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對的果實

莎希亚待在自己下榻于梅森酒店的房间，在一张小书桌旁提笔写信。

梅森酒店位于在离丽浮山庄约三小时火车车程的伊夫舍姆，其优点在于有奢华的装潢，却不会摆出过度的高姿态：住宿的客人中，除了因为工作而前来的富裕中产阶级，也有为方便于附近剧院的舞台剧演出，因而全年住在此处的男女演员们。

决定投诉这间酒店的人是莎希亚。姑且不论她身为英格兰西北部领主之女，像莱利这种外国人要长期滞留的话，比起伦敦的饭店，住在这里比较不容易闹笑话，住起来也格外舒适。

——曾经这么说过的人，是已经去世的丹尼尔·希斯。

他曾表示，如果莱利将来有机会来到英国……

丹尼尔相当期待将伙伴莱利介绍给莎希亚认识。

（莱利是一个非常好的人，真想让你见见他。我和莱利认识之后，对美国那个国家重新改观了。我从没看过脑筋那么灵活，拥有源源不绝创意的家伙。莱利是一个失败之后，会因为还有进步空间而开心的家伙。虽然比我小四岁，但我真想学习他那种态度。）

他去世已经快届满一年了……

莎希亚停下动作，注视着手边的信纸。她这封信是要送到四面都被荒野所包围的南港，莎希亚的老家罗宾森家。

「亲爱的凯萨琳，

我们抵达的时间会比最初预定的日期晚，滞留在德国的时间比想像中要来得久，而伦敦也有事情必须处理。不过，也是有好消息的，我决定去订製梦寐以求的礼服了。光是寻找克莉丝汀小姐的店面，就花费了好一番功夫……」

莎希亚一直望着信，随后又将信纸揉成一团，写这些事情是不可能得到父亲或是兄妹认同的。

莎希亚的视线移向插在房间花瓶里的红色山茶花。

我想，我讨厌山茶花，明明是如此美丽，然而视线一离开，花朵转瞬间便悄然凋零。先前还盛开绽放的花朵，下一刻却毫无预警地掉落在地面，尽显落英之美。

莎希亚遥想着怀念的故乡。丹尼尔的黑髮随风飞舞，我和我的妹妹站在他身旁，爱尔兰海的海潮幽香淡淡瀰漫。

我与凯萨琳殷切期盼丹尼尔从学校归来，丹尼尔原先当然也想成为继承父亲封地的平凡英国绅士。接下来就如同大多数人的情况，丹尼尔决定大学毕业之后第一年的整年时间要到欧洲旅游；途中经过德国，他特地绕到原先就十分感兴趣的机械工厂参观。

然后，他与在好奇心驱使下而千里迢迢从美国来到德国，并在工科大学攻读机械技术的莱利相识。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丹尼尔远赴美国，开始帮忙开发汽油车。期间常会为了探访双亲回来英国，但莎希亚在与他两人独处的时候很清楚地知道，丹尼尔内心其实恨不得继续研究的工作。

（我想早点回到美国，这次的汽油车是由我驾驶，我和莱利会因为是世上首次在美国驾驶汽车的男人而在历史上留名吧。）

最后一次听到丹尼尔说话，是在他去世的三个礼拜前，他刚好回来英国的时候。没问题吗？不会有危险吗？失败的话怎么办？莎希亚没有问。

因为就算莎希亚这么问，丹尼尔也只会笑着说不要紧的。

女性是无法阻止找到目标的男性的。

如果丹尼尔……没有认识莱利，丹尼尔就不会死。

没有留名历史的机会，反而能够待在那个美丽的南方港，度过平凡又漫长的一生吧。

然而，捨弃平稳的未来，选择投身于新环境的也是丹尼尔自己。

房间窗户传进一阵声响，是莱利那辆熟悉的汽车声，他今天到伦敦跑业务。莎希亚随即站起来，离开房间去到酒店门口。

莱利下车之后，左顾右盼地张望四周，注意到莎希亚正从建筑物走出来，他脸上倏地迸出光采，用尽全力拥抱莎希亚。

「莎希亚，你是在等我吗？」

莱利似乎真的这么认为，莎希亚只能回以苦笑。连回来的时间都不晓得，怎么可能即时出现，为了急性子的莱利，莎希亚特定订了靠近大厅的房间。

「伦敦那边怎么样？」

「以起步来说相当顺利，得到了一家公司的赏识，问我愿不愿意将专利权卖给他们。」

「这不是很好吗？」

莎希亚放心了。丹尼尔与莱利共同开发的汽车能在英国宾士，没有什么事会比这个更令人高兴。

「嗯，这样依赖，我也有信心了，我决定要量产。」

「咦……量产？」

「没错，目前能正常行驶的汽车只有几辆而已。不枉费我这趟特地带来性能最优秀的引擎，但是问题出在钱。将这辆车运回美国又要花上一笔钱，也不知道银行愿不愿意让我办信用贷款——」

