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的秘密
「——特里维西克仕女?」
夏洛克坐在车上确认伊芙琳走出宅邸大门后,随即开口叫住她。夏洛克走出车子并摘下帽子,深深地行一鞠躬。
「——你是?」
「我叫做夏洛克。哈克尼尔,父亲是公爵。如果要以姓氏称呼我请加上侯爵,往后也有劳你记住了。」
「侍女转交的信上并没有注明姓名。」
伊芙琳沉稳地回答。她被训练要保持一贯的冷静、感情不能形于色——这并非身为贵族千金,而是一位主事者的态度。没有针对姓氏做出辩解,因为她一眼就看出——夏洛克拥有相当的地位,是与自己同样的人。
「请原谅我的无礼,我想目前的处境有些混乱吧——要不要先上车呢?站在这里太显眼了。」
伊芙琳瞥向车子一眼,然后看着夏洛克。
「说的也是,我了解了。」
伊芙琳似乎已经对他的为人可以放心了。夏洛克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伊芙琳像是滑行般坐进里头;明明对汽车不熟悉,动作却相当优雅。
「麻烦你在天黑之前载我回来,不然会影响到工作。」
「这是当然,我不会带着未婚的女性在夜晚四处游荡。你应该不认识我吧?」
「几年前曾经见过哈克尼尔公爵夫人,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性。当时也许耳闻过你的事情吧。那么你怎么又会认识我呢?」
「家母凡是看见美丽的千金,就会无法剋制地拚命对我鼓吹那位女性的迷人之处,这是她的坏习惯。」
「——如果你想要嘲弄我的话,麻烦请在我不在的时候。」
伊芙琳打断了客套话。夏洛克儘可能地找寻一条人烟稀少的街道驾驶,并适时换档。
「我没有嘲弄你的意思,只是有些惊讶而已。索尔斯巴利家确实是有钱有势的企业家,但以门风而言,完全不及特里维西克家族。」
「门风?那个家族吗?你真是爱说笑呢。」
伊芙琳发出近乎神经质的笑声。
「而且我现在的立场大概与你知道的有所出入了,我已经决定辞掉看护人的工作。」
「哦……这是个好决定。我曾经与家母谈过,你其实根本不需要出来工作,你拥有崇高的身分,若投靠亲戚,任何人都愿意伸出援手吧。」
「投靠亲戚?」
伊芙琳的眉毛微微一挑。
「我不会投靠任何人的。父亲过世尚未满一年,我的母亲就改嫁他人,要投靠那种低俗的继父,就算拜託我,我也不会去。」
「特里维西克伯爵的事情我深感遗憾。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但是曾经耳闻他是个认真上进的绅士,很抱歉没能帮上什么忙。不过,你辞掉看护人,是因为和派翠西亚小姐相处不融洽的关係吗?」
夏洛克慎重地挑选着字句说道,伊芙琳没有看向夏洛克。
「假如你找我只是想谈索尔斯巴利家的事情,可以请你开回宅邸吗?我对那个家族一点兴趣也没有。」
丝毫没有探听的机会,但是声音中透露出绝望。以同等的态度与夏洛克交谈或许是伯爵家最后仅存的自尊,若是这样的话他就无须同情。
夏洛克决定不开往市区外,改往摄政街南方。潘蜜拉虽然声称伊芙琳与派翠西亚情同姊妹,却不禁令人怀疑她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飞快地看了伊芙琳一眼,伊芙琳双手交迭摆放在膝盖上,双眼直盯着前方。墨绿色礼服下的双脚,笔直地向前伸展。
「——真是美丽的礼服。」
夏洛克转移话题。
自从与「蔷薇色」熟识后,夏洛克总会忍不住观察女性的礼服,并且也开始了解,比起明亮的颜色或是夸张华丽的装饰,全体色调的调和、剪裁以及精湛的缝製技术,才能使女性看起来更加亮丽动人。
「呃……是啊。」
伊芙琳有些慌张。
「很漂亮。话说回来,听说派翠西亚小姐也去订製了新礼服。」
「是的,没错。」
「是哪一间裁缝屋?」
「新礼服是委託丽浮山庄的「蔷薇色」裁製。虽然店的规模小,却相当值得信任。」
「你的礼服也是那间店裁製的?」
「怎么可能,现在的我根本负担不起那里的费用。你对礼服有兴趣吗?」
伊芙琳注视着夏洛克,眼神中浮现一抹警戒之色。
「怎么可能,我只是对你的美丽有兴趣而已。」
「真是会说话,我很久没有听见别人对我这么说了。」
伊芙琳的礼服是墨绿色的,採用近看颜色彷佛会随角度改变的天鹅绒布料;应该是高级的布料吧,不过已经十分老旧。她那略显冰冷的美貌是夏洛克欣赏的类型,待在社交界的话,一定不乏可以结婚的对象,特里维西克伯爵真是罪过。
伊芙琳身上的礼服会不会是暗之礼服呢?
