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感到漫长的一夜过去了。
他甚至怀疑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梦。
然而,即便早晨来临,一切仍旧是现实。
「真是的,你这毫无常识的举动,还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啊。雷王兄,你真的继承了我们王室的血统吗?」
「够了,你真是啰唆。威廉殿下,你真的是既烦人又超级啰唆的。前一阵子,你明明这因为伊娃失蹤而大受打击,一直难过地哭个不停呢。」
「你……你说谁难过地哭个不停啊,你倒是给我说说看!!」
当的一声,威廉将手中的茶杯砸在桌子上。幸好杯子里早已空了,他的手和丝绸的袖口才没有弄髒。
只是,第三王子威廉这副涨红着脸粗声粗气的模样,艾力克斯倒是第一次见到见识到。艾力克斯原本以为他是一位身体虚弱、内心也纤细的王子,看来那也只是他的其中一面罢了。
不过,最让艾力克斯感到讶异地,其实是正在与威廉共享饭后红茶的第二王子雷蒙德了。
这座毫不起眼、位于昆席德王都隆迪尼尔兹郊外的宅邸,据说是属于雷蒙德所有。这件事是方才由他本人亲口所言。儘管艾力克斯完全不记得对方招待了什么早餐,也不记得味道如何,不过他确实听见雷蒙德这么说过。
此外,即便是现在,艾力克斯仍旧有许多事情无法理解。
「……请问,雷蒙德殿下。」
「嗯?艾力克斯,你也太见外了吧。我们都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度好几个夜晚了,你大可以叫我雷比安,或是用雷比这个昵称来称呼我呀?还是说,光凭已经没有记忆的那一晚,无法成为衡量我们之间亲密的回忆呢?」
「不,这个嘛,那是……」
红茶摆在眼前,艾力克斯并未动手,他马上就陷入消沉之中。虽然至今以来,他在社交界里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从未见过如此我行我素的对象。再加上他是王室的成员,这点让艾力克斯更不晓得究竞该如何是好。
可是,要是自己不下定决心问个明白,恐怕无论经过多久,这个人都不会谈及事情的核心吧。
艾力克斯深深吁了口气,并且缓缓眨着眼。接着,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在右眼上戴着黑色眼罩的身影。
「我有件事想请教雷蒙德殿下。」
「好的,是什么事呢?」
「殿下应该遵循着王室的惯例,以国教会僧侣的身分远离尘世,在诸神的身边过着神圣的生活才是。可是,您为什么会以这副模样过着现在这样的生活呢?」
「答案很简单。现在的我,就是遵循王室惯例的结果。总有一天,雷欧哈特王太子殿下将会继任国王,同时成为国教会的领导者,为了协助他的统治,我才会以国教会乌鸦的身分活力充沛地歌颂着人生。」
「国教会的……乌鸦?」
「也就是说,他是一位秘密的情报员。」
看见艾力克斯歪头不解的模样,威廉补充了一句。接着,他维持着那个冷漠的表情,向在早餐室前边待命的侍从贝纳多使了个眼色。他用力点点头,然后把报纸送到了艾力克斯的眼前。上头标注的是前天的日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艾力克斯以眼神询问,于是威廉以那对灰蓝色的眼眸注视着他。
「请你先看看内容吧,艾力克斯爵士。上头有关于你的报导。」
「我的报导是吗。」
该不会又是公爵家的丑闻上报了吧?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可是看也不愿意看一眼,偏偏又不能违逆第三王子。艾力克斯一边使力撑起眼皮,一边摊开了对摺的报纸。于是,他的视线停留在头版的报导上,同时也暂时停止了呼吸。
「『布劳德尔公爵家少爷,艾力克斯?菲尔德?布劳德尔,掉落路德河身亡。虽然吊起了马车,却未发现遗体。是自杀吗?抑或是他杀呢?』是这一篇吧。唔,真是耸人听闻呢。」
雷蒙德从一旁窥看着报纸,并且开朗地哈哈大笑。于是,威廉立即送上了严厉的视线。「王兄,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笑。正是因为你像这样把艾力克斯爵士藏在这座宅邸,让他下落不明,那些家伙才会捏造出这样的报导……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啊啊,别生气、别生气。威靡,生气可不是件好事。如果老是发脾气,就会像我们母后那样,把皱眉头都当成习惯了。你们的长相原本就很像了,要是不多加注意,那可就糟糕了哟?说到爱皱眉头的固执王子,你不觉得有雷欧一个人就够了吗?」
