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梅拉心想,她不晓得自己喜不喜欢伦敦这样的城市。
帕梅拉所知道的伦敦,是泰晤士河的南边——也就是说,即便是在伦敦柬区(注3)里,仍是属于低阶层的区域。是一个有集货市集的腐烂蔬菜气味,和河川里的鱼臭味交相混杂的城镇。
一眼望去,在南华克中心最容易注意到的考艾那里,帕梅拉就在那边最大间的娼馆里打杂度曰直到十四岁。在与克莉丝相识来到丽浮山庄之前,她几乎没有离开过考艾。
即便同样是伦敦,西区就完全是不同的城镇——不对,是不同的人所住的不同的国家吧。
儘管看着威斯明斯特的寺院和国会议事厅的大时钟很开心,然而四处的公园及庄严的建筑物,像帕梅拉这样的女孩是进不去的,但她也没有想过要进去。只要穿上『蔷薇色』的礼服,外貌是可以融入那里的气氛,但实际上心情却是格格不入。就算去到那里,顶多也只是去邮局或者是银行,再不然就是到杂货行买东西而已。
第一次去到真正贵族的连栋宅邸—梅菲尔的奥尔索普家时,汉诺瓦以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告诉两人可以在宅邸住下来,然而两人甚至连讨论都没有,同时坚决地婉拒了这项提议。
汉诺瓦明明是一名佣人,却是会让自己莫名紧张的男性。
「说到赛马,德贝赛马虽然也很有名,不过奥克斯赛马和圣来杰赛马,同样有超过百年的历史喔。艾普森赛马竞技场比顿卡斯特赛马竞技场还要近,观众人数也不相上下。」
而这个人是可以莫名让人感到放鬆的男性,帕梅拉望着身旁乐观的伊恩的模样,同时如此冷静地想着。
两人所在的位置,是在坚固黑色厢型马车的驾驶座上。天气纵然晴朗,但不时会有冷风吹过驾驶座,帕梅拉便得按着宽边帽子。
有了伊恩的说明,从驾驶座上所看见的伦敦与至今所看到的又不一样了。
伊恩是往返于丽浮山庄住所的医师,为了避免紧急时无法行动,他总是不找马车夫而是自己执鞭驾驶,因此对于伦敦周边的情况相当了解。
骑马所锻鍊出来的身材显得结实,其实除去黑髮中掺杂有一些白髮这点,明明模样也还不错,然而如今已超过三十岁却仍是单身。工作方面的评价还满好的,可是不时会忘记帽子或眼镜,或者是早餐所吃的果酱沾在鬍鬚上等,总是不乏诸如此类的微小失态,因而被说是奇怪的人。
※注3:传统上为工人居注区。
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伊恩从刚刚就一直在谈论关于奥克斯赛马的事情。儘管帕梅拉没有那么有兴趣,他也毫不在意。
「贵族是在正面看台,而平民则是在自由座,人潮几乎要填满一哩半的赛马场,还有很多食物,场面相当壮观喔。」
「正面看台是上流阶层的人进去的地方吧?」
「是啊。每个人一定都有座位,要进去那里得要有赛马会的介绍信才行。像我这样的人想进去的话也是可以,只是我其实比较喜欢塔持萨尔区与银圈区(注4)的位置。以蒸汽火车来比喻就好像1一等舱一样的地方,应该说是可以感觉到马与人的体温——」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帕梅拉明白了,奥克斯赛马对奥尔索普家来说也是别具意义。
的确,在所有阶层的人们都会聚集前来的场合上,当然不可能穿着不对的礼服。
伊恩开心似地点点头。
「是啊。」
「如果平民可以去的话,我也可以进去吧。」
帕梅拉若无其事地说着,伊恩闻言脸随即兴奋地涨红。
「当然,妳不用担心!我会去接妳的,那天我休息。我也曾经说过吧,如果妳想去的话,不管哪里我都可以带妳去的!」
「也不是想去,只是如果可以看到客人穿着礼服出现在社交场合的情况,那就还满想看看的。平常只是将礼服交给她们就结束了。」
「哦,这是很棒的想法。」
像是认同伊恩说的话似地,眼前的马匹也阵阵摇动着屁股。
马车行驶在卡姆登区,方才的喧嚣宛如作梦似地恢複了宁静,曾几何时甚至听得到小鸟鸣叫。道路另一头有着白色大理石露台?好像将公园的东西两侧镶上边一般的摄政时期风格建筑。
「这一带也是我很熟悉的场所,哈利街就是所谓的医师街,而旁边那里就是摄政公园。」
「稍微走远一点就是不同的地方呢。」
