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的车子穿越伦敦桥往前驶去。抵达南华克时,夏洛克减慢车速并环视四周,穿着咖啡色外套的绅士及脚步急促的女人往来穿行,许多辆无篷二轮马车亦行驶其上,此为一条繁华热闹的大街。
夏洛克在路旁发现正在照料马匹的休贝尔。他的工作似乎是在马车夫要离开马车时,负责照料马匹;虽然不是那么必要的工作,不过他看来习以为常。大概是想靠这种方式工作的同时,顺便找到马车夫的工作吧。
怎么又是马,夏洛克忍不住在车上抱怨。真是毫无效率的交通工具——英国近代化的第一步是蒸汽火车的话,第二步就是要车辆普及——「沙利夫先生!」
夏洛克没有下车,直接开口叫住对方。
「……你——好像是那位贵族……」
「我是夏洛克。哈克尼尔。特里维西克仕女呢?我听说她已经向索尔斯巴利家请辞了。」
休贝尔脸上明显摆出厌恶的表情,百无聊赖地握着马辔。
「如果是要找伊芙琳的话,她去散步了,她说总不能成天关在房间里不出门。」
「她去哪里?」
「你见伊芙琳打算做什么?」
「有一位认识特里维西克小姐的人托我传话给她。你大可放心,我对已经有恋人的女性没有兴趣。」
夏洛克看向休贝尔,之前没有注意到,那双谜样般的蓝色眼眸确实充满魅力。散发出狂野气息的浑厚胸膛与宽阔肩膀,应该能将高挑的伊芙琳完全纳入怀中吧。
「你去过索尔斯巴利家吗?」
质问的口气似乎又带有焦急,夏洛克不禁感觉意外。那表情不像是跨越逆境、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男人脸上该有的。
「是啊,你也是擅自离开的吧,他们正在寻找你们的下落。」
「你有告诉他们这个地方吗?」
「我没有说。特里维西克仕女在哪里?我并不是要告诉她坏消息。」
「这样啊……」
休贝尔明显地鬆了一口气,他犹豫片刻之后补充道:「伊芙琳或许是在滑铁卢车站。」
「谢谢你。」
夏洛克举手道谢。发动引擎之前,他冷不防地开口:「沙利夫先生,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多管閑事,但是如果你要和她结婚,就去找更有出息的工作吧。」
休贝尔拾起头。
「你是指金钱方面的问题吗?」
「是有那个意思,但不仅仅如此,如果你不明白就不要随便和贵族谈恋爱。」
夏洛克发动车子。
阶级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跨越的。以休贝尔的情形,不管是出众的外型或是有些许法国腔的口音,这些无法让他完全归类为劳动者阶级的特质反而更麻烦。
夏洛克在车站前面停下车子,在附近的店家买了巧克力。
滑铁卢车站附近有一家银行。这里是中产阶级上班族经常利用的车站,车站里人群杂沓,月台上及附近都没有发现伊芙琳的身影。虽然休贝尔说她是外出散步,可是车站里煤灰漫天飞舞,不出一会儿全身就会变得髒兮兮。
走出车站,在附近稍微绕了一会儿后,夏洛克看见了朝车站走去的伊芙琳,缓缓地定在高耸的建筑物之间。
「——伊芙琳。特里维西克小姐。」
夏洛克举手示意,走近伊芙琳的身旁。
伊芙琳有些惊讶地倒抽一口气,往后退了几步打算掉头离开。夏洛克小跑步直奔上前,一把抓住伊芙琳的手,他抬头望向伊芙琳刚步出的建筑物。
「你去银行办事吗?」
「不是。」
伊芙琳一脸不想被人发现,偏偏却又被看见的表情。
她似乎清瘦许多,身上穿着与之前不一样的绿色礼服,薄丝巾在颈上缠绕数圈,看起来相当高雅。伊芙琳似乎是穿着一套崭新的礼服。
去银行吗?纵使父亲宣告破产,应该还有归在伊芙琳名下的信託存款——她打算领出那笔钱?或是来借款的呢?
