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醒来,用个餐,喝下暖暖的牛奶,然后更衣。
白天,中午,晚上,然后又是白天。
那日复一日的循环感觉起来十分遥远。
这里是兰比尔斯王国,同时也是位于首都郊外的宅邸;而捨弃昆席德二公主身分的自己,已经成了这座宅邸的食客。这点她很清楚,她从未想过要忘记这回事,而是一直牢记在心。
不过,最近她没什么自信。
与眼前之人的交谈、屋内的声响、风声、鸟啭明明进入了耳里,却总是毫无感觉地一下便消失无蹤。即便是躺在床上,走在路上,手脚的感觉却是如此模糊,感觉就像是漂浮在不冷不热的水中。
因此,伊娃忍不住问:
「欸,卡罗,我真的醒着吗?现在量尺寸这件事不是在作梦吧?」
「那当然,伊娃殿下现在醒着啊。今天是二月十五日,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四十分。」
身兼裁缝师的妙龄侍女卡罗一边在尺寸表填上数字,边如此回答,然后喜孜孜地扬起嘴唇。
「还是说,伊娃殿下希望把今天量尺寸的结果当作一场梦?若是这样,那就由我从背后一把抓住您那非常可爱的胸部吧?这样一来,说不定您就可以面对现实,对明天的结果抱有一丝希望呢。」
「不,谢谢你的好意。其实我不太懂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一把抓住」一词教伊娃害怕不已,赶紧摇了摇头。于是,一根没系好的长髮抚过伊娃一丝不挂的背部。
暖炉烘得房间暖呼呼的,而站在长椅旁的伊娃身上只套着一件丝质衬裤。
每当要开始量尺寸前,伊娃总是会被脱得精光。根据卡罗的说法,如果要量出正确的数字,那么就连内衣也会碍事。真要说起来确实是如此,不过伊娃十分讨厌这项铁则。话虽如此,其实她并不排斥在别人面前裸体。当她还是公主而在王宫生活时,在特定侍从面前光着身子早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她之所以觉得抗拒,原因其实出在卡罗身上。
卡罗那稳重的态度下,总是不经意夹杂着露骨的言行;她对裁缝和量尺寸相当热衷、贪婪,替洋装假缝、修饰、修改时总是雀跃不已。不过,看见她甚至对每天理应不会有什么变化的丈量数字都如此醉心,伊娃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说得极端一点,她真是吓得退避三舍。
因此,伊娃刚住进这座宅邸时,总是死命四处躲避卡罗。
不过,最近她已经不逃了。
才短短四个月,厌恶量尺寸的心情已经成了过去式。
最近盘据心头的是另一件更具分量的事情。
即便让束腹捆住身子,以细绳系好袜子,套上嫩草色的家居洋装,梳理随着光线或金或银的自傲秀髮,插上髮饰,在耳朵或颈子挂上珍珠饰品,她的心情仍然没变,依旧有一点朦朦胧胧的。
大概是察觉了这一点,卡罗忽然问:
「伊娃殿下虽然醒着,心情却似乎不太好呢。要不要喝一点花茶?」
「也好……呃,等等。花茶的药草该不会是种在这屋子庭院的吧?」
「不是,是用我故乡送来的药草泡的茶。」
「从卡罗的故乡?……你的故乡在哪儿?」
伊娃蹙起眉头,战战兢兢地反问。
这屋子庭院里的药草都大有问题,伊娃可信任不过;可是,在生出卡罗这号人物的土地上生长的药草,却也令人觉得十分可疑。
大概是察觉了伊娃的不安吧,卡罗眯起略带下垂的眼睛,嘻嘻笑了起来。
「欵,伊娃殿下,我可是代代都是地下裁缝师的家族之女喔?家人亲戚里也有些人成了断头台的露水一去不回。像我这种人,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说出自己家乡的名字呢,您不这么认为吗?还是说伊娃殿下有这种勇气,想知道我家族的历史?」
「没、没有没有,我没有那种勇气,所以用不着告诉我。」
儘管卡罗笑嘻嘻的,表情深处却蕴含着一股魄力;面对这股魄力,伊娃拚命摇了摇头。卡罗喃喃说道:「那真是太可惜了。」彷佛早就料到伊娃会有此反应。
