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交換條件

「您醒了吗？」

一阵柔和的声音伴随着油灯的光线传来。

这是谁的声音？伊娃当下的反应是先竖起警戒，然后才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在望向光线彼端的脸庞后才想起这是谁的声音。

手持油灯站在床边的是卡罗，她奉拉•寇特之命照顾伊娃，这位侍女约比伊娃年长十

岁，昆席德语倒是说得不太流利，但是对伊娃的态度总是很和善。

「伊娃殿下，您知道您昏倒后就一直没醒来吗？」

「……我不知道。」

伊娃缓慢地坐起身子，一边接过卡罗递上的水一边轻摇着头。

「我昏倒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伊娃殿下，您突然在那座古堡里失去意识，紧接着就被送进这栋宅邸，我想想……那已经是前天的事了。」

「也就是说……」

难道我整整昏迷了两天？「哇——」伊娃发出些微的惊叫，然后事不关己似地思考着

「那还真是严重」，毕竟她根本不觉得自己睡了那么久，也难怪她会这么想。

而且她的头还昏昏沉沉的。

自己为何会昏倒呢？这座「宅邸」又有什么来历？她现在还不愿意去思考这些事，不知道是因为睡太久还是夜色昏暗的关係，伊娃觉得自己还是很想睡觉，明明不想睡却又觉得好睏，感觉内心跟身子都还不愿意醒来。

「卡罗，我可以继续睡吗？」

伊娃询问的语气中暗示要对方先离开房间。

「好的，没问题。」和那位惹人厌的男僕比起来文静许多的卡罗立刻回答。

「您一定累了吧，请您好好休息，我把水放在这里。」

卡罗指向床边后便轻轻行了个礼，随着油灯的照明远去，她也消失在门屝的另一头，脚步声毫不迟疑地离去。

大概是因为窗帘都紧紧拉上的关係，使得房内一片漆黑。

但是眼睛过了一会儿后就习惯了。

当伊娃凝望着这个黑暗的空间时，回想起了一些往事。

她在醒来前作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奇怪的梦。

在又黑又小的房间里摆着一个浴缸，有人正帮自己沐浴，当她裹上浴巾并走出浴室后，要穿的衣物已经整齐摆放在暖炉前的椅子上。

白绢衬衣、灯笼裤、袜子、吊袜带，还有黑色洋装和黑皮鞋。

我才不要这些东西，我不想穿！

儘管她这么说，对方却完全听不进去。

据说他们是国王派来的使者。

他们要带伊娃去王宫。

他们板着脸，一再强调要去王宫非得穿上这些不可，于是伊娃也只好顺着他们的意。

她整装完毕后便走出城堡。

然后越过架于乾涸护城壕上的石桥，被带到由四匹马拉着的漆黑厢型马车前。

「上去吧。」一双大手催促她上车。

但是在踩上垫脚台之际，伊娃回头望向城堡。

有两位手持长枪的卫兵在石桥前的城门塔出入口站岗，而在其对面的幽暗迴廊里则有无数个人影。

更教她讶异的是，城堡不知何时已经被团团火焰笼罩。

我一定会救你们的。

伊娃迎向带有火焰热度的风，心中如此暗忖。她不能说出口，因为要是说出来，那些使者一定会惩罚自己，所以她只能凭藉着眼神传达这个讯息。

我一定会将大家救出这里。

为此，我一定会成为女王给你们看。

所以请各位等我。

伊娃在心里对站在迴廊尽头的人影不断吶喊后，才终于转身背对城堡并坐上马车，即使身子开始随着马啼声摇晃，她仍然对残留于脑海中的身影不停呼喊。

然而——

「……我不懂。」

伊娃原本坐起的身子又朝枕头倒下并喃喃自语着。

我在这里醒来之前作了一个梦。

是关于那座紧临石楠原野而建的古堡之梦。

夜色炽热而焦黑，肌肤与喉头被黑烟及热风烧灼的感触，至今仍残留于记忆之中，光靠喝下一杯水无法轻易地抹去这种感觉，颈项与背部因为睡梦中渗出的汗水而湿透，让伊娃觉得相当不舒服，可是令她感到最不舒服的就是留在心头的那种感觉。