帕梅拉张望着左右说道。
从伦敦搭蒸汽火车到丽浮山庄需要五个小时——今天一大早就出门。是勉强可以一天来回的距离。即便因为工作来到这里,却从来没有观光过。
※注?塔特萨鲥区与银圈区都是给家庭或是较为平民阶级的观众进去,能够近距离群到或感受到马匹,还有赛事开始前的马匹展示,以及令人激动的赛事结果?穿着方面亦可以随兴、不受拘束。
「是啊,所以我才会总是绕远路回家。因为这比起去绅士们的夜间俱乐部还让人平静。」
伊恩熟稔地在宽广的街道上绕行着,然后在露台右边的地方停下马车。
他急忙从驾驶座下车,朝帕梅拉伸出手。在绕过马的前方时,脚在地面上滑了一下,不过总算是倖免于摔向一旁。
「帕梅拉小姐,请下车。」
「谢谢,伊恩医师。」
伸来的手套已经脏到发黑,想必是很常用的手套吧。
帕梅拉苦笑地握住那只手下了马车。
看见帕梅拉对自己微笑。伊恩莫名地感到害羞,不禁咳了一下。
「呃…………真是不错的场所呢,这条路好安静。」
摄政公园的草皮上有条舒服的小路延伸而去,远处还有一座湖,帕梅拉跟着伊恩往前走。
她拜託伊恩,希望他能带自己去伦敦西区走走。由于对自己去到奥尔索普家时莫名的畏缩感到懊恼,所以她希望能习惯贵族们会去的场所瀰漫的气氛。
可是,伊恩似乎误会什么了,马车光是行驶在一些他自己喜欢,而且人也少、建筑物也少的道路上。儘管刚开始有些困扰,不过在半路上她转念一想,偶尔这样也不错吧。
「新的客人要来欣赏奥克斯赛马吗?」
漫步一阵子之后,伊恩终于不再谈自己热衷的话题。帕梅拉一边享受着太阳光一边点点头。
「这我只在这里说喔,是名门贵族千金小姐的礼服呢,客人相当漂亮。」
「哦,那真是太好了。」
「也不能说全是好事。毕竟不能搞砸——而且虽然不能讲得太明白,不过客人果然还是期待做出恋之礼服的样子。」
「克里斯廷小姐怎么说呢?」
「她好像有掌握住一些思绪了,并没有因为是上流阶层就害怕喔。为芙萝蕾丝小姐缝製那时候也是这样,在这方面她比我还要勇敢。」
帕梅拉想起克莉丝并这么说道。
与汉诺瓦见面的时候好像随时都会昏倒一样,不过尺寸丈量结束后到要开始工作时都和往常一样。无论对方是伯爵千金还是劳动者的女儿,克莉丝都只是以相同的方式一如往常地裁製礼服罢了。
「这样不是没问题了吗?」
「说得也是。总觉得听你那样一说,好像也觉得没问题了呢。」
帕梅拉说道。的确,一旦望着在高远天边閑适飘蕩的云朵,感觉一些小事都能变得顺遂。
反正,未来的事情谁晓得呢。
「这一阵子虽然觉得不安,不过心情变得比较轻鬆了。谢谢你,也有其他友人邀我来伦敦,不过能跟伊恩医师一起来真是太好了呢。」
「其他友人?」
伊恩倏地肩膀一震。
「那是那个……」
「如果你是想到奇怪的方向,那就错了。」
帕梅拉赶忙解释。
「不是只有两个人,而是找了一大堆人过来,因为女生不够的关係才找我的。我已经拒绝了,而且无论如何,我这次并不是因为想来伦敦玩,而是想去许多地方看看。」
「那个人是……有一次到店里去的黑髮男性吗?记得
是叫做安东尼。史卓特先生是吗?」
帕梅拉的视线慢慢从伊恩身上移开,假装望着路旁的花朵。
安东尼与伊恩曾有一次意外见到面。特别记在心上还满奇怪的,或许是偶然间顺口提到了名字吧。
帕梅拉转向一旁润了润嘴唇,罕见地飞快说道:
「这应该是每天穿克莉丝的礼服的好处吧,客人会开玩笑地对我说很多事情。无论是哪一位来到店里我们都很欢迎。」
「不,我想……这不只是礼服的关係……」
伊恩的声音陡然一沉。
「那个……我知道我说这些话很奇怪,不过史卓特先生向妳——提出了交往的要求吗?」
「没有,并不是交往什么的,单纯只是一个小小的邀请而已。」
怎么好像在解释一样,帕梅拉边想边回答。明明也没有义务要解释的。
伊恩曾经对自己说过类似告白的话语,偏偏那个时候是『蔷薇色』最困难的时候,并不适合给出答案,于是就不了了之。她也打算往后就一直维持好朋友的关係。
「所以——妳现在心中并没有特定的人选吧?」
「之前我也曾经说过了吧。伊恩医师。『蔷薇色』现在工作繁忙,我没有时间与任何人交往。」
帕梅拉一说完,伊恩便短暂陷入了沉默,接着下定决心似地问道:
「帕梅拉小姐,要不要以我的女伴身分一起去奥克斯赛马会呢?」
