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風吹拂

雨势终于停息，于是夏洛克前去保养小梅费尔号。

奥佛西地昂斯宅邸的车库，是将废弃不用的古老石造马廊的入口拓宽，拆除内部设备扩大空间打造而成；园丁用的木质坚硬工具箱则放置在车库一隅。

夏洛克今天没有穿上长礼服。他戴着扁帽与诺福克上衣，以及套在骑马裤外的纽扣式靴子。虽然一身骑马装束，但由于夏洛克不骑马也不狩猎，所以他主要是在奥佛西地昂斯宅邸里开车时会这么穿。就算再怎么小心，但是只要一接触到汽车内部便会弄髒，因此无法穿上长礼服。

夏洛克将轮滑油及工具堆放在驾驶座，掀起前轮上方的引擎盖，以酒精灯加热曲轴，等到暖热之后，接着转动曲柄把手。

只试一次便成功发动，高亢的引擎声开始隆隆作响，夏洛克挥去一把冷汗。每次发动引擎的时候，他总是会不由地紧张万分。

夏洛克相当爱惜这辆车，他没订马车型，而是特地订了低车身的款式，并漆上水蓝色。因为他不愿意将这个从人类脑袋所创造出的新型交通工具，当做是马车的延续。

拥有完备补给系统及技术的人类、稳定的船只，再来只要有道路的话，横越过海洋，一辆汽车便能在大陆上畅行无阻；不论是俄罗斯或是蒙古，甚至也到得了清国。不仅甚于蒸汽火车，当然也会比马车更加自由、刺激的旅程，况且全程都是由自己安排。

清国的对岸有个叫日本的国家吧……

位在大陆东方的岛屿国家顿时浮现在夏洛克的脑海中，与英国也有邦交。

如果我去到那些国家，在遥远的将来——就是我以身为政治家的身份，掌握有一定程度权利的时候吧，夏洛克如此暗忖。别提自由了，启程时肯定是被责任与使命压得死死的。

这也可以说是所谓的职责。

「夏洛克先生，请问您是要去哪里？」

将汽车开出去之后，在附近照看马匹的马夫走了过来。

「只是要上山开几圈。」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我会在天黑之前回来。」

夏洛克这么说道。儘管表面上已解除禁闭，似乎仍在暗中受到监视。他再次发动汽车出发，视线移向了马廊，看见休贝尔正将赛马牵到户外，擦洗着马背。

奥佛西地昂斯宅邸原先是哈克尼尔家族为了饲育幼马彩建造的别墅，大门外的辽阔山丘上有一条精心铺设的白色小径，该座山丘远远看来也极为优美。

……一年多前，为了替妹妹裁製礼服，他曾经载着克莉丝行驶过这里。

夏洛克一面将汽车驶向从宅邸及门口看不见的地方，一面回想着克莉丝。

那位身形娇小，有着一双绿色眼眸的裁缝师女孩。

当时才刚买进汽车不久，所以自己很想要载谁看看，或者是——因为没有向任何人商量就订製了『蔷薇色』礼服，为了避免母亲问东问西，才决定由自己亲自接送。

已经不太记得当时聊了什么。

只是可以确定的是，克莉丝十分沉静、客气，而且感觉惧怕——完全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因而勾起了自己的兴趣。

为什么克莉丝现在不在自己身旁呢？夏洛克烦躁不已。

在那之后的整整一年，我又了解克莉丝的什么？温柔吗？不为人知的美貌吗？那些地方只要稍加留意，任谁都能够察觉的。

或是与闇之礼服有所牵连的，是她的母亲吗？仅仅如此而已？

无论是相片或头髮，我没有任何一样可以当成她来回忆的物品。克莉丝并不像那些名酒馆的裁缝少女，有意博取我的好感，只是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鬆了铁线莲过去也没有得到回应，我亲自上门拜访时也不在家。

……真的不在吗？该不会其实是躲在尽头的那件房间里把？

「可恶……」

夏洛克趁着四下没有人听得见，自顾自地嘟哝着。

如果真的有所回应，反而会造成困扰，这点我当然也知道。

做为回忆的东西——我甚至轻视过想要那种东西的男人。

更何况对方只是一名裁缝师……

驶离了小径，他在几株林木间停下汽车。午后的和煦阳光洒落，夏洛克重新戴上帽子，然后下车。

他打开散热器的盖子，加满冷却水之后掀开引擎盖。这阵子才刚保养过，而且最近不太常发动，但是一一检查设备能使自己的心情平静；比起讨那些不知所云的马匹欢心，这是一项更实际的工作。