我对于离开那座城堡时的经过还记忆犹新。

我也清楚记得当时我下定决心要拯救大家。

然而「大家」指的是谁？我却完全没有印象，也通通想不起来。

刚刚那场梦掺杂了纯粹的梦境与现实，我还明确地记得我在离开那座城之前曾经泡过

澡，然后被迫穿上从未穿过的服装，可是洋装的颜色不一样，那件黑色的洋装简直跟丧服没有两样，况且我离开城堡时并没有发生火灾。

「根本就没有火灾……」

伊娃宛如要说服自己一样把话说出口，这时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身上顿时冒出冷汗，突如其来的颤慄令伊娃倏地闭上双眼，赤红火焰在她的脑海中摇晃。不要再出现了，儘管她拚命地摇头、奋力眨着眼，那副景象依旧没有消失，简直像是困在一场醒不过来的恶梦般恐怖，于是伊娃蜷缩成一团，然后在心中呼喊所有闪过脑海的名字。

爱莉雅、雷欧王兄、康妮丽表姊、吉克、威廉……

来人呀，快来个人吧，谁来帮我熄灭这团火焰。

她最后甚至失神地寻求协助。

然而并没有人出声响应，漆黑的房间彷佛被整个世界区隔开来般鸦雀无声。

只有孤零零一人。

简直就像当时为了成为第二公主而去到王都时的情形一样。

一想到这里，伊娃又开始感到害怕，她渴望有人能在这里陪着自己。

但是她也鬆了一口气。

儘管越是思考就越觉得不安与困惑，不过只要一想到自己可以尽情去回想那座紧临石楠原野建造的城堡，内心深处顿时放下了一块大石。

她待在王宫的期间里，没有任何人知道那座城堡的事。

因此伊娃也刻意不提起这件事。

但是现在用不着顾虑这些了。

孤独一人是这么地寂寞，她却因而觉得有点鬆了口气。

「……一下下就好。」

让我继续睡吧。

或许可以在梦中见到谁，伊娃的内心抱持着小小的渴求并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投身于眼睑下的黑暗，幸运的是睡意不一会儿就前来造访。

她缓缓自艳红的火焰残像中解放，沉入深沉的幽暗之中。

伊娃于宁静之处再次呼喊那个名字。

然后毫无疑问地与对方再度相会。

不过当她再次醒来时，却完全不记得对方的长相和名字了。

他忽然间冒出了一个念头，该不会就是因为这样才得以在王都见到难得的晴空吧。

「威廉，你是真的病到起不来了吗？」

「难道您觉得我是在装病吗？真是失礼，我想这位怀疑天真无邪的弟弟的王兄不久就会下地狱吧。」

「真正天真无邪的人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

面对这位总是伶牙俐齿的十四岁么弟，王太子雷欧深深叹了口气。威廉正半坐在覆有纱幔的床上看书，眼见比自己年长九岁的哥哥作出这种反应，于是浅浅一笑。威廉那副可爱又兼具王族气质的笑容，不禁让人联想起宗教画作里的天使，然而身为兄长的雷欧很清楚弟弟乖张的本性。

打从威廉自温古雷斯城回到王都以来，几乎没有离开过王宫的这个房间。

虽然他原本就体弱多病，不过这几年来已经不像从前一样动不动就病厌厌的了，正因如此，雷欧才会延后探望他的时间，优先处理那些身为王太子必须亲自处理的事情。

而身为兄长及王太子的他，今天有件事必须告诉威廉。

「从兰比尔斯来访的宾客终于敲定回国的日期了，他们将于这个月底离开王都，然后从帝玛的港口离境。」

「那么客人们待在王都的时间只剩下十天了吧……嗯……」

威廉随声应和的语气有点低沉，不一会儿，他那双半瞇的灰蓝色眼眸忽然变得很冷漠。

「也就是说，他们的嫌疑已经洗清了吗？」

「没错。」

听见弟弟随即反应过来的回答，雷欧大大地点了个头。

对北方岛国昆席德而言，身为大陆地区的强国、隔海相望的邻国兰比尔斯是爱蒂蕾德正妃的祖国，同时也是爱蒂蕾德所生的第一公主——克里斯蒂娜的夫家。

克里斯蒂娜的夫婿——艾米尔王太子自上个月起就与同窗一同来到昆席德。

在这一个半月的期间，同盟国的宾客们全滞留在这个国家。

虽然当中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健康状况不佳的克里斯蒂娜大病了一场，不过雷欧的目的是为了找出犯人——也就是说，他在调查他们与伊娃的失蹤有没有关连。