夏洛克当然分辨不出来,只有艾丽斯及克莉丝分辨得出来。
「替派翠西亚小姐挑选礼服的人是你吗?」
「不是。我虽然会向她推荐各个裁缝师,但是礼服都是由她自己挑选的,派翠西亚并不会乖乖顺从他人意见……你问这个做什么?」
夏洛克闻言就明白了,伊芙琳的工作内容中,也包括将有质量的店家或仕女该有的配件介绍给暴发户千金吧,「蔷薇色」是只有内行人才知道的店铺。
「除了「蔷薇色」以外,她都是在哪里订製礼服的?」
「你似乎特别在意礼服?派翠西亚经常光顾哈德兰夫人在哈莱街经营的裁缝屋。你怀疑的话,不妨去打听看看。」
「哦,是那间大型的店铺啊。不,我怎么会怀疑你呢。」
夏洛克有件事情没有向潘蜜拉吐实。
假如伊芙琳穿着暗之礼服,那她必定与艾丽斯有来往。不知能否藉由伊芙琳,想办法引艾丽斯现身。
如果向伊芙琳提到艾丽斯,她一定会有所警觉。夏洛克抄近路行驶,他盘算着时机通过滑铁卢桥,忽然注意到有名男子站在石造建筑物前方,睁着一双蓝色大眼望着他们。
伊芙琳发出了一声惊呼,夏洛克已稍微向前开了一小段,于是将车停下。伊芙琳带着几分尴尬看着夏洛克。
「要不要下车见个面?」
伊芙琳向夏洛克致意,静静地走下车。
身材高大、头髮于脑后束起的男子朝车子轻低下头,他是一名令人摸不清来历、长相俊美的年轻男子。夏洛克也跟着走下车。
「特里维西克仕女,请问这一位是?」
「他是索尔斯巴利家的男佣休贝尔。沙利夫,这一位是夏洛克。哈克尼尔侯爵。」
「请多指教。」
夏洛克亲切地点头示意。名叫休贝尔的男子,以桀惊不逊的态度看着夏洛克。
「侯爵,虽然我不清楚您究竟在调查什么,但我希望可以不要牵扯进这位女性。」
男子说的话还真是挑衅,夏洛克微微蹙起眉头。
「没关係的,休贝尔,你什么都不要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没有发言的权力吗?伊芙琳。你还是对派翠西亚觉得过意不去吗?」
看着两人互望时的表情,夏洛克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夏洛克心想。他曾经听过休贝尔这个名字,记得他就是派翠西亚心仪的对象。
夏洛克对伊芙琳的评价一口气跌落谷底,高尚优雅并拥有尊贵情操的特里维西克伯爵,瞧不起没有门风的索尔斯巴利家的伊芙琳,居然和这个男人在一起!
「——也就是说,特里维西克仕女,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辞掉看护人的工作吧。休贝尔。沙利夫先生,让我在此向你道一声恭喜,祝福两个人的未来。」
夏洛克脸上虽然堆满笑容,内心却是在想别件事。
伊芙琳轻咬住嘴唇。休贝尔似乎按捺不住沉默,态度果断地强硬说道:「您这么说正合我意,婚事已经决定好了,伊芙琳是绝对不会再当什么看护人了,我不会让她继续那份工作。」
「那真是太好了。」
夏洛克附和着。没错,因为继续担任看护人的话,说不定会发生更严重的事。伊芙琳心慌难耐地垂下了头。
「——潘蜜拉。」
看见克莉丝从工作室走进店里,潘蜜拉一脸担心地皱起眉。
「脸色很差喔。」
克莉丝开始着手裁製派翠西亚的礼服之后,几乎没有踏出工作室。虽然她工作起来总是如此,这次看起来却像是被逼得喘不过气。或许是因为穿着外罩围裙的深蓝色工作服、辫子又鬆散开来,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且身形消瘦。
我是因为听了夏洛克说暗之礼服的事,所以才自己在穷操心吗?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毕竟克莉丝不知道伊芙琳其实是贵族。
潘蜜拉将替克莉丝製作的工作用样本目录收到收银台角落,再轻轻阖上。接着她自凳子上起身。
「我去準备餐点。你不是一直没吃东西吗?我有煮鸡肉洋葱汤喔。」因为想到克莉丝一直没有进食,所以她从昨天便开始煮些容易入口的食物。
「不,没关係。先别管那个,我希望你立刻去一趟派翠西亚小姐的宅邸。」
「你有东西要转交给她吗?」
「礼服已经做好了,我希望现在就能送去给她。」
「做好了?」
潘蜜拉大吃一惊。距离预定时间还很久,就算略过假缝也还是太快了。
「有点拚命过头了。」