帕梅拉望向伊恩。伊恩并没有看着帕梅拉,他始终盯着前方,带着骯髒手套的手两相交握。一向温和亲切的脸庞却难得地绷紧,彷佛做出了某种决断般紧咬着唇瓣。
女伴……
帕梅拉在心中反覆思考着这个字眼,感觉到这与他至今说出的话语有着不同的沉重感。
虽然想以谈笑含糊带过,现在的气氛却不容许她这么做。
「以伊恩医师来说,如果需要女伴的话,应该有很多人可以找不是吗?」
帕梅拉谨慎挑选着话语开口。
「我希望是妳。」
伊恩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断然地说着,眼神凝视着道路上的一处。
「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不过我一点都不了解你喔,伊恩医师。医师也对我的事情毫无所知吧?」
「帕梅拉小姐,我只要现在站在这里的妳就够了。」
伊恩缓缓地表示。帕梅拉也停下脚步,注视比自己高大的伊恩身穿咖啡色西装大衣的模样。颈后的毛髮微微卷翘,并没有戴帽子。他通常会忘记戴手套或者是帽子其中一种。
伊恩是浪漫主义者,帕梅拉相当清楚。
她心想,如果是个性不好的女生,或许会拿这样的告白来开玩笑,当作自己战利勋章也说不定。伊恩就是因为总是很认真,谈恋爱才会如此笨拙。年过三十了,却都没有任何恋人的传闻也是这个原因吧。
帕梅拉有所觉悟,她静静地吸入一口气。
「我不是爱情小说的女主角,伊恩医师。我想你也明白,我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人,一点也不温柔,而且女性不可能永远维持美貌的。」
帕梅拉儘可能以温柔的声音说着,然而伊恩却打断帕梅拉的话。
「对我来说,妳永远都会是这么美丽。」
「还有刚刚也说过,我有工作在身,对于『蔷薇色』我看得比任何男性都还要重要。」
「妳这么忙碌,有医师在身旁比较方便。」
伊恩就像是纠缠不休的小孩一般,教人无法想像他是大自己十五岁的男性。
「……伊恩医师,你身边没有什么女性吗?」
帕梅拉坦白地丢出问题。
连讲都不用讲,自己与淑女该有的美德相去甚远。基于工作性质而注重外表,然而光这样是无法维持恋爱的。
伊恩的脸庞顿时堆起阴霾。
「对于我这个年纪还单身并独自居住的情况。妳也觉得奇怪,认为我是个奇怪的人吧。」
「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你没有看这世界女性的眼光罢了。」
伊恩看着帕梅拉,两人注视着彼此,伊恩躲开了目光。
「我当然也有过不少机会——像是别人介绍女性给我等等——至今却都维持不久。」
「那是为什么呢?」
「我不晓得——不过女性事实上会对很多事情抱持不满。简单来说。像是我一会儿忘记帽子、忘记生日,或者只要两人一起去餐厅就遇上公休等等。然后,有时候还得突然去病患那里才行。」
「我说不定也会说同样的话喔。『为什么老是忘记帽子呢?我没有办法跟那么邋遢的人交往!』『明明今天已经约好了,为什么要工作呢?是病患重要还是我重要!』」
「妳会说吗?」
「是不会啦。」
伊恩-瞬间瞪大了眼睛,听见帕梅拉的话后表情便和缓了下来。
伊恩这才终于露出笑容,恢複至平常有些不修边幅但显得悠哉的表情。
「我也是这么认为。不过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告诉妳不要抱怨——我希望妳明白的是,我并不是因为妳长得漂亮或者是因为在我身边,就向妳提出交往的要求。」
伊恩再一次望向帕梅拉。这次,他没有躲开。停顿了一会儿后他说:
「我想说的是——我喜欢妳。」
伊恩的表情里,看不见任何计算或虚伪。帕梅拉不知为何顿时感觉无以自容。
「不过只有那样的话,恋爱是没有办法成立的。因为我和伊恩医师之间存在着很多差异。」
「怎么样的差异呢?年龄吗?还是妳不喜欢我呢?」
「不是的,我喜欢伊恩医师,但是爱的话……可能没有。差异点在于生存的方式。」
伊恩听到『喜欢』便笑了,眼睛好像要滑落似地,他赶忙伸出手压回鼻樑,就这么望着帕梅拉,频频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