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铺满石版的村庄里,教会正响起噹噹的钟响。
金色的朦胧阳光伴随着音色照入敞开的窗户里,然而寒风仍令人感到刺骨,风中还带点湿气。如果稍加留意并望向外头,可以看见森林树丛间的步道上还残留着些微晨雾。
在北方国度昆席德,冬季佔去一年之中约一半的时间,春季、夏季、秋季总会突然造访,然后转眼就消逝;不过四季的变化仍然相当鲜明,伴随着群木的红叶与朝雾到来的秋季是丰收的季节,不少鸟儿为了小蓟、山梨的果实而众集于野地,透出金色光芒的晨雾还流连忘返,可以听见早晨的喧闹之声传至窗边。
但是,现在可不是沉醉的时候。
伊娃用过稍嫌迟来的早餐,然后梳理好长发、换装完毕之后,再一次重複说出那句话:
「艾力克斯,你应该回王都。」
「不,公主。」
坐在对面长凳上的黑髮青年以坚定的眼神取代了摇头,他的表情十分认真。
「我要回王都时,妳也得跟着我一起走。」
「你这么说也没用,公爵现在一定很担心你的安危。」
「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伊娃迎视对方坚定的目光并斩钉截铁地响应,于是对方也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我也一样,我现在可不能离妳而去。」
「可是艾力克斯应该要回王都。」
「不,我不回去。」
「回去。」
「我拒绝。」
两人之间的对话毫无交集,彼此争论不休,其实这两位当事人早就发觉这一点了。每当早晨到来时,他们就会重複着同样的对话,而且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早上两人也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真是的。」伊娃不禁再度叹息,不过她赶紧忍住。
对方是比伊娃年长三岁的艾力克斯,斐尔德•布劳德尔,是自上个王朝延续至今已有三百年历史的布劳德尔家的子嗣,未来将会继承爵位。
伊娃之所以与艾力克斯一再发生争执,并不是想跟他争论什么,也没有任何责备他的意思,只是她也有无法让步的理由。
「艾力克斯,你回王都吧,我不想再拖累你了。」
「不,紫之公主。」
艾力克斯放开一直交握于膝上的双手并稍微凑向前,黑髮在白色衬衫的肩头轻轻摆荡,那对茶褐色眼眸则直勾勾地注视着伊娃。
「我是妳经由国王陛下及国家教会认可的正式未婚夫,保护妳的安全是我的责任。如果妳一定要我在此时此地离开妳的身边,对我而言就跟死亡没什么两样,因此我绝对不能离开。」
「什……」
伊娃瞪大双眼说不出话来,在她惊讶地缩回身子之前,只能错愕地僵在原地,这段期间艾力克斯仍然紧紧盯着她,伊娃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从两人座椅附近的猫脚桌对面传来响亮的叹息声。
「你这么说也没用,公爵现在一定很担心你的安危。」
「既然妳都这么说了,那公主也……」
「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站在那里的人是一名侍童模样、身穿立领佣人服的金髮少年。
「看来今天早上还是妳的未婚夫赢了,争论就到此为止如何?」
「……卢。」
伊娃唤着少年的名字并轻抿着嘴,这时她才惊觉卢也一直在这个房间里。他大概是从伊娃的表情看出什么端倪,于是再度叹了口气。
「要打情骂俏是你们的自由,但是伊娃,如果妳是真的担心未婚夫的安危,也差不多该离开了吧。」
「你……你凭什么叫我出去。」
听见卢用不耐烦的语气说的那句话,让伊娃当下相当不高兴,这时房门突然响起敲门声,紧接着进入房里的是一名穿着短襬燕尾服男僕装扮的彪形大汉,他粗壮的巨手推着闪烁着银光的手推车,推车上摆着白色水壶及洗脸盆,以及竹篮大小的黑色提箱,提箱似乎沾上了消毒药物,当伊娃闻到那股刺鼻的气味后才恍然大悟。
艾力克斯的右肩伤得不轻,他一直到三天前都还躺在床上养伤,因此每天得更换好几次绷带,负责换药的正是眼前的巨汉以及卢。
这时伊娃突然兴起一个念头。
「让我来吧。」
「什么?」
艾力克斯坐在长凳上惊讶地瞪大双眼,卢则是皱起了眉头。儘管四周瞬间瀰漫着一股错愕的气氛,伊娃却丝毫没有察觉。
「既然你不愿意回王都,那至少让我帮你处理伤口吧,况且我也想知道你的伤势。」
「不,这也太……公主?」
面对伊娃认为自己想到了好主意而眼睛发亮的模样,艾力克斯畏缩地蜷起身子,刚才那副强势的态度如今已不复见。不过伊娃也不习惯强势的艾力克斯,看到他终于恢複成平时的样子,伊娃暗自感到心安不少。
「不需要客气,快点脱下衣服吧,不然我帮你脱好了,你不要乱动喔。」
「不,那个,等一……」