克莉丝难为情地露出微笑。那个笑容一如往常,使得潘蜜拉稍微鬆了口气。
「真是太好了呢,辛苦啰。既然还有时间,由你送过去不就好了?第一次上门的客人,你一定也想看她穿起来的样子。今天先休息,看是明天或后天再送去;对了,拜託伊恩医师用马车载你过去吧。」
潘蜜拉走进厨房,将瓦斯炉的火转大,再掀开锅盖一看,洋葱已经化成泥状。接着,她将今天早上在「兔亭」购买的麵包从篮子里拿出来切块。
「不用了……我希望儘早送过去。」
「我是可以跑一趟,可是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店里,你感觉像一具空壳似的,我看我们一起送过去吧。」
克莉丝跟在帕梅拉后头走进厨房,闻言于是身体一僵,门就这么开着;她瞬间惊恐地睁大了绿色双眸。
「——我不去,我现在觉得很疲惫,而且后续的整理工作也还没做完。」
潘蜜拉边拿出汤匙边看着克莉丝。平时都儘可能由自己去的克莉丝,出现这种反应真是不寻常,后续的整理工作随时都可以进行呀。
也许是昨天彻夜未眠吧,任谁都难以相信,眼前这位面青唇白、失去任何色彩的女孩,竟然就是裁製恋之礼服的克莉丝汀小姐。
潘蜜拉心想,改天请伊恩医师来看诊好了。克莉丝总是把自己逼得太紧,自己却浑然不觉。
「我明白了,我这就过去一趟,不过要等你把汤喝完,坐下吧。」
克莉丝乖乖地坐下,僵硬地用汤匙翻搅着汤的同时,似乎也渐渐唤醒了食慾。她舀起一口浓汤,送进嘴里。
「礼服叫做什么名字?」
「——「雪中花」。冬末至早春绽放的雪花莲,告知人们等待的春天总会降临。」
「名字听来有点寂寞呢,反而比较符合伊芙琳小姐的感觉。派翠西亚小姐不是一位很开朗的人吗?」
「因为是单恋,而且季节又是在冬天,所以这是难免的。」
「她果然只是单恋吗?」
「对,派翠西亚小姐自己其实也相当清楚。」
克莉丝似乎不太愿意提到刚完工的礼服,潘蜜拉也就不再继续询问。
潘蜜拉实在不放心留下这副模样的克莉丝前往伦敦,但是克莉丝如此坚决,或许有什么原因吧,只要她能够早日恢複精神就好了。
潘蜜拉脑中忽然闪过夏洛克的脸庞,身为看护人的伊芙琳其实是贵族一事,与克莉丝的状况或许有什么关联,只要将这套礼服送过去,就此不再有所牵连,克莉丝就会恢複了吧。
暂且先不管那些事情,对于现在的克莉丝而言,最有效的葯也许就是那名男士。潘蜜拉感到不甘心,就连花费一整晚炖煮的汤也比不上他。
「那我出门啰,克莉丝。说不定会很晚才回来,门窗记得要锁好喔。」
「嗯。」
潘蜜拉换上清爽洁凈的外出用礼服离开店里,克莉丝轻叹了口气走进工作室,坐在平常自己专用的木椅上。
派翠西亚的礼服终于完工了,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全神贯注过,甚至连时间的感觉都消失不见;咖啡色缎子的碎布料及绿色刺绣线四散在房间内。
可爱的派翠西亚就像是任性要求的孩子,任何事物皆垂手可得,却抱着真正想要的反而得不到的痛楚;巧克力的甘甜香气、凝视伊芙琳的无助眼神,以及她那无法实现的单恋——初恋。
当克莉丝裁製派翠西亚的礼服时也流下了眼泪。像那种时候,克莉丝都会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处于另一个世界。
克莉丝双手轻轻交握,现在自己所能做的唯有祈祷。
希望来得及。
派翠西亚心仪的对象休贝尔,打算用暗之礼服陷害派翠西亚。
她要早一步让派翠西亚穿上「蔷薇色」的礼服。
你的恋爱无法开花结果,就如同无法期待花朵在冬天绽放一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并不是任何人的错,所以不要产生负面心情,不要渴望无法触及的事物,不要感到绝望,不要讨厌自己,要明白属于自己的魅力。
你拥有滑嫩柔致的肩膀与雪白酥胸。宛如一朵有些颓丧的盛开人造花,始终没有察觉自己无法成为真正的花朵;其实也无须穿上晚礼服,可以在城镇中昂首阔步的轻便服装,最适合你这样的少女。
休贝尔到底想对派翠西亚做什么——啊,我不要去想这些事——克莉丝捂住脸,该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