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戀人

绿色的光笼罩四周。

这是一处位在离丽浮山庄中心位置稍远的森林。

夏洛克将车子停在不起眼的树荫下，请森林看守人打开门后回到车子里。

驾驶座旁是克莉丝，她单手拉起深蓝色礼服裙身，找寻下车落脚的位置。在深蓝色礼服底下，一双同色的小巧鞋子若隐若现。

夏洛克伸出手。

「小心一点，脚边的路况不太好。」

克莉丝害羞地垂下双眼，但仍坦然地握住那手下了车。

「这座森林与奥佛西地昂斯宅相连对吧？」

克莉丝开口问。

声音如少女般澄凈，温柔而且不带丝毫尖锐，内敛并惹人怜爱，就如同克莉丝本身那样。

奥佛西地昂斯宅邸，是哈克尼尔公爵家位在丽浮山庄的别墅之名。由于有个体弱多病的妹妹住在那里，公爵家的长男夏洛克在伦敦没事要忙的时候，也会待在那里。

「是的。虽然说是森林，不过并没有那么深广。原本是为了骑马而收购的。离宅邸有段距离，不会有什么人过来。」

夏洛克与克莉丝并肩而立。他将帽子放在车内，手套则因为有些犹豫而就这么继续戴着。虽然不是荒烟蔓草的森林，但里头会有什么也无从预期。

「路径上有马蹄印。」

「那是布拉帝舒利宅邸——隔壁区域的谁所留下的吧。不要进到道路的左处，这座森林是有分界的。」

夏洛克将挡住路的弯曲树枝拿起，让克莉丝走过并这么说道。

一走入森林里，便感觉到空气为之一凉。

哈克尼尔公爵家为代代饲育马匹的传统家族，不过夏洛克本身不骑马，奥佛西地昂斯宅邸也不是为了马而整建的地方。

夏洛克在大学修习政治学，并且希望能够儘快当上议员。

克莉丝戴着一顶小帽子，帽子底下则是编成辫的乌黑髮丝。

她绿色的眼眸扬起，望着穿透树枝洒落的点点阳光以及野生苹果枝桠。裙身不算宽蓬的深蓝色礼服越过蜿蜒于地面的流水，克莉丝的身影悄静地融入于森林之中，没有一丝不安的模样。

配合着克莉丝放慢脚步走着，夏洛克感觉到就连自己的思绪也变得沉着稳静；纵然比起大自然，他原本是比较喜欢都会的人。

「你骑马吗？」

「没有，不过潘蜜拉曾说过，真希望有专用的马车就好了。」

「喔，因为也有女性独自搭乘的马车吧。」

克莉丝因闪避不及脚边的大石头而差点跌倒，夏洛克一边扶着她的腰一边心想，他也没办法送一辆马车吧。

克莉丝的住处兼工作场所——高级礼服专门店『蔷薇色』并没有马廄。

虽然在克莉丝高明的裁缝技巧以及店员潘蜜拉的努力之下，两名十七岁少女仅靠着自己将店面经营得越来越有声有色，然而没有协助家务的佣人，身份也无庸质疑只是属于劳动阶层，想来也不够充裕到能聘用马夫。

可是，一想到克莉丝要提个大行李走上数哩路，他就觉得心疼。

若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千金小姐，其实就连踏上外头的土地都是难得一见的事。

「你的身体也不是很好，难道不能拒绝住在远处的客人吗？」

「我没有办法因为这种理由拒绝。」

克莉丝微笑说道。

「而且我最近常想，如果偶尔能去远一点的地方也很好。我很庆幸先前能一起搭车去到西北方的英格兰。如果一直待在店里就无法看见那样的世界。」

「这点我倒也有同样的想法。」

需要那样努力工作才能生活下去呀，如果有时间的话，其实是很想一起去想去的地方。

夏洛克望着克莉丝的脸，然而克莉丝只是露出纯真无辜的表情，她说的话语中并没有特别要暗示什么的意思。

西北方英格兰大地——

（克莉丝……你喜欢我吗？）

（是的，夏洛克。）

如果那是指离开伦敦或丽浮山庄，去到那个地方的情况；如果她刚才所说的庆幸，是表示不后悔自己所说出来的话语……

「——上次的事情我很抱歉，克莉丝。」

夏洛克望着克莉丝的侧脸，静静地说出想说的话。

比起顾虑太多问题，他现在认为还是说出口比较轻鬆。

他一直等到自己和克莉丝的工作都告一段落后提出邀约。终于两人能在今日独处，然而在克莉丝不愿触及该话题的情况下，他一直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才好，还是乾脆不要说出口比较好。

克莉丝吓一跳似的看向夏洛克。

「——咦？」

「就是奥克斯赛马会那天的事情。因为我有实在无法拒绝的事情要处理……」

绿色眼瞳看来彷彿蒙上一层阴影。

「啊……请您不要放在心上，您愿意要请我，我已经相当高兴了。」

「我真的——很想赴约，就连要去的地方都已经决定好了，就在伦敦——」

「没关係的，对我这种人不用如此费心，真的，我明白您的心意，所以请您不要在意。」

克莉丝虽然带着笑容，口气却是果决。

似乎不想再对这件事多说什么了。夏洛克感觉受到反制，于是便不再开口。

的确——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无论当时有多少约定好的事情，身为一个小小的从政者，这是无法缺席的要事，而他对克莉丝当然也没有放着不管，毕竟是派了佣人到约定的地点致歉了。

夏洛克当然是打算补偿，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现在就可以决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级地点。

只是，在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要是提出邀约，是否会得到信任就不得而知了。如果对方表示不用勉强了，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