「那么,您要不要来一点昆席德送来的花茶?那是甘菊和柠檬香茅的茶哟。」
「那我就喝一些吧,昆席德的茶看起来比较安全。」
「我明白了。」
那就请您稍待片刻。卡罗如此说道,便带着量尺寸的工具离开了房间。门外的脚步声缓缓离去,伊娃一边听着,一边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她倚在堆了好几层的靠垫上,接着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漫无目标的视线停在某个地方,这一瞬间,伊娃与自己四目相对;镜子里也有一对圆睁的紫色眼瞳。她吓了一跳,整个人晃了一下,墙上那张更衣镜里的身影也同样晃了晃。
唉,又不小心看到了。
伊娃紧抿双唇,撇开头去。
更衣镜的另一头有条秘密通道,伊娃前几天才知道这件事。直到现在,伊娃还忘不了那时心头的讶异。儘管她搬柜子堵住了门,这座宅邸的主人却忽然从秘密通道现身,而他正是伊娃的幕后支持者——米歇尔·杜·拉·寇特。
他自称是无与伦比的收藏家,而他身边的确充满了大有来头的物品与人物。
伊娃也是他基于收集癖好而纳入的收藏。
至少几天前她还如此认为。
然而,将伊娃的儿时玩伴、同样拥有紫色瞳孔的卢纳为侍从的米歇尔,其实有着十分明确的目的。
紫色瞳孔是赛西利亚这支古代民族后裔最好的证明。在这群人之中,有能力得以让赛西利亚人的歌谣重生于世的,便是「承诺爱子」。
过去一一征服了其他国家,坐上兰比尔斯皇帝之位的岚帝——雷纳德·聂布里翁身为赛西利亚人的后裔,一直想要得到「爱子」。他想将紫色瞳孔及古代歌谣纳为自己的旗帜,替沉浮于历史巨浪的赛西利亚人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家——「约束之地」,为了实现这理想而奋斗不懈。
而身为岚帝之子的米歇尔,据说正是在父亲想要得到「承诺爱子」的期望下所诞生。
然而,米歇尔并没有以赛西利亚人后裔的身分继承岚帝遗志的意思。
儘管如此,他仍然收藏了「爱子」;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取回岚帝女儿——她同样在希冀得到紫色瞳孔的期望下诞生于世——的遗骸。完成这个心愿后,他将藉由「爱子」的歌声永远沉眠。
米歇尔要求伊娃,届时为他演唱这首死亡之歌。
「我才不唱。」
伊娃整个人瘫在长椅角落堆积如山的靠垫上,一面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回答。
米歇尔得到的是灰绿色的瞳孔,而非紫色:他的愿望是取回自己心爱之人的遗骸,然后为自己的生命划下句点。
如果这是歌剧的大纲,或许会成为一个带有悲剧之美的故事也说不定。不过,伊娃并不喜欢歌剧,她压根儿不懂该如何欣赏其中的演唱、音乐和情节;此外,她也无法理解以死作为结局到底美在哪里;她根本无法接受。
儘管如此,这段大纲正是米歇尔的真正目的。
一直以来,那对灰绿色瞳孔里就只有那位已故之人。
正因为十分清楚这一点,伊娃才会如此烦躁。
她在堆积如山的坐垫中微微移动身子,宛如在发泄这股情绪。
这时,有人咚咚敲了敲门。
伊娃才刚说了声请进,卡罗便随着身穿佣人服的棕发女僕回来了。银色推车上放着一套茶具。
花茶甘澄的香气扩散开来,布满了午后的房间。
话虽如此,怕烫的伊娃可没法子品尝刚泡好的花茶。卡罗严格禁止她将茶倒在浅碟上边放凉边喝,因此她也只好慢慢等茶变凉了。
在她等待的这段期间,棕发的女僕离开了房间。
卡罗站在推车旁,一脸笑嘻嘻的。
「来,伊娃殿下,请您趁还没冷过头的时候品尝吧。嗯,虽然这是用来提神的茶,不过对现在的伊娃殿下来说,可能连安神的作用也说不上吧。」
「是喔。」
伊娃凝视着飘摇的蒸气,随口敷衍了一下。
既然连安神的作用也说不上,那又为什么劝我喝呢?难道她想说的是昆席德的花茶品质很糟吗?