夏洛克回想起休贝尔提到金钱的问题时,眼中流露出焦急的神色,两人大概正为了生计所苦吧。
「特里维西克仕女,你无法靠利息生活下去了吗?为什么不去投靠令堂?为了无谓的自尊,你打算出卖自己更为重要的事物吗?」
「请你不要干涉我。」
伊芙琳奋然仰首凝视着夏洛克。她的表情一如往昔,姿态凛然而无畏,眼神透露出坚决,夏洛克暗自心想,真是一位美丽的女性。
「为了休贝尔。沙利夫,散尽财产你也无所谓吗?」
「没错。」
伊芙琳话一出口就将脸别开。
「家父是向这间银行借钱的,这附近原先都是家父投资的土地……」
伊芙琳回头望向滑铁卢车站。不同于至今的强硬口气,令人想起方才休贝尔表现出的不安感,夏洛克的注意力于是转向她的礼服。
「——家父的梦想是拥有属于自己的车站,可是最后终究无法实现。家父投入所有财产购买铁路股票,打算建造车站……就是赛芬。艾姆斯车站。然而,当车站完工的时候,那条铁路却遭索尔斯巴利铁路收购,之后家父就在赛芬。艾姆斯车站结束生命……」
「贵族不应该有谋财取利的想法,而且既然对车站有不愉快的回忆,你更不应该来这里。用过餐了吗?」
「还没。」
「都已经中午了,我们到餐厅用餐吧。由我担任你的男伴,不知你是否会感到不满。」
「不,你非常完美,除了不是休贝尔。沙利夫本人这点以外。」
伊芙琳盈盈一笑,夏洛克呆楞片刻后回以微笑,没想到自己会被开这种玩笑。
若有附设俱乐部式包厢的酒吧就太好了,但是从外观也看不出来哪一间有。最后,两人来到一家客人不多、上班族常会在此享用午餐的酒馆坐下。在炸鱼排送上桌之前,夏洛克将装巧克力的袋子递给伊芙琳。
「这是我祝贺两位的一点心意,之后会再致赠红酒给两位。」
「谢谢你,不过休贝尔比较喜欢啤酒。」
「那就改订啤酒吧。」
夏洛克吃着炸鱼排并佐以啤酒入喉,同时观察着伊芙琳。无论是用餐方式或餐桌礼仪,几乎完美到让人觉得与这间小酒馆格格不入。
「请问你认识克伦威尔爵士吗?特里维西克小姐。」
夏洛克切入正题,伊芙琳思考了一阵子答道:「我认识他,以前他造访宅邸时曾寒喧过,不知道封地是在哪一带。虽然他与父亲的岁数相差甚多,但是我们时常受他的照顾。」
「前阵子,我在经常光顾的一家俱乐部碰到他,他似乎正在寻找你的下落。」
「寻找我?」
「他没有明白地告诉我,只知道你的祖父似乎有恩于他,而令尊的遭遇令他深感悲痛。他说恩人的孙女正陷入困境,希望能以一己之力藉此回报恩情,但是没有得到本人的允许,所以不能轻易告诉我详情。」
伊芙琳停下手边的动作,注视着夏洛克的脸庞,然后又蓦地低下头继续用餐。
「一定是克里米亚战争的关係吧。听说祖父是一位英勇的军人,十分受部下敬重。」
「能否请教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伊芙琳顿了一会儿,静静地开口。
「我能礼貌性的拒绝你吗?」
夏洛克剎那间皱起眉头,想说什么似地张开口,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待用完餐、餐具撤走后,侍者送上了咖啡。
「——我可以询问你关于礼服的事情吗?」
夏洛克如此问道。
「你果然相当喜欢礼服呢。」
伊芙琳以开玩笑的方式敷衍带过问题,这不像伊芙琳的作风。夏洛克于是开门见山地直接询问:「你认识一位名叫艾丽斯的女性吗?或者是听过暗之礼服吗?」
「——我想你一定对暗之礼服有所误解。」
「你果然知道啊。」
夏洛克像是喃喃自语地说着。伊芙琳果然与暗之礼服有关连。
「你现在身上这件礼服是艾丽斯送你的吗?」
「哈克尼尔先生,请问你在做什么?我怎么可能与男性谈论礼服的事。」
伊芙琳虽然装出强势的模样,语气却已不若先前那般坚定。
「我是有理由的,你可能不清楚艾丽斯其实是罪犯,如果你晓得任何关于艾丽斯的消息,请务必通知我。不介意的话,我希望你能换上别套礼服!不用马上换掉也没关係。」
罪犯?艾丽斯犯了什么罪吗?」
伊芙琳回问。
「艾丽斯对贵族前金怀抱恨意,曾设法让贵族前金穿上暗之礼服,使对方自杀。」
听见自杀这个词,伊芙琳的眉毛突然微微一颤,接着喝了口咖啡。
