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為堅強的人

克莉丝正在为漆黑布料滚上蕾丝。

莎希亚表示可以使用桌子，所以克莉丝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地缝製半透明的袖子。一开始虽然有些不适应，渐渐习惯之后，便能照平常同样的方式着手工作。

忽然传来一阵食物的香气，抬起头一看，托盘正摆到桌子上。里头放着夹着肉片的麵包。莎希亚拿起水壶倒水，放在一边。

「莎希亚小姐！真不好意思。」

「没关係的，提出无理要求的是我们呀，侯爵也很担心你喔。」

「夏洛克先生他……？」

「是的。他是个很温柔体贴的人，在汽车上也有提到你喔，好像非常信任你。」

克莉丝相当开心，同时又对开心的自己感到羞愧，一时之间什么话都答不出来。莎希亚盈盈一笑，坐在克莉丝旁边的椅子上。

「不用在意我，赶快吃吧。我不是说过我也有一个妹妹吗？因为凯萨琳体弱多病，身体不适的时候，我都一整晚陪在她的身旁。」

克莉丝将布料搁在桌边上。

莎希亚的语气中没有一丝命令的感觉。克莉丝将工具收拾好后，把托盘拉至面前。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莎希亚小姐很照顾家庭呢。」

「是呀，父亲和哥哥平常忙于工作，母亲过世之后，姐姐又必须指挥佣人们做事，所以就由我负责照顾凯萨琳和保罗。」

「你和兄弟姐妹的年纪差很多吗？」

克莉丝内心顿时涌上如此的疑问。因为之前看见的相片中，凯萨琳年纪看起来几乎和莎希亚差不多；就体型来说，反而是凯萨琳比较高大。

「虽然我和凯西只差了两岁，但是妹妹终究是妹妹，她既任性又爱撒娇，从以前不时喊着好寂寞、好寂寞，一直跟着我身边呢。虽然现在已经长大了，不过还是有些软弱，所以我很担心她。」

「那么莎希亚小姐一定非常期待回家一趟吧。」

「是的。我想……这次凯西应该也很期待吧，因为已经一年多没见了。一想到她究竟变成什么样子，有时甚至会感到不安。」

莎希亚忽然看向远方，表情和之前谈起莱利时一模一样。克莉丝一面撕着麵包，犹豫了半响该说什么才好。

「呃……在你心底其实是想做些更不一样的事情、或是向人撒娇之类的……应该是那样没错吧。」

「不，没有那回事的。」

莎希亚霍然一笑。

「我了解你的想法。像我这样的女人为什么会跑到美国去，而且不论到哪里，做的事情却都是一成不变，你一定很错愕吧。莱利的年纪也比我小，不过我并不会讨厌照顾人。能够帮得上其他人的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虽然我很憧憬像莱利或是凯萨琳一样，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可是我不会想成为那种人。」

「那位丹尼尔先生……对于莎希亚小姐而言，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克莉丝话一出口，莎希亚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一颤。

「……莱利将丹尼尔的事情告诉你了？」

「是的……呃，如果让你感到不快的话，真的很抱歉。莱利先生一脸怀念地述说丹尼尔先生是一位十分优秀的人。」

莎希亚微微一笑。

克莉丝不禁感到诧异。莎希亚的双颊上泛起一抹蔷薇色，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丹尼尔是我的表哥喔，两家的封地毗邻……他是哥哥的好朋友。」

莎希亚毫不掩饰自己，继续佯装不知情下去也令克莉丝感到痛苦万分。

「……你很喜欢丹尼尔先生吧。」

「嗯，我想是吧。如果没有发生任何事，现在我们或许已经结婚了。」

「可是……你现在要和莱利先生结婚了。」

莎希亚没有任何回应。克莉丝注视着莎希亚，漆黑眼眸中所流露出的情感，彷彿源源不断地直逼克莉丝的内心深处。

礼服都已经快完成了。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吗？

「礼服的颜色是黑色的呢，我明明没有穿黑色的礼服，你为什么会晓得呢？」

莎希亚将视线移向窗户。从窗外看得见庭院，稀稀落落的灯火透出一股有别于伦敦或是丽浮山庄的寂寥气息.