艾力克斯被伊娃抓住衣襟,他在耳朵、脖子全都涨红的情况之下仍拚命挣扎。
对王公贵族而言,让侍女等下人帮忙更衣是长久以来的惯例,由于他们的服装种类繁杂,光凭一人无法完成换装也并非稀奇之事。但是伊娃在九岁以前一直都是独自换衣服的,她也经常帮比自己年幼的孩童更衣,所以对她来说,现在要为艾力克斯解开钮扣、褪下衬衫依然是轻而易举,不过艾力克斯却奋力抵抗,怎么样都不愿让她脱去自己的衣服。
「真是的……」伊娃下意识地嘟起嘴巴。
于是传来一声夸张的叹息。
「伊娃,我刚才不是已经要妳离开房间了吗?」
卢站在紧紧定于长凳上的艾力克斯身后淡淡地说道,那副轻描淡写的口吻还真是挖苦人,儘管因为卢戴着墨镜而看不清他的眼神,伊娃仍然很明白他正在瞪着自己,为了与之抗衡,她也用炯炯的目光瞪着他。
「嗯,我听见了,可是现在不是要处理伤口吗?我也要帮忙。」
「帮忙?妳知道该怎么上药吗?」
「完全不知道。」
伊娃老实地摇摇头,她打算等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再问卢;卢大概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说话的语气顿时变得很冷淡。
「那我就直说了—帮不上忙的人不管到哪里都没用,只会让人觉得碍手碍脚,妳现在想做的只是多管閑事罢了,所以我希望妳能马上离开。」
「唔……」
伊娃完全说不出话,卢说得一点也没错,正因为她已经先承认自己什么都不懂,所以才更加没有反驳的余地。
「……真过分。」
伊娃觉得至少要作点反击,于是丢下这句话后便离开房间。
几乎在白色门屝阖上的同时,一阵听来不悦的脚步声穿过走廊。
当声音逐渐远去并消失后,艾力克斯终于安心地呼了口气,这时他强烈地感受到阵阵传来的刺痛感。
「『紫之公主』真是粗鲁,居然一大早就想脱未婚夫的衣服,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
卢彷佛在徵求艾力克斯的附和般望向他,然而艾力克斯只是蹙起眉头瞪着卢,他当然不可能认同卢说伊娃的坏话,况且卢刚才的语气简直和他的主人一样,真是令人极度不高兴。艾力克斯的不悦或许毫无保留地传达给卢了,只见他耸耸肩并绕到长凳的正前方,没有先告知就褪去了艾力克斯的衬衫。
「你还真是爱逞强,这样的伤势明明得再多躺几天的。」
卢将艾力克斯厚厚缠在右肩的绷带鬆开一圈,立即可以看见些微渗出的血渍,随着缠绕的绷带逐渐解开,血迹也越发清晰可见,艾力克斯自己也很清楚刚刚因为使力抵抗伊娃导致伤口更加疼痛了。
「如果一直躺在床上只会让公主更担心。」
要是让伊娃知道自己的伤势,她一定会想尽办法送自己回王都,这样可不行。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可是艾力克斯早已有所觉悟,就算要赌上自己的性命也得保护伊娃,此时此刻让他的决心更加坚定。
「或许吧……这点事我当然明白。」
当卢解开所有的绷带后,那位沉默的巨汉随即将热水倒进脸盆,卢趁此空档在圆桌上打开黑色提箱,那沾上消毒药水气味的提箱里有剪刀及纱布,另外还排放着数十个小巧的深色玻璃瓶,卢没有确认过标籤就直接取出两三瓶。
「不过你可别忘了,只要你还留在这里,你的身份就是那个人的侍从,而且也是最好的人质。」
「……」
肩伤接触到早晨冷冽的空气而疼痛不已,艾力克斯紧紧皱起眉头并且瞪着站在面前的
卢,却因为隔着墨镜而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但是当他在清理伤口时,艾力克斯忽然从他的侧脸看见那对与伊娃相同的紫色瞳眸。
伊娃自白色门屝的房间离去后,一边提起缀有红色蕾丝刺绣的香槟金礼服裙身,一边步下阶梯,然后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停下脚步,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她现在身在旅馆里。
这间四层楼高的旅馆走廊上铺着红色地毯。
旅馆后头则有条散步道可以通到一座小森林。
虽然内部的墙壁、天花板、楼梯扶手全都新得发亮,墙上挂着的绘画及家具却儘是些拥有百年以上历史的古董,让人有种不协调戚。
伊娃就只知道这些。
位在这里的这座城镇究竟属于哪一州?距离王都隆迪尼尔兹又有多远?关于这些她一概不知道,正确说来是根本没人告诉她。
一切的开端都是在温古雷斯城庭院发生的那件事。
举行晚宴那天,伊娃计画溜出城堡赶回王都,就在这个时候,爱蒂蕾德正妃出现了,并且以手枪射击艾力克斯,还企图夺走她的性命,然而爱蒂蕾德并没有得逞,伊娃最后与艾力克斯一同离开了城堡。
距离那晚至今已经过了五天。
不知道王宫现在的情况如何?