「身旁的人选择自我了断,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
伊芙琳啜饮着咖啡,静静地这么说道。
「你说得没错,所以……」
「而且将所有错误推到他人身上很简单,我能体会将自杀原因归咎于他人就会较为轻鬆的心情……然而,我认为选择自杀的人必有其理由。」
「特里维西克仕女,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请你不要再说了,也不需要担心我。不论礼服会产生什么影响,我知道行为是由自己去掌控的。」
「这样啊,那么我也没有权利再干涉你了。」
夏洛克说道,并将咖啡一饮而尽。
他离席前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
「特里维西克仕女……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女性受到有力男性的庇护,并不会因此失去自己。我看得出来,克伦威尔爵士是一位绅土,他会郑重地前来接你,等到有一天你和家世匹配的人结婚时,他会代替令尊成为在背后支持你的后盾。」
「那么我也只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深爱着休贝尔。」
「你能够理解他的一切吗?或是他能够体会你的处境吗?」
「不知道,体会与爱情不一样吧。」
「……我并不那么认为。」
「你还年轻,双方相互了解体认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伊芙琳毫不犹豫地说完话就起身离开,夏洛克急忙从后面追上去。伊芙琳不时展现出年长者的从容,令夏洛克无法实时反应。
走出店外,来到可以看见夏洛克的车辆所停之处时,伊芙琳面向前方开口:「我和艾丽斯约定好,当派翠西亚的特别列车抵达帕斯托克车站时,我们要在那碰见。」
夏洛克望着伊芙琳的侧脸。
「你要和艾丽斯碰面?要做什么?」
「……没有要做什么。」
「我劝你打消念头比较好,就由我去见艾丽斯吧。」
「说的也是,那么恕我失陪了,休贝尔正在等我。」
伊芙琳弯身行礼后离开。
她会说出与艾丽斯的约定是为了答谢这顿饭,或是想要藉此向我传达什么吗?
夏洛克脑海中同时出现伊芙琳及表情肃穆的休贝尔,那两人看来宛若一幅画般莫名地,令他不禁嗤之以鼻。
「罗德里克&史东纳律师事务所」正处于忙乱的状态。
老旧建筑物中,有好几位事务员与秘书忙进忙出,肯尼斯也拥有一间个人办公室,这全都得归功于肯尼斯的合伙人,法院律师罗德里克爵士的能力。肯尼斯属于将好奇心摆第一的类型,经常会接下赚不了什么钱的案件。
「夏俐,怎么啦?竟然会来事务所。」
肯尼斯脸上带着亲切熟悉的笑容。
「要给你一件工作。我得知艾丽斯现身的时间了,明天晚上派翠西亚会要求行驶一班特别列车开往南安普顿,艾丽斯似乎与特里维西克小姐约在列车抵达帕斯托克站时碰面。」
「真的吗?」
笑容倏地从肯尼斯脸上消失。
「既然如此,我们赶快召集一些人,或者是直接通知警方比较妥当!」
「不,我会亲自出面和她交涉。我有一些事想向她问清楚,为了以防万一,你就守在帕靳托克车站外好了。」
「单独去不会太危险吗?对方可是擅长耍小伎俩的女人耶。」
「这次换我们埋伏等她来。」
「你……告诉克莉丝汀小姐了吗?」
夏洛克一时为之语塞。
万万没想到肯尼斯会提及克莉丝,或许他是因为知道「蔷薇色」与暗之礼服有牵连,但是这一次的事情,他应该都没有提到与克莉丝相关的事情才对。
「我不打算告诉她,特里维西克小姐不太算是「蔷薇色」的客人……而且她似乎有些疲累,我不想让她听到有关暗之礼服的事。」
夏洛克已经放弃从克莉丝口中打探关于暗之裁缝师——琳达。巴雷斯的消息,他决定直接质问艾丽斯,所以他不想拜託警察或是肯尼斯;更何况就算通报了,警方会不会採取行动也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