此时传来陌生的引擎声，夏洛克于是抬起头。

他看见山丘下方有辆硕大汽车正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同时爬上山坡。

后方有着格外庞大又气派的车轮，驾驶座前方没有装上挡风罩，一名体型高大、带着护目镜的男人坐在上面。

（……是莱瓦索吗？还是戴姆勒？）

夏洛克眯起一只眼睛。

注意到夏洛克正在看自己。坐在驾驶座的男人便将护目镜拉至额头上。

「是夏洛克·哈克尼尔公爵吧！」

夏洛克将引擎盖关上。

他重新戴起帽子，脱下工作用的手套，戴回平常用的手套。

将汽车停在一旁后，男人喜孜孜地从车上下来。高壮的身体穿着皱巴巴的上衣，以及大腿处膨鬆的灯笼裤。作为外出狩猎的打扮来看，也过于马虎随便。

「你是哪位？」

「我叫莱利·马汀。目前一面旅行一面到各地游走，我在伦敦听到关于你的汽车传闻，一心想见见你！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巧遇！」

他曾经听过这个男人的名字。潘蜜拉曾说过有一个人想要见我，就是这个男人啊？

莱利伸出手，夏洛克却没有回握，以同样的表情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真是一辆惊人的汽车呢，请问你是从哪里购入的？公爵——」

「公爵是我的父亲，若是要加上爵位，我希望你弄用侯爵。」

「这真是失礼了。果真如传闻所言，你是一位上流阶级的绅士呢。我因为生在美国，不是很了解规矩，在此说声抱歉。」

「没有事先通知就佔用对方的时间，已经不是规矩上的问题了。」

「我明白有许多麻烦的礼节，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瞧瞧你的汽车。我是一名机械工，目前正在开发新型汽车，对掌舵系统及点火装置十分感兴趣。你如果也是喜爱汽车的话，应该能够理解我这种心情吧。」

「……」

夏洛克瞄了莱利身后的汽车。似乎曾经在哪里看过，是在书本上吗？因为不太有机会看见汽车，或许在其他不同国家是极为常见的车款。想必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始终有新的车款在各种地方不断产生。

「美国的机械工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国家？」

夏洛克话语一落，莱利随即露出笑脸。

「别看我这个样子，我的祖先可是英国人喔。曾经一起开发汽车的伙伴也是英国人，甚至连未婚妻也是。」

「不知道有叫作马汀的家族。」

莱利滑稽地笑了出来。

「当然不可能知道啊！因为祖父手上只带和几枚银币与三等票就渡海去到美国，好不容易在波士顿出人头地，并且把财产遗留给我，真的是很庆幸。也就是说，在我体内有想要挑战新事物的血液喔。」

「你是波士顿人吗？」

「你不喜欢北部人啊？」

「不，我反对奴隶制度，这是当然的。」

夏洛克谨慎地答道。

莱利语气流畅地彷彿是在百货商家里推销物品的店员，却又给人一种落落大方的感觉。他不时偷瞄夏洛克的汽车，却又立刻将目光移开，并不至于毫不顾忌地观察。

或许不了解礼仪规範，但是教养不算差吧。

「——我知道了。」

夏洛克一点头同意，莱利便鬆了口气似地张开双手。

「是吗！那真是感激不尽。我当然也会将我的汽车毫不保留地让你瞧瞧，也有新的设计图。不过这必须视谈话内容——」

「不，我没办法在这里和你谈。我刚才也说过吧，你没有权利可以佔用我的时间。」

面对立刻转身走向汽车，不知拿着什么东西走出来的莱利，夏洛克硬声将他的话打断。

其实他现在也有空，也想聊聊与工作及社交无关的话题，但公爵家不能随便接受突如其来的访客，更何况还是一名外国人。本来的话，奥佛西地昂斯宅邸的交际方式应该是以语带玩笑地奉劝对方。