那位对妹妹既宠爱又严厉的王兄、说自己身体不太舒服的表姊,还有虽然变得伶牙俐齿却仍旧体弱多病的王弟,他们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呢?而且那位远从邻国前来造访的王姊也令人很担心。
侍女爱莉雅及骑士吉克也令她挂心不已,他们俩现在正面临什么惩处呢?
唯一的继承人艾力克斯忽然失去蹤影,布劳德尔公爵家现在应该乱成一团吧?想必谁也不知道,他在失蹤之前竟然和第二公主在一起。
艾力克斯肩膀所受的枪伤虽然称不上严重,却也绝对不好过。自从离开了温古雷斯城,他只接受了简单的处理就搭上马车摇晃了一整天,不仅因此发高烧,甚至连说话都很困难。
伊娃一眼就可以看出艾力克斯只是在逞强。
毕竟他和平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在这之前,伊娃从未见过他如此顽固。
「所以我才希望他回王都嘛……」
明亮的光线射进採光小窗后晕散开来,伊娃靠着扶手喃喃自语着,接着就一直低下头。
我是妳经由国王陛下认可的正式未婚夫,所以不能离开妳。
伊娃在昨天、前天,甚至在之前就已经听艾力克斯说过这样的主张,她也明白这是十分正当的说词,就因为她很清楚这一点,才更无法坦率地接受对方的想法。
「我……」
或许我的出身根本不配拥有公主这个称号。
艾力克斯应该也很了解这点。
伊娃微微掀动唇瓣喃喃自语,接着她闭上双眼,爱蒂蕾德正妃举枪的身影又再度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赐予伊娃第二公主地位的母亲并非正妃,而是第二王妃,据说她们母女俩长得十分相似,然而别说是长相了,伊娃连母亲的名字都不知道。
五天前的那一晚,爱蒂蕾德正妃将枪口指向她说:
「身为因袭之子的妳,是王国不需要的人。」
被赐予紫色禁忌之瞳的妳,是一位跟肯尼斯国王毫无血缘关係、在牢狱中长大的女孩。
那充满侮蔑的冰冷语气至今仍言犹在耳,并且忽地涌上心头,伴随着有如铁鎚痛击灵魂般的力道毫不留情地在伊娃耳边来回震蕩,每当声音响起,她的背脊、胸口就会涌上一股寒意、浑身寒毛直竖。如今这种感觉又再度袭来,伊娃不禁紧紧揪住礼服的前襟。
「牢狱……是什么意思?」
我所成长的那座城堡才不是那种地方。
为了抗拒心头不断涌出的那句话,伊娃硬是挤出声音控诉。即便如此,她仍然无法静下心,倚靠着楼梯扶手顺势滑坐在地,并用双手环抱住自己弯曲的膝盖,将脸埋进双膝之中。儘管那头据说是遗传自母亲的淡色秀髮落在红色绒毯上,伊娃也毫不在意,因为她已经没有余力挂心这件事,即使楼下时而传来人们的说话声或是脚步声,伊娃也都充耳不闻。她的脸颊紧贴着双腿,试图压抑那股无从停止的颤抖:心中一再吶喊着:「才不是,才不是这样。」
位于幽暗森林中的那座石造城堡才不是监狱,里头一个犯人都没有,她在那个得以眺望石楠遍开之荒野且与世无争的环境里始终过得很开心。
在她为了进宫而不得不离开那座城堡时,内心真的好捨不得。
伊娃跟随着据说是国王使者的人们坐了好几天马车,晚上则借宿在金碧辉煌的贵族宅
邸,然而当时年仅九岁的伊娃直到抵达王都的前两、三天夜晚,才终于能在床上安稳入眠,在那之前,她都一直躲在烛火已熄的偌大房间角落等待自昼来临。
她脱掉别人拿给自己的衣物和鞋子,就只是一直抱住膝盖蹲坐着也不睡觉,每当她孤单一人时总是会这么做。
「……」
坐在楼梯间的伊娃缓缓抬起头,然后皱着眉将手伸向礼服下的短靴。
真想赶快脱下这种东西拿去丢掉。
可是靴子不像凉鞋那么容易穿脱,她必须将那十颗排扣一颗一颗解开才行。
「……啊啊啊啊啊!讨厌,真是麻烦!!」
她在解到第五颗扣子时不由自主地大喊出声,企图凭着冲动一口气脱下靴子,却因为脚尖卡住而拉不出来,于是她拚命压抑陡升的挫折感继续解开排扣。
当她解至第七颗排扣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哦,原来妳在这种地方。」
男子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伊娃一抬起头便立即皱起眉头,因为她看见一位穿着双排扣大礼服的男人朝着楼梯间缓缓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