「艾米尔王太子、鲁郡斯特大臣以及毕佑尔伯爵这三人都看不出有什么嫌疑，他们身边的侍从数量没有增减，也没有可疑的信件往返。」

「可是殿下，在温古雷斯城的晚宴上，毕佑尔伯爵的行动十分可疑。虽然当事人解释『是因为喝醉才会摔进壕沟』，救他上来的厨房侍女也如此作证，不过他们的话根本不可信，这或许也有可能是伪证，他掉进壕沟的真正原因，会不会是伊娃在抵抗时一脚把他踢了下去？」

「……威廉，你是说堂堂一国的公主会无礼到去踢宾客吗？」

「伊娃可是狂放不羁、充满行动力的公主，要是发生什么事情，这种小事她应该做得出来吧，不，她一定会这么做。」

威廉认真地断言，虽然雷欧怀疑这会不会是新的笑话，不过很遗憾地，这位小王子的眼眸却闪闪发光，这表示他说这番话是认真的，而且还很满意这个推论。

若考虑到伊娃之前的所作所为，确实也有这种可能。

可是雷欧也只能这样响应：

「如果他真的是被一脚踢下去的，那还需要目击者的证书才行。」

「也就是罪疑唯轻原则（※注2：如果证据显示仍然有许多疑点，而不足以证明被告是犯人时，法官应秉持人权保障的理念，做出有利于被告的无罪认定。）……不对，总之不能轻易定他的罪啰？」

「没错。」

雷欧不情不愿地点着头。

无论是毕佑尔伯爵也好，鲁郡斯特大臣也罢，他们在兰比尔斯的社交界都是恶名昭彰之人，但是这两位有艾米尔王太子作后盾，就算想怀疑他们也只能仅止于怀疑，若是两位王太子果真起了正面冲突，将会为两国未来的邦交带来不良的影响，不仅会对精神层面脆弱的克里斯蒂娜造成伤害，身处昆席德的爱蒂蕾德正妃的立场也将显得十分尴尬。正因如此，即便是雷欧也不得不慎重行事。

「虽然康妮丽向我报告艾力克斯不在王都，布劳德尔公爵家的情形也十分诡异，不过这件事不便公诸于世，若是让布劳德尔家的风评再坏下去，也会伤害到伊娃的名声。」

「……说得没错。原来如此……」

威廉随口应和，然而他瞄向雷欧的眼神却是冰冷至极。

「雷欧哈特王太子殿下，我现在对您真是失望到了极点。」

「什么？」

「难道不是吗？」

威廉将原本放置于膝上的书放到一边，然后瞪着雷欧说道：

「从旁人眼中看来，平常的殿下是一位溺爱伊娃到可笑地步的『哥哥』，可是一旦发生事情，您却把王太子的责任看得比伊娃还重要。以常识而书这或许是正确的选择，我也知道这么做才是对的，不过我真是失望透顶，原来到头来对殿下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国家之间的关係和王族的名誉呀。」

「威廉……」

「换作是我，在平安无事找到伊娃之前才不会让那些客人回国。」

啪地一声响起，那是书从床上掉落的声响，直至刚才还放在书上的白皙双手已经奋力揪住了雷欧身上的大衣袖口。

「要是那群宾客里真的有人绑架了伊娃，无论是谁来求情我都要将他弔死，就算是艾力克斯殿下做的好事，我也绝不原谅！」

「别这样，威廉……你冷静一点。」

「冷静？您要我冷静？……我连伊娃现在身处何处、遇到什么危险都不知道，您要我怎么冷静！」

「威廉……」

「雷欧殿下，您太温和了，换作是我，为了伊娃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绝对不会息事宁人，而且……要是伊娃出了什么事，我绝对活不下去。」

威廉脸色惨白地喃喃说道并垂下头去，那头澄黄色的头髮无力地落下并且披洒在他微微颤抖的手上：雷欧则默默地俯视着他。

这位么弟威廉和克里斯蒂娜王姊同样容易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