也就是泰晤士河下游,东区到南华克之间的範围……是个惨不忍睹的地方,你该不会是打算要去看看吧?」
夏洛克没有回话,肯尼斯于是板起脸来。
「不会吧,你不要去,要的话我也一块去,你没有忘记自己是什么身分吧。」
「我是哈克尼尔公爵家的长子。你放心,我从来没忘记过。」
夏洛克此话一出,肯尼斯便放心似地大呼了口气。
「虽然我不清楚你到底有何打算!但可别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没有真正动手杀人的女人,是无法以杀人罪名逮捕的。」
夏洛克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他站立在窗边往上拨动过长的乌黑浏海并眺望外头,眼前是井然有序的街道。
「——自杀就是自杀,不过如果没有成功就又不一样了。」
夏洛克喃喃低语。
「假如你有掌握到一些线索就快说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相当乾净的玻璃映照出自己及肯尼斯坐在长椅上的身影,虽然身为一名律师却容易意气用事是他的缺点,夏洛克依然认为他是值得信赖的男士;夏洛克有些犹豫该不该将艾丽斯的所作所为告诉肯尼斯。
艾丽斯企图使用暗之礼服杀害贵族千金。
艾丽斯接近贵族千金,用花言巧语让千金穿上暗之礼服,使千金回想起深藏在心底的痛楚,在绝望之下选择自我了断。
不!!我不能说。
夏洛克凝视着镜面映照的自己,双眼倏地垂下。
他脑海中浮现出克莉丝——裁製恋之礼服的裁缝师。
那双楚楚可怜、困恼地注视着夏洛克的绿色眼瞳。
裁製暗之礼服的人,说不定就是克莉丝的母亲琳达。巴雷斯。
她是在伦敦开设「蔷薇色」的女性,身为裁缝师的名气高过克莉丝,但是大约在三年前却突然间消失无蹤。
克莉丝虽然声称母亲已经去世,然而那可能是说谎。每当克莉丝提及那些事情时,总是会变得相当痛苦也噤口不语,有时甚至还会昏厥过去,让他无法进一步追问。
姑且不论艾丽斯,他不想让克莉丝被警方以粗鲁的方式问话。至少在找出决定性的证据之前、在他能帮助她之前,他不想让克莉丝遭受那样的对待。
克莉丝毫无防备,那份为了他人全力以赴的心意,即使只有数分之一也好,若也能多为自己着想就好了。克莉丝一心只想着汲取出人心的那份美丽,却移开目光不去正视摊在眼前的真实。
……不对,那应该是我才对。
夏洛克蓦然瞇起淡褐色眼睛,他回想起艾丽斯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克莉丝深爱着你、你们是一对不幸的恋人。)
夏洛克紧握住拳头。
他感到极度的不悦,没有任何一件事比自己的事情被他人妄下定论更教人厌恶。事实上,夏洛克认为自己最无法忍受艾丽斯的,或许正是那一句话。
「——特地过来真是不好意思,肯尼斯,浪费了你一些时间。」
夏洛克维持一贯的语气说道。
肯尼斯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然而他并未再追问,只是站起身。
「有机会我会继续帮你调查看看,你可千万不要逼急了就贸然做出危险的事情啊。」
「伊修丹顿小姐还好吗?」
夏洛克无视于忠告,若无其事地说出肯尼斯恋人的名字,而肯尼斯一听见此话,表情顿时变得和缓。
「该说是很有精神还是可爱呢,现在真的很少见到如此纯真的女孩了。我恨不得赶快与她结婚,不过还有一大堆事情!」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工作方面多加油。」
夏洛克草草结束这个话题。心情大好的肯尼斯将资料整理完毕之后走出了房间。
利物浦车站的月台位于地下,空气中混杂着煤灰,夏洛克别开脸走出车站。
夏洛克没有驾驶爱车小梅费尔号前来,那辆车不单外型引人侧目,加上是重视速度的新型车款,因此车身较为低矮。如果直接开去市中心,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情况,但是他又生性厌恶马车,于是决定搭乘蒸气火车。
夏洛克在车站内时,一直有种四周围的人都在看他的错觉,走到大街上之后他终于发现那不是错觉。夏洛克于是压低帽缘,加快脚步离开。
道路狭窄这点与伦敦差不多,但是有人在小巷弄摆设摊贩,又有来来往往的无篷单马马车,路窄得几乎无法行走。冷冽的空气中沙尘漫天飞舞,黑色外套逐渐覆盖上一层白灰。人们因为身高都比夏洛克矮一个头,因而个个能神色自若地穿梭于缝隙间;身材高挑的夏洛克在这里显得分外引人注目。
夏洛克还没走到伦敦大桥,怒气就已经逐渐高涨。浑身酒气的男人、在大白天穿着迈遢的女人,这些不会在梅费尔地区见到的人们,理所当然般地不断增加。
卖花的少女们捧着枯萎的花朵站在小巷中,分辨不出只有卖花朵或是另有他意。
而且一群群衣衫褴褛的小孩随处可见,自成集团地聚集在小巷里。看似负责跑腿的少年全身沾满煤灰,一路追赶着清扫烟囱的工人。
(……小孩子不是应该都已经去上学了吗……)
济贫法呢?十小时劳动法呢?