虽然脑海里闪过抗议之词,但伊娃并没有说出口。儘管如此,她还是不由得心生不悦,一边拿起茶杯,然后等了几秒,稍微嗅了一点花茶的香气后,这才啜了一口。
这时,卡罗喜孜孜地说道:
这时,怱然有人敲了敲门。
听见那以相同力道精準地敲了两下的声响,伊娃想都不用想,便明白外头的人是骑士吉克。正因如此,她马上慌张了起来。
「等、等一下,吉克!先不要开门!不可以开门喔!?」
「是啊,没错。伊娃殿下现在的模样比光着身子还要难堪,所以请你稍待三分钟吧,骑士殿下。」
「卡罗!!」
正当伊娃要大喊「不要这么多嘴」的瞬间,衬裤已经被剥了去。她还在为卡罗的身手之快吓得僵在原地时,带有蔷薇花香而非花茶气味的衬裤递了上来。伊娃拖拖拉拉地套上衬裤后,卡罗又俐落地替她穿上新的衬裙,以及镶满蕾丝又带有花卉图案的裙子。
伊娃原本以为短短三分钟不可能换好衣服。
但是房门打开时,她已经重新坐在长椅上,手上拿着从银壶倒出的第二杯花茶了。
「打扰了。」
这名除了右眼单边眼镜的链条外一身黑的青年,踏着毫无一丝迟疑的步伐走了进来,然后在房间中央停下脚步。吉克所站的位置,恰好可以让伊娃看见他的全身;不过,这距离似乎稍嫌远了点。儘管他的声音有如低音提琴般洪亮,要在这距离交谈也稍微远了些。
在伊娃察觉不对劲之前,吉克先开口了。
「伊娃洁莉殿下,我有重要的事要向您报告。」
「咦?什么事?什么报告?」
伊娃不想让吉克察觉方才的骚动,于是稍微加快说话的速度反问,连音调都尖了起来。
依照平时的模式,看见伊娃这副模样,吉克应该会挖苦个一两句才对;但他这时对伊娃的反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沉默了一会儿后,这才缓缓说道:
「听说昆席德的国王——肯尼斯二世陛下生了重病。」
「……咦?」
伊娃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她手上的茶杯翻落在才刚换好的裙子膝头。
慌忙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听见脚步声后,二楼走廊上的卢停下步伐。这一瞬间,几乎不似人类所发出的惨叫声传来,紧接着是一阵哒哒哒的巨响。
卢冷静地心想—大概是摔下来了吧。
然后就像是要证明他的想法没错一样,一名少女揉着自己的腰背,一边从贯穿宅邸中央的大阶梯爬到走廊上。
卢轻轻叹了口气,一面转过身,向那身穿浅红色洋装的少女伸出手。
「十天没见了,伊娃。原来你还活着啊。」
「卢!」
几乎与拉住卢的手同时,伊娃大喊了起来:那双仰望着卢的紫色瞳孔,彷佛想说「你来得正好」似的。这很明显和「十天没见了,我好开心」的气氛不太一样。卢将自己的不悦隐藏于墨镜底下,朝大阶梯望去,一双凉鞋滚落在那里。
真不晓得她到底在急什么?
不过,卢倒是轻而易举地便猜到伊娃急着想去哪里。
「欤,卢,米歇尔呢?米歇尔现在在哪儿?」
「……天晓得?」
「咦?你不知道吗?为什么!?」
「你说呢。」
伊娃简直要一把揪住卢黑色上衣的前襟,卢却冷冷地如此回答。身为侍从却不晓得主人身在何处,确实也可以说是怠怱职守。不过,其实卢从十天前就不太认真了。至于理由,他目前为止还没对别人说过。
而对于卢的这番改变,伊娃压根儿也没有注意到。
「他不在三楼的房间……那应该是在客厅里吧.还是院子?他该不会又要外出好一阵子吧?」
「这倒不会,大概吧。」
「大概?」
伊娃不耐烦似地蹙起眉头,在二楼的走廊上拔腿就跑。那双凉鞋依旧散落在楼梯上,卢有点烦恼,不知该不该捡起凉鞋追上去。这时,生硬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那一身黑加上扑克脸的身影正是骑士吉克。
他一边拾起主人扔下的凉鞋,一边走向二楼,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
「拉·寇特伯爵在哪里?」
「他还没死,应该在坟场以外的某个地方吧。」
卢淡淡地如此回答,听见他这么说,吉克也淡淡点了点头:「这样啊。」然后若无其事地在走廊上迈出步伐。望见吉克那与其说是老神在在,不如说只是毫无兴趣的态度,卢蹙起眉头,忍不住叫住了他。
「欸,伊娃究竟为什么这么慌张?」
「想知道的话,就去追她吧。」
吉克瞥了卢一眼,宛如在说「这件事现在不方便在这里说」,然后又迈出了步伐。卢的眉头纠结得更深了。
从两人所在的走廊前方,响起了门被猛然推开的声响。
「米歇尔!还不干脆点给我出来,米歇尔·杜·拉·寇特!」
伊娃冲进客厅,以仅穿着袜子的双脚在柔软的绒毯上前进。这时,凉风拂过她的脸颊,吓得她停下脚步,这才发觉客厅深处的窗户开着。
双开式玻璃窗的一边敞开着,一名身穿黑色大礼服的高大男子站在那里。
「什么乾不干脆的,我又没逃没躲。躲起来的应该是你吧?」
倚着窗户的米歇尔如此说道,单薄的嘴唇衔起纸烟,然后吐了些白烟,一边将还没捻熄的纸烟扔出窗外。「啊。」伊娃忍不住喊了一声,原本想说这么做不太好吧,但并没有说出口。
如果将桌椅、花瓶移到角落,这房间简直宽敞到足以当作舞池;而他们虽然处于房间的两端,还是可以勉强听见彼此的声音。不过,由于米歇尔背光站着,伊娃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儘管如此,当他的视线一射过来,伊娃还是不由得呼吸困难。
但是,米歇尔似乎并未察觉伊娃的异状,只是以戴着手套的手关上窗户。