而且就现实情况来说，夏洛克自己平时得去西敏市，而克莉丝本身也有工作。

有可能只是受到邀请就感到满足吗？

无论阶级相差有多大，如果喜欢的话不会想见到对方吗？

克莉丝不属于社交圈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没有机会在宴会上或是拜访时见到面，若是就这样搁着，就连她的近况也会越来越难以得知。

如果克莉丝能对自己埋怨一两句就好了。夏洛克闷闷不乐地想着。像是讨厌没有任何承诺的关係等等，至少若能够问我内心对她有什么感觉的话，就算不能把话说得很明白，起码我可以表示自己那样的心情。

难道……她不在乎我有什么想法……

走在前方的克莉丝扬起一声短呼，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微微一笑说道：

「夏洛克先生，缬草开花了呢。」

「叫我夏洛克就好，或者是夏俐也可以——坐吧。」

坚硬的树根突出于小红花旁，抬头往上看，初夏的太阳透过林木的遮挡悄探，低处间隙有道涓流，小小的波浪潺潺涌动，因着林间洒落的光照而闪闪发亮。

夏洛克与克莉丝并肩而坐，克莉丝将一双小受放在裙身膝盖处，夏洛克的身体则有些随意地依靠着粗圆的树榦。

「我常常来这里。」

「带着书来吗？」

「嗯，已经厌倦一直待在书房了，所以总是寻找可以独自一人看书的地方。」

「总觉得很像是你会做的事呢。」

克莉丝露出了微笑。今天的笑容比往常还要多一些。

「潘蜜拉也尝尝看书，她说她喜欢小说。」

「爱情小说？」

夏洛克感觉意外地问道。克莉丝和潘蜜拉应该都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才对。

「不是的。是我不太明白的书。因为潘蜜拉很聪明……她不会在店里看很难的书，因为她说如果女人悦读很厚的书，客人不会给予好脸色。」

「古老的风气呢。」

夏洛克一边回应一边心想。潘蜜拉果然是想得很周到呀。虽然是位魅力又可亲的女孩，然而那股分外聪敏的感觉，也是让夏洛克无法将她当成异性看待的原因之一。而克莉丝则对于那样的算计完全一窍不通。

「如果想读小说的话，可以学学法文，有些具深度的不错作品。你不看的吗？」

「比起小说，我比较喜欢诗，感觉好像文字切割了时间一般。」

「诗啊，你喜欢谁的诗？」

克莉丝不好意思地望着前方，随着某处传来的鸟啭低声喃喃道：

「『水波扬起在它们身边，但晶莹浪花不如它们懽怍。』」

「『处身如此欢畅的友伴，诗人开怀在所难免。』——是华兹华斯啊……」

「您喜欢吗？」

「虽然没有特别喜欢，不过多少读过一些，还不至于到能倒背如流的地步就是了。」

「我觉得像这样的自居最棒的地方在于，偶尔想到的时候能拿出来玩味一番。」

「我意见跟你有些不同，不过就别追问了吧。」

「因为觉得庸俗吗？」

「嗯。」

两人相视微微一笑。

「我没想到你会喜欢读诗，下次拿一本诗集给你吧。」

「其实并不是到喜欢读诗的那种程度，只是在缝製礼服的时候……」

「现在——工作的事情就别先提了吧。」

夏洛克打断了克莉丝的话。

太阳藏于云后，让人看不清楚脸庞。

夏洛克伸出手，抚上克莉丝的颈项。他解开阔边女帽的绳结并拿下了帽子，克莉丝的刘海有些凌乱，随风飘扬。

夏洛克碰触着克莉丝的刘海，凌乱的髮丝贴着脸颊，夏洛克的手轻而易举就能包覆他那有些泛红的小巧脸蛋。

「帽子不适合我吗？」

「不会，但是这样比较好。」

克莉丝眨了眨眼睛，深绿色眼瞳看起来水汪汪地。夏洛克显得优先着急。

那眼瞳里映着的，真的是我吗？

「夏洛克……那个……」

「……叫我夏俐。」

明明一直以来也不喜欢这个称呼的。

夏洛克悄悄地倾过身子。克莉丝的唇瓣微微开启，正要开口唤出夏洛克的昵称——

「唉呀，克莉丝怎么会在这里啊！」

接着，那将呼唤出口的话语被一道少年的声音给硬生生打断。

夏洛克与克莉丝顿时像弹开似地拉开了距离。

「爱德华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克莉丝髮出听来狼狈的声音问道，夏洛克看见从道路另一头走来的人影。

一名蓄着金色长捲髮的少年就在视线前方。他有着与克莉丝相差无几的娇小身形，姣好的五官简直就像身着男装的少女一般。

「爱德你啊！不可以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啦！」

紧接着，爱德后方的树丛处有东西窜动着并传出沙沙声响。

「真是的，如果再不认真找的话就真的会不见的……啊！克莉丝！哥哥也在！两人一起出来玩吗？」

从树丛处现身的是一位真正的少女，她是夏洛克的表妹斐莉儿。

斐莉儿以双手按住一头红髮，小小的身体上还沾附着绿叶。看来她不是走一般路径来到这里的样子。

「你才为什么在这里呢，照理说应该没有人从门口进来才对啊！」

夏洛克不自觉地粗声说着。

斐莉儿现年十岁，虽然是个不像伯爵千金的野丫头，然而却莫名地很爱黏着夏洛克，所以也常常出入『蔷薇色』。不晓得什么时候，似乎也与『蔷薇色』先前的客人爱德成为了朋友。

「我们去奥佛西地昂斯宅邸的山丘玩耍，结果缎带被风吹走了啦！因为是很重要的缎带，我就追了过去，然后爱德说他看见缎带被吹到这个森林里来……真是的，既然都这么说了就好好找嘛！」

「找缎——缎带的话就在那里啊，莉儿。」

「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