身为父亲多年深交、令人敬佩的政治家名字,以及在书本上学习到的法律知识不断在脑海中打转,还有——在每个季节里大量捐助的慈善资金呢?
一群少年从道路另一边跑来,猛地撞上了夏洛克后一溜烟地跑掉。夏洛克来不及闪开,外套已然被往上掀开。
此时,小巷的另一端走出另外一名男子,他静悄悄地靠近夏洛克。
「先生,」
站在身旁的男子身高只及夏洛克肩头,那男性操着一口浓厚乡音说道:「您东西被偷走了,先生。他们是相当恶劣的扒手喔,请检查一下钱包吧。」
夏洛克于是将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正当男子打算迅速地离开之际,手腕就被夏洛克一把捉住。
「打开你的右手。」
「咦!!我,我只是出自一片好意,才特地告诉先生的耶。」
「钱包里头只放了一枚银币,我就当作善事。打开你的右手。」
男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开右手,掌中有条原先应该在夏洛克外套口袋里的丝绸手帕。
「你叫什么名字?好好回答问题的话,手帕送你也行。」
男子无法挣脱被夏洛克紧捉不放的右手,只好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个J开头的名字。反正一定是假名字,夏洛克便自作主张称呼男子为J.「我在找一名叫艾丽斯的女孩。黑髮、黑色眼睛,长得很漂亮,身上擦着百合香味的香水,最近或许把头髮剪短了。你有没有看过?」
J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光芒。
「!!我不知道。」
「那么还有一件事,你知道裁缝屋吗?裁缝屋!光是这么讲你也不清楚吧。你有没有听过谁在替人裁製礼服之类的传闻?」
「我不知道。」
「真的?」
「先生,我住在这附近已经很多年了,知道的话一定会告诉您。礼服的话!!假如是旧衣服,您只要去衬裙巷什么都买得到。在这附近啊,没有人有办法去订製全新礼服的。」
J不时偷瞄着手帕说道。
「衬裙巷……」
夏洛克望向方才走过的道路。那是一条从车站笔直延伸而出的大马路,所以现在只需要转向北边即可。
J鬼鬼祟祟地瞥了那条街道一眼,夏洛克瞇起一只眼睛,正巧看见有一个人影往那条街道的方向走去。
那是一名个子矮小、身裹漆黑外套的少年。夏洛克忽然一顿!艾丽斯女扮男装的话,看起来就像是少年。
(!是艾丽斯吗?)
「等等!」
夏洛克放开J的手,连忙追了上去。
少年转过街角,那身漆黑服饰彷彿蕴含着不祥气息。夏洛克转弯后,眼前是一条勉强只能让一人通行的小巷,在更深处的转角处看见了男用斗篷的衣角。
夏洛克紧追在那人后头跟着转弯!却来到小巷的尽头。
尽头处有一道墙壁,左右被建筑物团团环绕。墙壁前方的厨余残渣堆得像是一座小山,飘散出一股浓浓的恶臭。夏洛克抬头眺望天空,冷冽的天空彷彿在嘲笑夏洛克般蔚蓝澄澈。
夏洛克轻轻地敲打石块砌成的墙壁。左侧有一扇门,他悄悄将门打开,里头似乎是一家酒吧,酒气与烹煮到一半的菜肴香味扑鼻而来。一名未将及肩头髮束起,正拿着大锅子炒菜的厨师待在里头。
「喂!有没有人跑进来这里?」
「什么?」
厨师转过头看向夏洛克。
「我只是一名厨师,不是守卫。」
「我想也是,我可以进去店内吗?」
「从前门就行。」
夏洛克不得已只好作罢,退回到原先的小巷。
他穿越狭窄的小巷后,却诧异地看见J居然还在附近徘徊,并且用堆满眼垢的脸庞注视着夏洛克。
「您不给我手帕吗?」
「你有做出我必须将手帕白白送你的事情吗?」
「我有回答先生的问题啊,我说了我不知道。而且我有提醒先生钱包已经被龌龊的小鬼扒走。然后,先生跑去追赶那个男的之后,我有向上帝祈祷先生能够抓到他。」
「只靠祷告是无法生财的,快滚一边去。」
夏洛克语气强硬地说道。
男子的身影终于消失后,夏洛克大呼了一口气,轻轻拍着手套上碰触过J的地方。
假如艾丽斯藏匿在这附近的话,只凭自己一个人是无法找到她的。
你没有忘记自己是什么身分吧!!他这才理解肯尼斯那句话的真正涵义。为了以防万一,夏洛克将街道与店面的名字牢牢记在脑海中,然而这里并不是自己该再次前来的地方。
夏洛克下此判断后,立刻决定了下一个目的地。
丽浮山庄!!如果现在前往「蔷薇色」裁缝屋的话,大约明天上午就可以抵达。
「刚好有行程空出来,真是太好了呢。」
前几天的沮丧情绪一扫而空,潘蜜拉边翻阅帐簿边兴高采烈地说着。
「是呀,而且是一位喜欢说话、个性开朗的客人,感觉工作会很顺利。」
「对方似乎又是有钱有势的企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