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止把玩画笔,这才终于转过头。
一位客人戴着以缎带做出的大蔷薇头饰,正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
她是大约一小时前来的。他早就发现她蹑着脚步悄悄进房,但在这一小时之间,别说是主动攀谈了,他就连看都没看过她一眼。
儘管如此,她还是坐在那儿等待。
他暗自心想:难得看见她忍耐这么久,看来明天可能会刮暴风雪吧。
正当他如此心想,她咚的一声跳下椅子,然后走向画布对面,也就是他的身边。那副画布与她差不多高。
「你在画什么?」
「这个嘛……是什么呢?」
「……你这是在考我吗?」
大概是反问的态度让她觉得不开心吧,金褐色长发的访客噘起了嘴。看见那令她更显年幼的举动,屋主静静地笑了。或许是这反应又惹她不高兴了吧,访客的眉头越锁越深。不过,她那蓝色眼眸再次移向画布。
「什么时候会画好?」
「这个嘛……我不知道。」
「这也是谜题之一吗?」
「不,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我并不是画家,所以我想……当我不再想着这片景色时,这副画就算是结束了。或许那瞬间就可以说是完成了吧。」
「这种完成也太寂寞了。」
「是啊。」
红色的阳光从窗边斜射进来,屋主在那光线之中笑了。由于手和胸口髒兮兮的,因此他只以眼神拥抱眼前的对方。
这时,宛如要甩开他的眼神似的,这名年幼的访客转过身去,直达脚踝的洋装裙摆飘扬了起来。
「欸,昨晚我找到那个人了,我终于见到她了。」
「那个人?」
「就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个人呀。你不记得了吗?」
大概是为了报复刚才被捉弄的事吧,她的回答十分极端。但她之所以开口,也就证明她想跟他说话。屋主觉得好笑,于是露出浅笑。儘管他也想等她自己认输,却又觉得自己的确太过分了,于是催她继续说下去。
「见到那个人之后有什么感想?」
「我确定了一件事。」
她转过靴子的鞋尖,脸颊埋进双手抱着的兔子布偶,一边坚决地说道:
「我果然需要那个人。所以,可以帮我寄封信吗?向米歇尔•聂布里欧涅打声招呼的信。」
「你在那里做什么?伊娃。」
「咦?」
听到有人出声喊自己,她无意识间站了起来。
她一起身,头便狠狠撞了一下。
从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间通风很差,除了爬山虎花纹的壁纸和墙上的烛台外,这里一点装饰也没有,没铺上地毯的地板总是冷冰冰的。不仅如此,楼梯下方仓库的天花板还很矮。毕竟这里是配合楼梯的倾斜度盖的,矮倒也是理所当然。伊娃不小心忘了这回事。她一边揉着疼痛的头,一边往里头钻去,重新靠坐在缺了好几个抽屉的破烂柜子上。直到这时,她才回答戴着黑色墨镜的他。
「听清楚罗,卢?我现在不在这里。」
「换句话说,你要我假装没看见你是吧?」
「没错。」
「既然如此,那你也该把裙摆藏好吧?」
「嗯?……啊!」
听他这么一说,身穿宝蓝色洋装的伊娃,的确将有金线边的荷叶裙摆露在外头。这样一来确实说不上是躲起来。
「……呃,难道这是卡罗的计谋?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刻意把衣服做成这样吗?」
「这应该不是什么计谋,单纯只是因为你太脱线了吧。还有,如果你真的想躲起来,那应该马上闭嘴才对吧?」
「………」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伊娃拉过裙摆,以免让上下楼梯的人瞧见,这才终于闭口不语,下巴轻轻靠在抱起的膝盖上。这时楼梯间的门关上了,才刚听见那声响,脚步声便朝这儿走了过来。卢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看不见,轻轻蹲下身子,直盯着仓库里头。
「你为什么要躲起来?伊娃。」
「呃……卢,不要跟我说话,我又不在这里,你快走开啦。」
「如果不说出原因,我就把你这番话和躲在这里的事告诉卡罗。」
「讨厌!」
这名儿时玩伴依旧如此坏心眼。于是伊娃抓住卢的手,拉他到自己身旁,如果他抵抗的话,也只有拿头上的缎带把他绑起来了。伊娃连方法都想好了,没想到卢却乖乖坐在地板上」。
「说吧,为什么要躲起来?」
「……有客人来找米歇尔,所以卡罗被叫去了,我就想说趁这个机会,跷掉晚餐前所有的预定行程。」
「你就这么讨厌量尺寸吗?」
「今天已经量完了……我不是因为讨厌行程才躲起来的。」
伊娃重新抱住膝盖,一边叹了口气。
身兼谈天对象舆客人的卡梅莉雅夫人一消失,伊娃便回到每天总是在念书的日子。儘管如此,感觉却没以前那么厌恶了。毕竟她也习惯了不少,而在那不发邀请函的音乐会后,她也对地理、历史和语言学感到有些兴趣。
但她真想知道的那些知识,担任老师的卡罗却怎么也不肯教她。
例如赛西利亚人是怎么样的民族?除了兰比尔斯外,还有哪个国家会用「喝采」一词?