克莉丝搁下叉子。这实在是令人痛彻心腑……伤心欲绝的事情，但是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必须问。

「我从莱利先生那里听到一件事，一开始你并没有打算订製『蔷薇色』的礼服，听说原本想去的是另外一间——叫做『夜想』的店吧。」

莎希亚看着克莉丝。

「没错。」

「你是在知道那间店的传闻下，才想去那边订製礼服的吗？」

莎希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克莉丝，表情依旧不变。

「我其实是想要订製一套丧服，我希望可以将我的悲伤製成礼服，因为我听说那间店可以办得到。」

「……是的，你说的没错，而且不只是那样而已。」

克莉丝感到一阵反胃。莎希亚究竟知道了多少，非得由自己说出口不可吗？

「『夜想』是一间裁製闇之礼服的店，会将悲伤、痛苦、憎恨、嫉妒等负面的情绪反映在礼服上，然后那份情感会害死穿上的人。穿上那套礼服，也可能会丧命，也有女性曾因此自杀。你知道这些事情吗？」

莎希亚看着窗外。厚重的云层在天空飘动，遮住了点点星光。

「我在丹尼尔过世之后，拚命的鼓励莱利。」

莎希亚忽然如此说道。

「那个人一旦重新振作起来，就再也不会回顾过去的种种。莱利完全没有想过我或许痛苦得想要一死了之，或许在心底憎恨着他。」

克莉丝感到混乱。莎希亚憎恨莱利？不可能有那种事。打从一开始，克莉丝就认为莎希亚与莱利是彼此爱着对方，儘管不是轰轰烈烈的恋爱，但是彼此需要着对方。

然而莱利却说，丹尼尔的意外原本应该是会发生在他身上的……

「你其实感到非常痛苦吗……你不想要结婚吗？」

「我不知道，我打算在这趟旅行结束之后作出结论。」

克莉丝吐了一口气，自己所挑选的黑色布料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克莉丝将目光移向莎希亚的旅行袋。

「莎希亚小姐，我有个要求，能否让我看看你的礼服？」

莎希亚看向克莉丝。

「为什么？」

「虽然不太可能，但是我想看看莎希亚小姐所持有的礼服中有没有闇之礼服混进其中。莎希亚小姐也请一起看看，穿在身上的物品是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心情的。因为礼服而导致负面情绪加重的话，那种礼服就非丢掉不可。」

「好的。」

莎希亚坦率地站起来。本来以为会被拒绝，没想到却没有。

「莱利，你不去莎希亚那边好吗？今天白天的时候不是一直分开行动吗？」

夏洛克脱下长礼服，身上只剩下白衬衫与背心。因为以这副打扮钻进车底，他全身布满尘埃。他对于不能拿去给人洗这点相当烦闷，只见夏洛克手插进口袋，倚靠着窗户。

「侯爵在的时候，我怎么可能做这种失礼的事情呢？」

莱利坐在床铺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夏洛克带来的附相片汽车书籍。他脱下灯笼裤与靴子，换上一件凌乱随意的家居服。

如果觉得失礼，就去整理一下你那身打扮——夏洛克忍住没说出这句话。毕竟明明不是工作，莱利仍然帮自己检查小梅费尔号。

「你不需要在意我，你如果想和莎希亚小姐在一起，我和克莉丝汀小姐同一个房间也无所谓——当然，晚上就显得有些不妥。」

「我不会和她同房的，我们已经约定过了。请你不要误会，莎希亚是纯洁之身。」

莱利视线不离书本地说道。以这个男人而言，语气中难得不带感情。

「……真的吗？你们不是要结婚了？」

夏洛克问道。

莱利在波士顿时与父母同住，莎希亚则是寄住在远方亲戚家里，这次的旅行是两个人第一次单独相处。

「要啊，不过还没有得到罗宾森家的允许。」

「啊，原来如此。既然这样，可以藉由这次的旅行跨越一道障碍吧。」

莱利沉默了，那是极为罕见的反应。

「不是吗？所以莎希亚小姐才会着急吧。虽然是未婚夫，然而如果没有得到双亲的认同，也只是口头上的约定罢了。」

「没错，莎希亚是那样说的没错。可是我摸不透那究竟是不是真心的，她到底是不是真心打算和我结婚。」

「若不是真心，也不会带着你回去吧。」

「……虽然是这样，但是一聊到关于回家的事情时，总觉得她的表情怪怪的，我想莎希亚说不定只是想回去见凯萨琳而已。凯萨琳是莎希亚的妹妹，因为已经分开一年没见，她相当担心她的近况。也因为这样，我也渐渐得不想过去，开始将行程塞得满满的。」