「既然如此,那你就别这样唠唠叨叨地扯开话题,赶紧认真回答我的问题!真要说起来,这次兴风作浪的不就是你吗!」
「说得也是。我可是真的、非常、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从萨恩?罗贝尔的股掌中救出他,并且把他藏起来,不是吗?艾力克斯,我说得没错吧?」
雷蒙德一面像是黏人的猫咪一样歪了歪头,一面回头看着艾力克斯。接着,他就这么与对方四目交会,并且从大礼服里拿出了某样东西。喀啦一声,一阵微弱的金属声传入耳中,原来那是怀錶的锁炼。
看见那东西之后,艾力克斯瞪大了双眼。
在那盖子上头镶有四季花朵盛开的镂金,他曾见过那只怀錶。
「那是……我的怀錶。」
「没错。因为它跟你一起泡在河里而进水了,所以我把它送去技师那儿维修了。今天早上才终于送了回来,趁着我还没忘,先把它还给你吧?」
「来,请收下吧。」雷蒙德递上了怀錶,艾力克斯则是默默地收下。接着,他马上打开了盖子。在表盖内侧,刻有一段他熟悉的文字。
——斯特拉送给我的艾力克斯献上我的爱
斯特拉是他亡母的名字。这只怀錶是他母亲的还物。
明明就连慌慌张张地离开公爵宅邸时,。自己都不忘要带着它一起出门,为什么在这之前却一直没有发觉它不见了呢?这时,他才终于察觉自己还遗忘了更多的事情。
「话说回来,艾力克斯。你知道萨恩?罗贝尔的全名吗?」
面对雷蒙德的问题,艾力克斯给予否定的答案。罗贝尔交给他的名片上也没有注明全名。于是,雷蒙德乐也似地扭动嘴唇,然后将捲成一卷的报纸摆在艾力克斯眼前。
「他的全名是萨恩?罗贝尔?雷纳德?聂布里翁。——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
在雷蒙德的催促之下,艾力克斯在舌尖上重複着这个名字。于是,他又倒抽了口气,这不知道已经是今天第几次了。「我就说吧。」看见他的反应,雷蒙德开朗地笑了起来。
「萨恩?罗贝尔?雷纳德?聂布里翁。他是从兰比尔斯逃亡而来的逃狱犯。他曾经企图暗杀该国的王族,最后却失败了。现在,他在昆席德热心从事着地下活动……我身为守护王室以及王国的国教会情报员,那个男人是一位必须留意的人物。」
「那男人为什么想要杀我?」
「他的企图,应该是想要榨取布劳德尔公爵家的财产,用以作为自己的活动资金吧。若是身为继承人的你消失了,公爵家的问题便会越来越严重,公爵也会依赖萨恩?罗贝尔。这就是对方的目的。」
「………」
艾力克斯掀动唇瓣喃喃低语: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句话并没有离开喉咙深处。取而代之的,则是牢牢紧握着母亲遣物的怀錶。
我已经不关心逐渐没落的公爵家了。
直到前几天,艾力克斯过是这么想的。
可是,布劳德尔家是他亡母斯特拉的娘家。
如果公爵家的领地以及财产都遭人夺走,或许就连母亲过世的那栋诺斯特因斯的宅邸、以及她的坟墓都会失去。
在母亲丧礼那天遇见的紫瞳少女——就连那寄寓了初恋记忆的风景、一切的一切,都将失去。
若真是如此,那他可无法承受。
可是,要是再这样下去,不只是未来,说不定连过去都会被夺走。
「……雷蒙德殿下。」
「唔,你也差不多该叫我雷比了吧?」
「那么,雷比安。」
艾力克斯缓缓眨了眨眼,并且望着冠上这个名字的他。
阳光之中,他的左眼是蓝色的。那蓝色眼珠可说是夏洛克德利家的特徵。
「雷比安,可以让我协助您吗?」
「艾力克斯爵士!」
原本一直闭口不语的威廉,这时尖声大喊了起来。可是,艾力克斯却充耳不闻。他现在徵求同意的对象并非威廉,而是雷蒙德,不,应该说是雷比安才对。
「就算无法阻止我布劳德尔家灭亡,我也不愿掉入那个人的奸计之中。」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若是再这样下去,就连随着米歇尔?聂布里欧涅一同失蹤的伊娃。也难保不会遭到他的魔手,我说得没错吧?」
「是的。」
艾力克斯用力点头,那几乎是他无意识之间的反应。发觉自己的举动后,艾力克斯不由得倒抽一口气,然后承认了对方的说法。
就像是对亡母的思慕之情一直存于心底一样,他依旧无法捨弃对伊娃的感情。直至今日,他仍旧摆脱不了初恋带来的甜蜜心痛,也无法忘怀。
「真不傀是连雷欧都认可的未婚夫呢……也好,反正从你知道我间谍的身分开始,就已经注定你将永无宁日了。」
雷比安一边以大幅报导了讣闻的报纸敲打着艾力克斯的肩膀,一边露出满意的笑容。
「吶,艾力克斯。不,艾力克。事物依想法而不同,情报也依利用方式而有别。世人以为你死了,你行动起来想必也会方便许多。某人有时候也会装作窝在教会里,要不然就是假装在离宫里流泪度日,实际上却是跑来这里呢。」