「可是，你应该也很感兴趣吧？我听说过那辆汽车是——」

「我当然感兴趣，不过这件事与你无关。」

夏洛克不疾不徐地说道，莱利顿时感到有些沮丧。

「这样啊……」

「南境山庄有一间名叫『普里阿摩斯』的俱乐部，尾数为零的日子我常待在那边，如果你喜欢品酒的话更是再好不过。」

莱利的脸上顿时迸出光芒。

「是的，那是当然的！呃——其实我不喝酒，不过这次遇到尾数为零的日子，我会变得特别喜欢喝酒喔！」

「你不会喝酒吗？」

「我是不喝酒，因为我怕驾驶汽车的时候手会失控，我已经一年没有喝酒了。」

夏洛克听了那番话，顿时回想起是在哪里看过莱利的汽车。

考艾的琴酒殿。

——原来如此，看来这男人说自己到各地游走，应该不是谎话。

到琴酒殿那种地方可以只喝水的话，说不定他比外表要来的有自制力。

不过，莱利是为什么要去琴酒殿？

「那么我先走了，如此冒失还真是不好意思，等待果然是有价值的。」

「你刚才好像有说是巧遇哪。然后容我提醒你，我完全不认识你，只是随口说出接下来的预定而已喔。」

夏洛克如此说道。他若是像这样与兴奋地到其他贵族所在之处，四处宣传哈克尼尔家公子愿意接见突如其来的拜访之类的事情，夏洛克可是会吃不消的。

「我明白了。」

莱利带着笑意走近汽车，发动引擎，坐进驾驶座。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经过确认似地极为爱惜。

「你那辆车叫什么名字？」

夏洛克忽然涌起一股兴趣问道。

「史班奇，这是第三辆了，名字是取自朋友养的狗。」

莱利重新戴起帽子并愉快地回答。

夏洛克一走进「普里阿摩斯」，便看见肯尼斯待在没有布帘隔起的宽广大厅独自饮酒。

夏洛克有些惊讶。

肯尼斯·史东纳是在丽浮山庄开设事务所的执业律师。

只拚命接自己感兴趣的案子，比起金钱更重情份是这个男人的缺点，同时也是优点。因为与恋人的婚事遭受反对，为了被认同而开始勤奋于工作，渐渐不再来这家俱乐部。

「肯尼斯，有一阵子没看到你了呢。」

夏洛克一走近，肯尼斯立刻察觉并露出笑容。

虽然比夏洛克年长三岁左右，一笑起来却会变得十分孩子气。有着一头黑髮与黑色眼瞳，外貌虽然不起眼，长相却是令人感觉安心的亲切。

「是啊，我这边忙得不可开交。听说你也很辛苦，不好意思没帮上什么忙。」

「我只要安分一点就没问题了，证言全由休贝尔出面处理妥当了。」

「是那位马车夫吧，感觉上似乎不太能信任，不要紧吗？」

肯尼斯的目光倏地严厉起来。

肯尼斯知道，夏洛克对爱丽丝开枪时，克莉丝也在场。身为一名律师，隐约知道休贝尔做伪证，却只能默不作声，内心想必挣扎万分。

「我反倒是觉得很放心，他是个奇怪的男人，没有忠诚心，不过头脑很机灵。」

夏洛克如此说道。肯尼斯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随后端着玻璃杯从椅子上起身，夏洛克也跟着离开。

夏洛克与肯尼斯一同往大厅的角落，走向以红色布帘区隔起来的地方。在这里谈话没有任何人听得到，肯尼斯的声音顿时压沉。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不上来……但总认为休贝尔实在不是你该牵扯上的男人。」

「那家伙很清楚自己身为一名下人。」

「不，我不是指阶级，而是感觉。」

什么样的感觉？在夏洛克要如此问之前，肯尼斯摇了摇头。

「……我懂了。」

「虽然我也没资格说别人，但是你应该稍微让头脑冷静一下。」

「你和凡妮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一提及恋人的名字，肯尼斯顿时变得结巴。

「……不，我和凡妮……很顺利……太顺利了。我究竟是有哪点好，我真是不明白。明明受到双亲百般反对，照理来说偶尔稍微吵个架也没关係吧？」

夏洛克顿时察觉到，肯尼斯之所以没在俱乐部出现，似乎不只是因为工作的关係吧，真是的。

男侍者将薄荷口味的威士忌摆在夏洛克面前的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