就算伊娃试着提问,卡罗也只会回答「不知道耶」,然后露出让人问不下去的笑容,结束话题。
因此,伊娃很想再好好思考一次,为了这个目的,她选择了楼梯底下这个地方。这里和她小时候待的古堡有点像,可以让她静下心来。由于曾与卢一同在那座古堡生活,伊娃对他就是毫无隔阂,于是也试着问他:
「欸,你知道里贝格尔子爵这个人吗?」
「你知道他吗?」
「当然知道,他以前是尼尔兰德王国的公使,曾经到过极东之国吉菲尔,而且是卡梅莉雅夫人的情人。还有,他的教名是『米夏埃尔』,这个名字兰比尔斯语念成『米歇尔』对吧?」
「是喔……所以……?」
「咦?『所以』……?」
「结果你到底想说什么?」
「……唔。」
被他冷静且平淡地如此一说,伊娃顿时说不出话。卢早已看出她想谈的不是子爵的事,伊娃也不知该不该为此开心,心情有点複杂,一边说出真正想问的问题。
「米歇尔可能跟那位子爵一样,说不定也有个难以忘怀的对象,而且那个对象可能已经过世了。我最近都在想这件事。」
「是喔。」
「欸,你知道他有没有这种对象吗?」
「知道。」
「咦?……真的吗!?」
听见他回答得如此乾脆,伊娃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大概是觉得被挤进这么窄的地方很烦吧,卢轻轻推开她的肩膀,然后说道:
「我知道他有没有这种对象,不过,我不会告诉你。」
「咦?为什么?」
伊娃双手撑着地板,就这么不停眨着眼。这时,卢原本压低的声音又添加了低沉与尖
「真的想知道的话,去问他本人不就得了。」
「我知道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老实回答,所以才问你啊。」
「既然这样,那我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你很恶劣耶。」
伊娃气呼呼地噘起嘴。卢说的一点也没错。儘管伊娃也明白,但好奇心令她无法乖乖接受。她恢複原来的坐姿,有点自暴自弃地靠拢膝盖,垂下头去。头髮随着晃动的缎带流泄而下,虽然有点碍事,她却没心情拨开。
卡梅莉雅夫人已经离开好几天,月曆也从一月换成了二月,然而,伊娃却一直是这副模样。
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余韵从伊娃唇间消散后,卢撩起了她的头髮,没戴手套的指尖碰着了她的耳垂,镶着小小蓝宝石的耳饰发出一声轻响。
伊娃转过头,连问都不想问一声。两人视线交会,儘管从楼梯间射进的正午阳光照不太到这里,而且还有墨镜阻隔,但由于这地方很窄,伊娃还是感觉得到与她相同的紫色眼眸近在眼前。上次像这样与卢独处谈话,不知道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伊娃忽然出现这个念头。
然而,卢说出的话却是出人意料。
「你最近跟伯爵处得很好嘛。」
「咦?伯爵?哪个伯爵?」
「………这栋宅邸的伯爵。」
「啊啊,什么嘛,原来是说米歇尔啊。——呃,为什么这么说?我们哪里处得好了!?」
「伊娃,你太大声了。」
「为……」
听见他语调平淡的提醒,伊娃赶紧抿住嘴,着急之下咬到了舌头。她痛得默默扭动身子,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卢的脸。
「我跟米歇尔处得不错?你为什么、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你已经习惯直呼他的教名,甚至跟你说伯爵的时候,你都没办法马上联想。」
「刚……刚才只是我一时没想到嘛。」
「可是比起从前,你跟他说话时正常多了。」
「那只是因为以前的关係太糟糕了啦。」
还待在昆席德时,伊娃就连让那高大身躯映入眼帘都会觉得不悦。每当听见那不会太低沉的嗓音满口嘲讽,便会觉得噁心。
况且,真要说处得不错的话,应该是这里的伊娃与卢才对。伊娃知道很多卢的事情,例如他喜欢的花和鸟,讨厌的食物,还有他厌恶自己那头容易打结的猫毛头髮。毕竟直到九岁进宫之前,伊娃都一直跟卢在一起,会知道这些也是理所当然。
相较之下,拥有灰绿色瞳孔的米歇尔则是充满谜团。
伊娃这几天一直在思考他的事。
儘管她明白自己一个人想也不会有什么头绪,却还是想独自思考这件事。
她也不清楚为何会有这种矛盾的心情:心里急得发慌。虽然想乾脆当作没这回事,却又无法做到。
「我完全搞不懂那个人在想什么……嗯,怪了?」
「怎么了?」
「没什么。」
伊娃轻轻摇了摇头,她屏住呼吸,以免让卢发觉自己心头有些慌乱。不懂那个人在想什么。
伊娃以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那是当她还是第二公主,与公爵家的艾力克斯之间有着婚约的时候,想起这件事,她的心情又更沉重了。难道我一点进步也没有吗?
如果伊娃说出这句话,卢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回答「嗯,没有」。因此伊娃只是在心中喃喃自语,随着深深的叹息垂下头去。
在她头上的楼梯间门开了又关,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伊娃忽然抬起头,向卢使了个眼色:应该是三楼吧。他不发一语,在嘴唇前竖起食指,伊娃点点头,乖乖隐藏了声息。
一个人的脚步声缓缓走下一楼,由楼梯问通往走廊的门打了开来。从楼梯下方的仓库看不见那里,不过当门正要关上前,他们听见宅邸里的女佣说了声「啊,卡罗小姐」。
「卡罗下来了,是不是代表客人回去了?」
「这可不一定。」
确认门扉另一头的脚步声远离之后,伊娃与卢开始低声交谈。
「她不一定是去送客,可能只是去楼下的佣人房或厨房而已。」
「啊,该不会是客人的点心吃完了,所以要再拿一份?」
「伊娃,这种事只有你才会做。如果访客要直接在这里用晚餐,或是借住一晚的话,就得先做许多準备才行。她可能是为了这些才下楼的。」
「是喔?这样啊?」
伊娃觉得有些佩服,下人所编织的楼下世界,对她面言可是未知的领域。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觉有件事自己还不知道。
「欸,卢,现在来的客人到底是谁?」
「咦?啊……是医生,执业医生。」
「医生?为什么?米歇尔的——那个人怪异的脑袋,已经恶化到非得请医生来看了吗?」
「如果医生可以治好他怪异的脑袋,大家就不必这么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