「是啊……您说得没错。」
「啊啊,你的遣词用语怎么还是如此见外呢。如果今后你愿意改进这一点的话,那我会很开心的,艾力克。」
「是的,我会儘力而为。」
「……王兄,还有艾力克斯爵士。」
威廉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厌烦的表情,他伸手抵着额头,并且低下头去。接下来,他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只是沉默不语。那副严厉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十四岁少年该有的表情。他的眉间纠成一团,那副紧闭双眼的侧脸,看起来既像是愤怒到了极点,也彷佛到达了心灰意冷的境界。
「那么,作为你协助我的第一步,我们就先来谈谈吧。」
相对于拥有同样血统的王弟,雷比安则是一边露出笑瞇瞇的表情,一边从大礼服的胸口取出一枚名片。那张名片,就跟罗贝尔交给艾力克斯的一样。
雷比安将那枚白底上跃动着金色线绳花纹边框的名片,高举在窗外射进的阳光下给对方看个仔细。
于是,在那张透过光线的小纸片上,浮现出了淡淡地文字。
难道那是什么暗号吗?艾力克斯迅速地看了一下上头罗列的水印,却因为大感困惑。
「……常春之国?」
「没错。」
雷比安缓缓点头,仅存的独眼显得炯炯有神。
「萨恩?罗贝尔所主持的地下组织,那名称便是『常春之国』。」
——?????????——
他伸出左手接下对方递给自己的东西,依照命令将其扔进了暖炉之中。
那份在红色火焰之中烧成焦炭、不久便化作白灰的报纸上,刊载了邻国公爵家继承人的讣闻。
不过,卢并不相信那则报导。拉·寇特也一样。
「没捞到尸体这点太可疑了。」
「是的。」
卢从暖炉前方走回桌子,然后将喝乾的茶杯放在手推车上。此时,他拿起茶杯的右手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卢默默地蹙起眉头。这时,躺卧在长椅上、并且将视线落在另一份报纸上的拉·寇特,就这么开口说道:
「膏药的味道真难闻。」
「……对不起。」
卢只回答了这么一句。除此之外,他也无话可说了。
昨晚,当他从王室别墅的三楼阳台跳下院子时,其实只受到了擦伤相轻微的碰阳而已。可是,当时被杰伊扭住的右手,却几乎完全动弹不得。即使涂了葯,也包上了绷带。却连举到腰部以上都很困难。
更何况,这并不是为了主人而受的伤。因此,无论是什么借口都说不通的。况且,他也没有想找借口的意思。
然而,拉·寇特却爽快地说了声「你退下吧」。
「我等一下再请卡罗收拾。你可以退下了。」
「不,请让我来吧。」
「没关係,你退下吧。还是说——你不希望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会胡思乱想?」
那就没办法了,我就陪陪你吧。
拉·寇特从报纸上抬起头,并且缓缓坐起身,他嘴巴上如此说着,脸上则是露出坏心的笑容。
卢只是抿着嘴,不由自主地发出叹息。
就在他的思考产生空隙的时候,拉·寇特的声音溜了进来。
「卢。去请那位侍奉公主的骑士殿下教你各种技巧吧。无论是剑技或是枪术都好。他的身手可是货真价实的。」
「……我才不要!」
卢在墨镜里头圆睁双眼,想也不想便如此回答。跟着这声大喊,他的手也顺势撞上了推车。随着银制餐具发出铿锵一声,他的右手也痛了起来。拉·寇特瞥了一眼他忍受痛苦时的沉默表情,一边露出冷漠的眼神。
「关于昨晚发生的事,我不会多说什么。只是,要是今后又发生这种事情,那我可就必须做出一些处置了哟,卢。」
「可是,我才不要向他请教呢。开什么玩笑。」
「如果我说这是我的命令呢?」
「米歇尔!」
「我知道你过去未能成为第二公主的贴身骑士。可是,卢,你的主人可是我呀。还是你已经忘了你我之间交换的『契约』?」
「这件事……」
我当然没忘,不过他吶喊到一半的声音,却败给了对方冷漠的视线。卢抿起双唇,牢牢紧握着拳头。他拚命压抑着右手的疼痛,以及心头涌现的情绪。
这时,房门忽然响起两下敲门声。
就在他们发觉有人在敲门时,外头的人也不等里头回应,便径自推开房门。
这里是位于拉·寇特宅邸三楼的寝室,此时踏进房间的是伊娃。
「伯爵,我有些话想……」
「是什么事呢,这位无礼的公主。」
宅邸的主人坐在长椅上,他的表情一变,缓缓眨着眼,并且翘起了二郎腿。
与他正面相对的伊娃,则是合上了身后的门,就这么圆睁着紫色的瞳孔,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她早就知道这里是对方的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