「你不卖……专利权吗？好不容易获得对方的赞同。」

「我怎么可能卖。」

莱利理所当然般的说道，他笑了出来。

「虽然能赚到好几百万，但是与这辆车接下来能赚到的钱相比，那简直是微乎其微。最主要是有规模的蒸汽机械公司竟然愿意认同我的汽车，这是最令我感到自豪的。还有，车体果然好像只能用马车型比较好。我们儘快拜访完你家，接下来必须立刻赶到法国去不可。」

「……父亲希望你能够待久一点，哥哥、妹妹也都在等你喔。要和初次见面的人熟识，必须花上一点时间。」

「我没有办法久留。你也很清楚原因吧？你去向他们解释啦，说我忙不过来。」

「这次明明是为了要去拜访我家才来的。」

「所以我不就已经说了要去拜访吗？而且明明现在就可以立刻出发，是你坚持要等新礼服完成的吧？」

「莱利，我不是曾经说过？我的家人是活在旧时代的人，和你之间的婚事也尚未得到允许。你我都必须做正式的打扮，遵守时间与礼仪登门拜访。」

「虽然是这样，但你当初去到美国的时候，是不顾一切搭上船、衣着随意的匆忙赶来的。别提时间了，你甚至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那是因为……」

因为我听到丹尼尔以外身故的消息——

看见莎希亚将话吞了回去，莱利这才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连忙伸手揽住莎希亚的腰。

「真的很抱歉，又让你想起难过的回忆，可是我曾对这辆车投注心力，也是为了完成丹尼尔的遗志。」

「……这我明白。」

「很高兴你这么说——那么关于礼服的事情，克莉丝汀小姐什么时候会过来？」

「……明天。」

莎希亚淡然地回答，莱利则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好像不怎么高兴耶，莎希亚。明明是你自己说要订製礼服的呀。」

「因为我不知道会在丽浮山庄。」

「确实是和你之前打听到的店名有所出入，不过我反而认为这样也不错。我今天调查到不少消息，「蔷薇色」的克莉丝汀小姐似乎比想像中还要有名。」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真对不起，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当时不感兴趣而已。所以，我认为克莉丝汀小姐一定知道奥佛西地昂斯宅邸，如果她曾经去过，不晓得能不能请她从中协助，像是我邀请她去兜风，假装汽车中途故障，再借故上门拜访。」

「贵族瞧不起会编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的人。」

莱利将手抽离莎希亚的腰际，仰望天空。

「不知道克莉丝汀小姐能不能早点来。」

莱利装作没听见莎希亚的话，径自走向汽车。

莱利满脑子都是那辆水蓝色汽车吧，莎希亚如此心想。莱利为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什么事都愿意做，想必看得比爱情还重要。

克莉丝从伊夫舍姆车站徒步走至梅森酒店。虽然需花费数十分钟，但是她曾经为了替其他客人丈量尺寸而来过这里，所以她知道该怎么走。

伊夫舍姆是刚还位在丽浮山庄与伦敦的中间地带的城镇。克莉丝与潘蜜拉偶尔回来这里购物或者是看戏。因为是羊毛集散地，还可以用便宜的价格买进布料。

莎希亚的房间在一楼。婉拒男士的带领，克莉丝敲了敲房门。

「是克莉丝吧，进来。」

莎希亚打开房门。

房间小巧雅緻，窗帘有着小碎花图案，床单也是相同花纹，里头摆有两张小椅子与桌几取代长椅。

以前造访这家酒店的时候，客人是身为当红女演员的玛格丽特·贝尔，因此房间是极为豪华的相连套房。相较之下，这间房间就没那么气派，但是与房间的主人一样，不在意其等级。自然散发出一股高雅而庄重的气息。

莎希亚穿着一袭白底花纹女服，脸上浮现一抹拘谨的笑容。旅行袋妥善放置在房间一角，床边摆着看似莎希亚家族照的相框。虽然说是暂时投宿的房间，仍彰显出想将自己的风格表现在房间上的用心。只要再有一名侍女随行，就十足是一位习于旅行、气质出众的英国千金了。

「您好，莎希亚小姐。我可以将物品放进这里吗？」

克莉丝低下头。

「你好。不好意思，这里很小，若克莉丝你需要準备的话，不妨使用那边的桌子？我可以坐在床上。」

「感谢您的体谅，不论那里我都很习惯。」

克莉丝微微一笑。

在「蔷薇色」进行丈量的地方更为狭小，甚至也有客人会因为克莉丝是一名娇小又朴素的少女而露骨表现出轻视的态度。然而比起房间或是任何事情，没有什么会比对方主动向自己释出善意更令人欣喜。