夏洛克忍不住想叹口气，这家伙是怎么回事，与面对汽车的时候相比，现在完全是一副毫无自信的样子。

「不要因为自己的想像而作无谓的担心，我认为莎希亚是一位很好的千金，和你在一起相当适合。」

「你是在鼓励我吧，侯爵。」

莱利虚弱地点了点头，看着夏洛克说。

「我好像比刚认识你的时候更喜欢你了，我一开始只觉得你是一个模样好看的冷漠男士。这次幸亏有侯爵在，真的帮了我不少。」

「我才不会在口头上说什么鼓励的话。」

夏洛克不甚自在地说道。

他终于明白莱利为什么会那么希望自己同行了。想来是因为对莎希亚的心意没有把握，两人独处反而会觉得不安。

话说回来，他居然说喜欢自己。自从踏进社交界以来，就再也没有被人这样说过。夏洛克身为公爵家的嫡长子，受人尊崇是理所当然的事。

事实上，夏洛克也对莱利抱有相同的想法，但是无论是听或说，他都不习惯太过于直接的讲话方式。这个男人和夏洛克同年纪，而且刚刚才听说也是同样出生于夏天。

相差不到一个月出生的两位男士，各自步上截然不同的人生，现在却在这种地方交谈，教人觉得不可思议。

夏洛克不经意地透过窗户眺望庭院，目光随即定住了。

（克莉丝……）

克莉丝独自在庭院里漫步。

虽然说是庭院，但并不像是奥佛西地昂斯宅邸或是梅森酒店那般有园丁的精心设计。从大门至饭店玄关，道路两旁设置有拱门，上面爬满了蔓性蔷薇的藤蔓，目前仍未绽放。

夏洛克的身体离开墙壁。他拿起钥匙，穿过房间。

「你要去哪里？侯爵。」

「散步……还有，你直接叫我夏洛克就行了。」

「好，我知道了。」

儘管莱利愣了一下，却似乎没有特别放在心上，接着又从身后叫住夏洛克。

「说不定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先睡了，因为明天还得早起。接下来恐怕没办法在好的饭店过夜，所以你也不要太晚回来。」

虽然觉得没有理由听命于人，夏洛克依旧坦率地点了点头。

克莉丝在庭院里走着。

莎希亚没有闇之礼服，带来的全是乾净清爽，且感觉惹人怜爱的服饰，正如莎希亚本人一样的礼服。

那为什么会说自己憎恨着莱利，痛苦得想要意思了之呢？或许以前她是深爱着丹尼尔，但是现在明明就与莱利两心相系，而且看起来是如此契合。

明明之后就要结婚了，却居然希望将悲伤裁製成礼服。

如果潘蜜拉在的话，就可以将事情告诉她，藉以理清自己的思绪……

「克莉丝……」

突然被人叫住，克莉丝停下脚步。

那是熟悉的声音，今天再次听见那许久未闻、始终萦绕在耳边的声音。

「夏洛克……」

「我不太习惯共处一室，所以出来散散步便看见了你。你也是吗？」

夏洛克从克莉丝对面的拱门翩然现身，正在思索的事情顿时从脑海中消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美丽嗓音，克莉丝心想，这声音真是悦耳。难得没有穿着长礼服，也不见领带与手套，头髮亦散乱着。即便如此，夏洛克仍旧如同往常一般优雅。

「嗯……是的，我在思考一些事情。」

克莉丝微微低首说道。因为临时中断工作的关係，髮丝凌乱纠结，她不禁暗自庆幸天色已经昏暗。

「因为状况和往常不同，做起来很不顺手吧。有什么不够用的东西吗？」

「潘蜜拉全都準备好让我带着了，所以没问题的，而且，莱利先生和莎希亚小姐也对我相当礼遇，我不能再抱怨什么。」

「你可以只告诉我。」

夏洛克走近克莉丝。夏洛克忽然抬起头望向建筑物，手以要碰不碰的近距离环绕在克莉丝的腰际。

「站在这里太惹人注意，要不要稍微走一走？如果你想要独处，我就不打扰你了。」

「啊……不，我也……是来散散步的。」

原本克莉丝与夏洛克肩并着肩，这时夏洛克稍微往前走了一点，两人缓步行走着。

夏洛克没有说话，克莉丝也一样。原先乌云密布的夜空，已经从云缝间依稀可见星点。穿过拱门，看见略高处放置着一张长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