克莉丝将外务包放在桌面，取出围裙穿上。她拉起了窗帘，点燃一盏小灯。将捲尺与手札放在口袋里，转身面向莎希亚。

莎希亚似乎不是第一次订製正式礼服，她仔细将礼服脱下，身上仅着贴身衣物。褪去衣物之后，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娇小。

「您总是穿着马甲吗？」

「是的。像是一种习惯了，即使被说落伍，我也没办法不穿。」

「没有人会觉得落伍的，可以请您卸下一次吗？」

「嗯，好的。」

莎希亚如此回应。马甲并非布料，而是放进坚硬的鲸鱼骨所製成的。莎希亚身上本来就没有多余的赘肉，穿起来也不会感到难受吧。

卸下马甲的时候，莎希亚忽然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令人联想不到是正与未婚夫一同旅行的千金，让克莉丝有些许在意。

「请问您这次旅行去了那些地方？」

克莉丝不经意的一问，莎希亚猛然回过神抬起头。

「咦，旅行……？」

「之前曾听莱利先生这么说过……不是旅行吗？」

莎希亚陡然笑了出来。

「啊，对于莱利而言的确是一趟旅行。莱利是第一次来到英国，祖父好像住在伦敦，但是他对自己的出生地不感兴趣，对我的故乡也十分漠然。先是在德国进行汽车的保养，随后来到英国做生意，他接着有急切的想前往法国，随意才会那么说。」

「是在奔走于各地的途中，顺道前往莎希亚小姐的老家拜访对吧。」

「算是吧……已经变成那样了。但其实，告知婚事……以及将他已去世的友人之遗发归还老家才是真正的目的。」

莎希亚不禁面露苦笑，拿起摆在床边的相框。

左右各有两张相片，左边是戴着圆顶硬礼帽，有着看似英国青年容貌的男性；右边是莎希亚，以及与莎希亚极为酷似的圆脸女性。

「是家族的相片吗？」

「是啊。和我一起合照的人是凯萨琳，我妹妹。然后，那位男性是丹尼尔……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位就是他的朋友吗？」

克莉丝感受到莎希亚的悲伤，不禁语气沉重的问道。

「没错。莱利为了丹尼尔，十分希望开发能有所斩获，所以这一年来不断努力打拚，但是好不容易决定了英国行之后，因为难得远渡重洋，一下想做那个、一下想看那个，或是想在这里做生意，又想寻求资金的援助，拟订了许多计画，导致一开始的目的好像失去了焦点。」

「……请您抬起手，莎希亚小姐。」

莎希亚抬起手，克莉丝弯下腰丈量莎希亚的袖长。只要克莉丝的视线稍微一移动，莎希亚便立刻察觉接下来要做什么，主动挪动身体，让丈量进行得十分顺利。

「莱利先生对工作充满热忱呢。」

「是呀，有时甚至会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初来到店里的时候，我就觉得两位感情十分融洽。」

「……你那样觉得吗？」

莎希亚以试探的眼神看着克莉丝，克莉丝微微往后退，在手札中写下数字。

「请坐到椅子上，莎希亚小姐。两位想必已经相识多年了吧。」

「我们虽然才认识一年，感觉却像是相处十年以上了，从来没有吵过架喔。事实上，说不定只有我才能跟得上那个人的步调。不过当莱利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情时，我的存在似乎就显得很多余吧。」

「在我的眼里看来，是莎希亚小姐在背后支持着行动派的莱利先生。」

「你说得没错。」

莎希亚放弃地露出微笑，看起来既没有生气也没有不满。

「背请靠在椅子上……这次设计的款式不至于会让双亲惊讶，不过由于要搭乘汽车，礼服的裙摆长度若没有触地可以接受吗？」

「说的也是。克莉丝，你曾经搭乘过汽车吗？」

克莉丝顿时结巴了起来，最后回答到：

「……是的。」

「这样啊，不要告诉莱利会比较好喔，被他知道可就不得了了。」

莎希亚脸上首次出现了滑稽的笑容，克莉丝也回以微笑，并在莎希亚的脚边蹲了下来。莎希亚话锋一转。

「如果只露出脚踝的话，我没有意见。我家看来古板，不过意外还满开明的。因为封地是由排行老大的哥哥继承，所以其他人都比较能随心所欲。我排行在五兄妹的中间，姊姊已经结婚了，只剩下我。凯萨琳及年幼的弟弟保罗。」

「莱利现实若是能得到家族的赏识就好了。」

「是呀，我只希望莱利的举止不会失礼，唯独就这点让我担心。」

「您感到不安吧。」

「……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